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0章 银汉迢迢
高穹二十八宿与金阳爭辉,烈光一时喧囂。
妖族在天道深海掀起绵延一百年的海啸,的確阻隔了当年的姜望。
但时间的浪潮,又坚决地前涌了一些年月,当初的蝉惊梦,算不到今天的盪魔天君。
就如地藏涉过一百年海啸之天海,澹臺文殊在海啸中打滚……他今日也在这片深海自由来去,甚至引天河为渠,纵横诸天,与一眾天妖隔河对峙。
今一剑当关,万妖莫近。
陆霜河死去了。
白髮真人纵剑青冥的身影,是凤溪河畔那个孩子所看到的第一幕超凡风景。
如今画面都皱去。
姜望看著自己湿漉漉的手,剑釵冰冷,掌纹深刻。指隙之后是流淌的天河,天河之中什么都没有。
他好像终於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
四十年来如一梦。
他对河如观镜。
修长有力的五指,缓缓合拢,握住了那釵,便如握剑——
他握住剑釵的那一刻,就连桀驁凶狂的猿仙廷,都將战戟横在身前。
蛛懿之类的天妖,更是將傀影都释放,已视此为战斗的开始,不敢有半分轻慢。
姜望平静地对待这一切,只是隨手一划,便有银汉横空。
陆霜河一生求道,最后只在这个世上留下了三剑。
一曰【一泓秋水照离人】,一曰【开天】,一曰【朝生暮死朝闻道】。
如今一釵而横,剑气尽在其中。
这银汉之光,是星光也是剑光。
它代表小世界人族,迈向现世绝巔的路,已经贯通。当然不免艰难险阻,但已不是毫无希望。
若说那自天海引出的汹涌天河,尚要有灵者方能洞见,这隨手划开的银河,便清晰地横列在天穹,將成为这天狱世界,永远的天痕。
无论人妖,不分仙凡,仰首即见。
白天尚不明显,夜晚才更清晰。
当然它不止是在妖界,更深邃地鐫刻在现世。
往后人间望银河,不知会留下多少诗篇。
它的意义也不止体现在此刻——当诸天小世界的人族,都已经有了前路。那么他们还有多少勇气,交付在神霄战场?还有多大的决心,一定要追隨现在的妖族,一起推翻现世人族?
陆霜河一生是一剑,开出天之痕,也斩出了人族面向诸天挑战者的第一剑!
而此刻,姜望只是握住剑釵,从天道之力汹涌的天河,走向纯粹的只剩剑气的银河——这是一个再公平不过的斗场。
“十年坐道,略窥天变。非眺超脱者,不足以近身前三尺。”
“別浪费时间了。”
他抬眼,这一刻目光如剑光,將对面的每一尊天妖都钉在当场!“猿仙廷、麒观应、虎太岁,一起上吧。”
在场天妖虽眾,真正有资格与他交手的,也就是这三尊而已!
“嘖!太狂了吧?”钟离炎在金阳之下嘬著牙子:“……我是说,战场上刀剑无眼,大家还是要注意谋略,低调一点。”
大牧王夫在旁边慢条斯理:“现世横压诸天,我三哥又魁於现世……实在是没有什么谦虚的余地。”
猿仙廷只想著单挑,虎太岁倒是不介意试一试三打一,独是麒观应提刀横岸,不为所动:“可以!十二年后,我们约战神霄,不死不休!”
宋淮没有涉足一眾绝巔的战爭,还探手在卦衣结成的包袱中,慢慢摸索那十三颗舍利,转在手心,如转念珠。
在某个时刻,他的手指停住。
他在蝉法缘这尊大菩萨的茫茫因果里,找到了最近的一条断线……繫於脚下的这座荒山。
蝉法缘临死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並非尝试逃脱。而是將这根因果线焚去,想要令它与身同寂。
但他死得太快了,动作又得儘量隱蔽,所以没能彻底焚尽因果,留下了这根断线。
宋淮也终於感受到了他先前未能捕捉的残念——
“玄龕……”
“你们……听到了吗?”
“穆青槐……文永。”
身为景国东天师,代表蓬莱岛巡行世间的绝顶强者,宋淮这一生,已经见惯世间太多事,他自己也经歷了太多。
寂寞的、悲壮的、苦涩的……
他也根本不记得文永这样一个未能杀进黄河正赛的小角色,更別说妖界战场上无以计数的战士中,一个叫穆青槐的並不出眾的人。
但这一刻他握著这缕残念,还是说……
“都听见了。”
“以景国东天师的名义,代表人族,感谢你们!”
