如果眼神可以交战,凤未央承认不是他的对手,哪怕她已经是重活两世的人,可对方如同超凡脱俗的一个存在体,他总能率先一步洞悉她在想什么,而她每次都是无功折返,不禁懊恼!
凤未央垂下眼睑,便伸出白净的手指捡起一粒白子,从容地落在棋盘上,复而抬头地道:“这下,你可以回答我的问话了吧。”
郭宇明嘴边弧度加深,墨玉色的眸子反而变浅,一边落下一子,一边开腔柔和地说道:“因为我不赞成封异姓王,所以封王的名单里自是没有我郭宇明的名字,保守估计我这大司马的位子也将会朝不保夕。”
凤未央落子的手顿了顿,继而抬头道:“你不赞成是应该的,但起码不至于让你丢掉了大司马的官职吧?虽说是大肆封王,但一切还有待商榷,并未真正定夺下来以告天下。”
郭宇明继续落子,“朝堂上决议的事,昭告与不昭告天下,已经不重要,以赵毅与霍鸿二人为首的利益到手便成。”
“他们不过是一群草头莽夫,没什么深谋远虑,难成大事者,反而是你这个一手拥立他为始建帝的人,他怎可把你弃之不用?”凤未央的白子紧围而来,开始把黑子堵在自己巧设的城池里,不留一丝缝隙。
郭宇明是个治世贤才,宋瑜若真的要明珠蒙尘,那始建政权注定是走不长远。
“央央的棋艺渐长了,”郭宇明嘴上夸着,可手中的黑子一落却成了金蝉脱壳,还让凤未央里头的臣民死去不少,“不是他弃之不用,而是我已不愿为他所用。”
凤未央讶然抬头看着对方,眸色一转,还是不大相信他的话,便冷冷嘲弄道:“你又想要做些什么,难道你一手立起来的皇帝,又要毁之一旦?”宋少恭的死,她不予追究,但宋瑜是他真正一手扶持上来的人,就这样半途中撒手不管,实乃令人看不透!
“那你来看这一盘棋,你手中的白子是不是茫然无处可下,但分明落子于哪里都是能扳回城池的机会。”郭宇明挺起身躯,眉宇如云烟般迷惘起来,用纤长的手指着棋盘问她。
凤未央搞不懂对方的为何表露出这样的神色,可随着他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棋盘上确实如他所说,好似每一处都是充满了绝处逢生之意,随便落一子就能扳回刚才的优势,却举棋不定不知该落子于何处才比较妥当。
可也仅仅是优势,不能取决最后的胜负,这个凤未央十分清楚。正所谓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凤未央手中的白子无论落在哪里,反观另一处便会生路大开,让敌人逃脱。
郭宇明把手中的黑子丢下,从对方的棋盒里捡起一个白子,道:“可若是换做白子在我手中,我便会落子于此。”
凤未央双眼大睁,赫然看向对方,“你这无疑是自毁城墙,根本就不是在下棋!”她也从对方的棋盒里捡起一个黑子堵上,果然一大片白子死去。
“哦?”郭宇明却挑眉看向她,眉宇明媚地道:“可是你没看见周边还有一大片的河山吗?我怎么就是自毁城墙了!”说着,就在黑子的外围,十分突兀孤傲地落下一粒白子。
你围着一片空城,而我却在城外的山河之中,享受空旷的视野,拥有更为有价值的东西。
凤未央终于听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便把棋子丢下,甚为不解地问:“可黑子原本就在你手中,稳操胜算的人原本就是你。无论我怎么下手中的那粒白子,也只会继续延长与你的战争,并无法真正取胜。只是你为何要夺过我的白子,还要下这么一步死棋,让黑子由劣势上夺得一座空城,而你却只为那短暂空阔的天空弃子。难道辅佐明君,名垂千古,不正是你追求的?”
宋志轩与凤未央都是被动的,只要郭宇明一声令下,随时可取走宋志轩的性命,这一战无疑是凤未央输了!
只是对方却选择了放弃,放弃刚扶持起来的帝王,甘愿让宋志轩逃出汴京,南下成就霸业。
这就是这盘棋的用意,凤未央能看到的盛况。
只是,他可是真心要帮她夫妇二人?
郭宇明抿唇不语,开始不再深掩眼中的情绪,眼眸里繁杂的情绪里有一抹最深也是最为压抑的颜色,而且越来越浓重,直朝凤未央铺天盖地袭去。
凤未央有些惶恐地起身后退半步,样子分明是被对方吓到,可很快压制下去,她要明确今日上府拜访的目的,复又坐下来,镇定地道:“还请大人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郭宇明听着对方把‘认真’二字咬得有违重,垂下的眼眸掠过一丝哀伤,端起凉透的太平猴魁喝起来。可随即抬头,那双眼里的笑意渐浓,把刚才释放而出的情感变得荡然无存。
郭宇明低头喝了口茶,语气温和无异地道:“我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这些浮名,名垂千古,对于百年已化为枯骨的我而言没有什么意义。”
如果说这个乱世中,真有敢自诩比天高的一个人,那便只有郭宇明,他既不为浮名,却远出手左右整个天下,那为的只是游戏人间吗?可纵观他的性子,却是与当年的徐夫子无二——同样的生逢乱世,不甘于寂寞。
因此,他要的不过是一个对手,一个和他旗鼓相当的人,他们彼此各司其主,然后江山为棋盘,各路英雄为棋子,看谁能在这个乱世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让辅佐的君主从乱世之中脱颖而出,成就旷世美名!
他的所作所为,一切褒贬,则由后世之人来评判。
可是,如今这些都没了意义,相比之下某种东西更值得郭宇明去拥有。
所谓情不知所起,却已是一往而深,便是郭宇明如今才深有体会的一个道理。
有些东西,早已在岁月中酝酿出一粒种子,滋芽抽出枝条,舒展根叶,如此情根深种,竟是无从所知。
可待到凤未央彻底穿上凤冠霞帔的那一天,才迟来地感受到那锥心的一痛,一口郁结之气,强烈堵在胸口处,每日只有靠酒来麻木知觉。
如今心中的那棵大树已经长成参天大树,并不是说能挥刀就能砍断,除非连根拔起,连着自己血肉一起刨开带走。
秋风萧瑟,园子里的落叶被缱绻而起,也吹拂开两人的衣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