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宇文澜舟啊,逼死了她的父母,杀了她十一个兄弟的仇人!真恨自己怎么不是个爷们儿,报不了仇,还要窝囊地给他俯首磕头……狠狠捏了把雪在手心里,只觉得无边的寒意袭向四肢百骸,冻得心脏丝丝缕缕地抽痛起来。自己是个没气性的,这几年活得傻,就是给她一把刀她也扎不了人,除了折腾自己,旁的什么都不会。
人和辇都过去了,嘴里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儿,原来一使劲儿,把嘴唇给咬破了。她站起来平了平心绪,就是心底恨出血来也不顶用,除非能出宫去,否则还得接着磕头伺候。要出去不容易,掖庭一圈光太监换岗就要花半个时辰,更别提一道道宫门上的禁军侍卫了,小时候怕死,现如今有那么点儿视死如归的意思,可惜有劲没处使。趁着当差送东西的当口也留意过各处布兵,压根没有空子可钻,看了几次,后来死心了,没有腰牌,这辈子都甭想出去,老死在这里算完。
闷头胡乱琢磨着往北边廊子底下去,迈腿跨上台阶,突然发现一片缠枝宝相花纹的衣摆就在跟前。她吓了一跳,忙缩回脚,看那双绣着四爪蟒纹的鹿皮油靴就知道宇文湛已经来了,低头请个双安,“奴才锦书,请太子爷金安。”
太子沉默着,似乎不知该怎么开口,隔了一会才道:“这里没有旁人,你别和我这么生份。”
锦身道:“奴才不敢。”
“这些年委屈你了。”太子缓缓道,“今儿在甬道上见着你,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原来真是你。眉眼长开了,不过还有小时候的影子……你可还记得我?我是湛,小字叫东篱的那个南苑世子,当年还和你打过一架的。”
锦书老僧入定似的无悲无喜,平静道:“奴才惶恐。”
太子又顿住,长长叹息道:“我知道你恨我们姓宇文的,但是请你相信,我对你从来没有存过坏心,也从来没想过要害你。我不敢求你原谅,只求你看在咱们小时候的情分,让我补偿你一些。”锦书忍不住想笑,想问问他怎么个补偿法,能把父母兄弟还给她吗?能把大邺还给她吗?欠了这么多,再谈补偿岂不矫情?
“你可愿意到东宫当差?我吩咐内务府把你调过去好不好?”太子急切道,“到了我那儿一切都好说,你在掖庭待着也不是长久的方儿。”
锦书低垂着眼道:“谢太子爷宏恩,奴才就爱在掖庭待着,请太子爷不必费心,太子爷就当今儿没看见我,或者当我死了也使得。”
太子有些恼火,背着手道:“你抬起头说话!还真拿自己当奴才了?你瞧瞧我成不成?咱们谈不上是发小,可好歹算朋友吧!你给我的那个坠子,我现在还留着呢!”
“奴才不敢高攀,太子爷早该把那东西丢了的,放着污了您的眼。”她说着又躬了躬身。
太子不喜欢这种刻意的疏离,蹙眉颇不悦,“你这是什么话?我说了,不许低头佝偻着身子,看着我说话!”