“文永,穆青槐。”
东天师郑重其事地在心里说出这两个名字,將他们留在文明盆地的歷史里。
其实在文永传递出来的情报里,宋淮只把握到了“玄龕”二字,但並不影响他在这个瞬间推出大部分真相。
他仍然盘弄这十三颗舍利,假作还在寻找蝉法缘身上的因果,就好像蝉法缘已经將那关键的线索都焚尽。
暗已传信整个文明盆地范围內,所有的人族绝巔——
“玄龕关將生剧变!獼知本应该是要用神道手段,抹消卜廉的封印,提前推开神霄之门!”
传讯的同时,他又悄然调动人意星辰【軫水蚓】,细究彼处天机。此星位属南方七宿,关联於巽位,正应东南……毫无疑问地覆盖了玄龕关战场。
宋淮摆明来要一个將计就计,化明为暗,假作不知妖族筹谋,然后紧急在玄龕战场做好准备,最好是在妖族发起突然袭击的那一刻,打妖族一个猝不及防。
钟离炎自小就有卸甲乃父之志,故而熟读兵书……这武威大將军的封號倒也不是凭空得来。瞬间领会了东天师的真意,周身气血如红披,一步便踏进天河。
在天道的领域,他並非善泳者,十成战力发挥不出五成。
但怎么说呢……这並非他一人独行的战爭。姜小儿虽智略不及,却也不会那么没有眼力见。
果然他这边军靴才踏水,脚下便有无限光转,目见之光色,声闻之飞线,交织成纯白的见闻仙舟……载著他悠游天河。
姜某在银河,他在天河,如此也算並驾齐驱——都甩过斗某一头去。
钟离炎將南岳重剑拄在船头,发出停山的响。昂首挺胸,一身重甲威武非常:“今死人族证道者,岂天妖一尊能偿!?”
“蝉法缘虽死,此事不算了结!”
这位炎武宗师,神情倨傲,睥睨一眾天妖:“谁与我决?”
反覆被人族囂张后生贴脸邀战,在场天妖也都群情汹涌。
有那脾气爆的,当场就高喊:“你是谁?!”
又有天妖问:“刚刚被我一脚踹下去的,是不是你?”
钟离炎勃然大怒:“吾乃献谷之主,楚国武威大將军,剑开武道二十七重天——”
一套词还没有念完,对面已经拔刀的拔刀,亮剑的亮剑,竞相喊著“单挑”!
说些什么“此獠不可小覷,交给我来”“为了妖族荣誉”“必分生死”之类的话……还抢起来了!
钟离炎却也乾脆,单手提剑一指:“就你是圣明谷主?”
他瞧著唯一一个没有激烈动静的鹏言蹊:“看什么看,盯的就是你。你也是谷主,本將军也是谷主,与我前来——咱们以仙舟为台,天河为屏,公平决死。败者当葬身於天道海啸,此论以族运誓之!”
鹏言蹊大怒!
当然他也不可能真的跳进天河,在见闻之舟上和钟离炎进行所谓的公平对决。
这都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
要少几个脑子,才能相信在姜望引来的天河里、在姜望构筑的见闻仙舟上……这场战斗能是公平的?
这鹰眼短须的小坏种,倒装得一副莽撞样子!
“废话休提!黄口小儿上岸来!”鹏言蹊侧身一按,风虎云龙纠缠而起,轰轰隆隆地捧出一座演武台:“予你公平一战,叫你死得心服口服!”
终究断掌少了几分气势,挥舞之时,这半截儿也有些碍眼,因此不够威武。
钟离炎绝不惧战,当然更不惧骂,他抬脚更前,引天海之水,推舟而更高……人为的居高临下:“手都断了嘴还是硬的,斗法看不出名堂,棺材倒挺会搭!你这贼廝——”
说话间他的身形猛然一震。
天河剧烈摇盪!
什么情况?!
他骂得滑口,不防变化陡生,猛然转头,却见银河正中的姜望,已经消失了身形。
聚集在武南战场的一眾人族天骄,个个化虹瞬往东南飞。
人族真君和妖族天妖在这里互相欺诈,都想要再拖延一点时间。人族想要多爭取一点时间,在玄龕关悄无声息地做足准备。妖族也想再欺瞒一阵,好让神霄大计顺利进行。
獼知本是更乾脆的那一个——
他直接点燃了神海!
倒並不是钟离炎的挑衅让他警觉,而是姜望引天河而至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不再等待。
他已受够了在这人身上的行差踏错,种种不確定感,在姜望登场的瞬间,就直接做最坏的打算。
就当做蝉法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就当那个叫文永的弱者,確然喊出了人生的最强音,已经让人族知闻。
所以……
位於五恶盆地东南方向的玄龕关战场,在这一刻剧变陡生——
玄龕关並非传统意义上的高墙险隘,而是一片被古老神力永久击穿和重塑的、位於五恶盆地边缘的巨大断裂带。
它深不见底,边缘参差如兽齿,像是一个撕裂的伤口,多少年来也的確令这片大地悲鸣。
当晚风穿过高峡,发出尖锐的哭啸。灵视之中色彩绚烂的、时时刻刻都在游荡的不同神力,正是它的鲜血。
峡谷两侧並非自然岩壁,而是由凝固的神力波纹、融化的山岩以及无数巨大神骸、兵器和建筑碎片强行挤压熔铸成的“界壁”。
界壁表面流淌著黯淡的神性光辉,呈现出扭曲怪诞的浮雕感,仿佛记录著这些年来始终不曾停歇的神祇战爭。
壁立万仞,便如神龕。
在玄龕关廝杀不休的人妖两族,倒像是这座神龕所敬的神!
谁能彻底地杀绝对方,谁就能在这里独享香火。
千奇百怪的妖族神祇,在这里向人族演示著不同的神话歷史,也將人族的俘虏,驯化为新的信徒。
人族的战士,则在这里將神像击碎,把金身踩作黄泥。
如今坐镇玄龕关的绝巔,乃是剑阁的万相剑君。
这位极痴於剑的绝巔,並不做太多剑道之外的思考。绝巔之前,绝巔之后,除了在阁主的要求下换了身衣服,稍稍修剪鬚髮,没有太多不同。
在得到宋淮的通知后,便第一时间传讯於万妖之门后,自己也提起剑来,打算看看玄龕关內有什么隱匿变化——
剧变就在这时候发生。
那原本只存在於神意观想中的无边神海,竟然清晰地降临於此方战场。
像一张巨大的红幕,遮住了这羞为世人所见的“玄龕”。
而在此刻殷红如血的神海中,一座座神龕都成了泥塑,遁走神光,黯淡灵形,最后如流沙溃解。
“以此躯为阶!”
“以此意为引!”
“以吾神性为火!”
“天既无路,踏我为阶。人既不允,与尔偕亡!”
“今日化虹,不负诸灵。焚神一炬,乃见天明。他日有登神者……应知此万妖之心!”
大批大批的妖族神祇,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灵……自愿地奉献自己。只求以自己的力量,贡献於妖族,搭建通往神霄巨鼎的天梯。
本来的计划不是如此。
獼知本坐镇封神台,是要举万神应神霄,勾动羽禎肉身所化的青铜巨鼎,將整个玄龕关战场一鼎煮杀。
凭藉他的苦心布局,依託於封神台,战场上绝大多数妖界神祇,都可以保住神位,顺势送上神霄……这些也都能当做妖族在神霄战场的先手。
而人族在玄龕关的战士,便自然地都成为柴薪、成为丹材。
那一刻鼎获圆满,神海鼎沸,足够冲刷神霄之门上的那块破抹布!
在神意观想中升举神海,看似是件磅礴不可隱晦的事情,实则在发起之前,獼知本已做好了万全准备,求的就是不可见的“灯下黑”。
现世当然有神祇。楚国湘夫人已是千古传唱的神名;幽冥的灵咤,正高举紫旗;白玉京酒楼的暮扶摇,甚至还参与主持了黄河之会。
在牧国的青穹神界里,高坐著势凌诸天的永恆。在和国的大街小巷中,行走著游戏人间的不朽。
神道已经不是现世主流,但它一直是人间修行遥路的一种选择。
可绝对不会有人选择在妖界登神!
神道是人族主动革新,已经半淘汰的一条道路,却是妖族在天狱世界里最好的选择。
妖族作为神道最初的开拓者,亦是神道最末的坚守者,在这条道路上,有著整体领先於人族的优势。
屹立在太古皇城的【封神台】,哪怕只是妖族对於辉煌时代的追忆,是极盛时期那座封神台的仿品……於神道的意义,也不输於人族神话时代的永恆天国。
所以当初在神霄世界,玄南公要铸造不朽神王身,以迎羽禎。
所以獼知本再次落子神霄,也是选择从神道入手。
事实说来残酷——
自姜望横绝天海后,脚踏人皮渡舟的獼知本,再未有一次涉海。妖族相较於现世人族,唯一还能占优的……也就只剩神道了。
当然獼知本这样的智者,不会把危险寄托在某一个人的选择中——
万一就是有人想要自绝前路,就是想要低妖一等,就是想要受制於封神台,想体验一道神旨灰飞烟灭的感觉呢?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肩负种族之运,尤其不可“想当然”。
所以在站上封神台之前,他先积极调动妖族的情报力量,巡视诸天,又开设法坛,沥血卦算。
在《昊天高上末劫之盟》签订后,所有战爭都是超脱之下的战爭。
所以青穹神尊和原天神都可以不去管。当今最强的神祇,除开妖界的几位神尊外,也就是冥世那七尊。
血雷公已死,白骨早就不知所踪。
天虞和魍夭在阴阳合界之前消失……“奴神”蝉惊梦其实已经跟祂们谈成合作,祂们將在神霄战爭里作为奇兵,加入万界联军,助力於征伐现世。
蝉惊梦代表太古皇城,开出丰厚条件——进则分割过半冥土,使此二神尊於幽冥;退则助力祂们在天外建立神界,亦不失自由永恆。
灵咤甘为齐人走狗,在冥土建立灵咤圣府。
暮扶摇更是在白玉京酒楼看家护院。
还有一个旗韶,待价而沽许多年,最后为黎国所尊奉。
倒不是说別家开不出更好的条件,或者实力不如黎国。而是黎国给了祂最大限度的尊重和自由。
洪君琰与之交换长寿仙法,亲自为祂修了一座永寿神宫。
詔曰“人间四时,不独有冬。长夜终明,天下为黎。”
遂立【黎教】。
將原来的国教【凛冬教】囊括其中,使之为四时一部。
洪君琰的血脉后裔,曾经的雪国皇帝、后来的凛冬教宗洪星鉴,匍匐在旗韶的神座之前,为黎教第一任教宗。
灵咤、旗韶、暮扶摇这三个,行踪都很容易確定。且祂们绝无理由在这时来妖界,不然蝉惊梦一定能利用封神台,给祂们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獼知本在已经確定现世强大神祇行踪的情况下,还落卦算穷文明盆地里的神道,再三確定不会有近期登神的存在。
他甚至算到了游荡於冀山战场的某种神意,算来那处神位的凝聚,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积累。
这才选在今日,启用【封神台】!
呼啸神海为一念,献祭玄龕关为一途,只求解下神霄之门的封印,扯断卜廉最后的制约,抹掉那仅剩的十二年。
对於妖族来说,神霄战爭最好的时机,就是神霄世界刚刚打开的时候。
一场猝不及防的战爭,才能带给诸天万界联军最大的胜利可能。
迄今为止,神霄封门的每一年,都是卜廉和姜望为现世人族爭取到的准备时间。
这些年现世人族一局接著一局,几乎荡平了现世所有隱患,以前所未有的巔峰,来应对即將到来的神霄战爭——他们並没有因为长时间镇压诸天万界,就轻视那些俯首称臣的对手,小覷这挑战,而是拿出了最高姿態的战爭准备。
当年万族举旗反攻妖族天庭,起初天庭可是不以为意,只把那当做诸天万界时时刻刻都在掀起的微小波澜。
那些贪心不足的螻蚁,哪年不闹出一些乱子?妖族隨隨便便指一支天兵过去,就能轻易平乱。
杀一家不行,就灭一族,灭一族不行,就毁一界。除了现世不可动,诸天万界生灭如泡影……反正妖族天庭永恆悬峙。
等到人族占据现世,却是代代自革,动輒苍鹰搏兔,倾以全力。
这神霄备战一开始,人族就扫平陨仙林,险些永靖沧海,还在虞渊建立了永固防线,十年前还想一举荡平祸水!
若再给人族一点时间,真不知他们还能做出什么。
诸天有识之士,莫不忧心!
獼知本是如此忧虑,做了如此周全的准备,亦未防武安城的荒山外,有这样一座误闯的神龕,这样一个突然登神的人。
本来不可企及神位的人,怎么突然登神。
平平无奇的一柄飞剑,怎么做到的阻他一瞬?
这些他都无法放到当下思考,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他还要推著妖族往前走。
在假定情报已经泄露,玄龕布局被人族察觉的情况下,獼知本已经没有时间可以等,所以直接驱使妖神牺牲,点燃神海,先一步补足天阶,再回过头来鼎煮“玄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