锦书无奈,抬眼看他,心里冷笑,玉冠华服,好不威风,倒是和小时候流着鼻涕的样子不同了。他比她小一岁,从前像个矮冬瓜。现在个子长得那么高,大概是常在野外练骑射吧,脸膛晒成了小麦色。眉峰鬓角刀刻般的刚硬,五官比例恰到好处,精致得几乎挑不出瑕疵来。最奇特的是眼睛,宇文氏有鲜卑血统,瞳仁里带着一环金色,看上去妖异而魅惑。
她从小就听说南苑宇文家的美貌天下闻名,和北齐高氏一样,不论男女都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小时候没有机会近距离地看宇文澜舟,只好趁着宇文湛独自在宫里,捧着他肉嘟嘟的胖脸研究了半天。可能是因小,没长开,五岁的宇文湛简直就是御膳房里做出来的陕西锅魁,扁塌塌的,就剩肉皮儿白,眼珠子怪了。没想到十年没见,就像神仙在他脸上吹了口气,鼻子是鼻子嘴是嘴的,长成了个翩翩美少年。
太子有点懵,前头在夹道上见过了那张白得雪一样的脸,眉睫一色的黑,嘴是淡淡的粉,那时耷拉着眼皮子,睫毛又长又密,往下一盖睡着了似的。这回可算看见眼睛了,眼角微微飞扬,眼仁儿澄净清澈得像洱海里的水,这样动人心魄的几种颜色放在一块儿,再用这样明亮婉转的眼神看着你,他听见自己的心像围场狩猎前擂响的战鼓,砰砰震得肝脑都疼起来……
怔了会儿不自然地调开了视线,太子清了清嗓子,“就这么定了,我回头打发人和内务府说去,把你的名字划到东宫来,你老和那些下三等包衣在一块儿也不是个事儿。”
锦书道:“奴才本就不如包衣,多谢太子爷的好意。奴才手脚笨,人也不机灵,怕伺候不好主子,情愿在掖庭局当差。太子爷只当我九年前不在了,不必记起还有我这个人。”
太子背过身去,风雪卷进廊子底下,吹得他身上宝锭孔雀纹大氅翻飞起来,他怅然道:“你怎么犟得这样?我知道你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性子,只是你这样赌气有什么意思,何苦难为自己。”
锦书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其实她恨的是宇文澜舟,和他也没多大关系,他老子谋朝篡位时他只有六岁罢了,六岁的孩子知道什么?要恨他也恨不上。换个角度想想,他大概真是出于好意吧,他爹在金銮殿上坐了九年,国库充盈,江山也稳了,他一个太平太子当得无忧无虑,有什么必要来管她这档子闲事?大可以像宇文家的其他人一样,就拿她当下三等的包衣用,干什么非得要来找不自在?可见他确实是念着小时候的那点情分,不计较打架时吃了暗亏,眉心被她的指甲抠了一大块皮下来也没放在心上,或者真是个好人,可惜是承德帝的儿子,再好也是仇人。
“奴才不觉得难为,外头风大,殿下快进屋里去吧。奴才还有差要当,就先回掖庭去了。”肃了肃,边退边道,“奴才告退。”
太子张了张嘴,却见她已经往甬道另一头去了,随侍的太监冯禄上前打千道:“老祖宗找太子爷呢,爷快进去吧!皇上、太后,还有皇后娘娘都到了,时候差不多就传膳了,咱们晚到了不好,惹皇上生气。”
太子轻轻拧了眉,拢起大氅转身顺着廊子往前走,走了两步突然停下,冯禄急忙站住了脚,觑眼问:“主子怎么了?”
太子道:“你上内务府传我的话,这两日先停了锦书姑娘的差使,把人留着,回头我请了老祖宗的恩典再说。”
冯禄领了命麻溜地去办了。
内务府接了太子的令儿,很快派人来张罗。
“我就说锦书姑娘是个有造化的。”陈太监进了屋,边说边环顾四围摆设。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靠南墙根儿码了四条长凳,再就是炕头上一人一只的衣箱。瞧这寒酸样儿,真比守门太监歇脚的地方还不如。他是内务府分管会计司的掌事儿,平常掖庭这种地方脚趾头都不会点一下,有什么分派,直接打发手底下的小猴崽子来传话就是了。不过这回和以往不同,太子爷身边的冯禄来颁了这么道口谕,想来里头是大有文章的。宫里当差的,哪个不是鼻子比狗还灵?有点儿动静就紧着心留意,横竖来问一问,算是尽了意思。
锦书擦了擦椅子请他坐下,笑着道:“谙达这是拿我取笑呢,我能有什么造化。”又沏了茶敬到他面前,“我知道谙达爱喝酽茶,特地备下的,谙达尝尝,看是不是这个味儿。”
陈太监端起杯子抿了口,细咂了咂嘴,点头道:“正是这个味儿!锦书姑娘仔细,里头还加了冰糖,真是个敞亮孩子!”
陈太监猛想起来了,“尽扯闲篇儿,我差点儿忘了干什么来了。”朝锦书拱了拱手,“姑娘攀着高枝儿,眼看着就能熬出头来了。才刚吃晌午饭前,太子爷随侍的冯禄找我传太子爷口谕,姑娘这几天不必当差,只管歇着就是。太子爷说等明儿请老祖宗恩旨,再给姑娘指派差事。要是凑了巧,姑娘上东宫或是御前当差,到时候可别忘了咱们这些老人儿。”
屋里另几个人大感吃惊,围着锦书问:“有这事?这可是好事儿!只要差当得好,往后求主子一个恩典,在内务府记档脱了奴籍,到了年纪就能放出去了。”
宇文湛这性子还是没变,他定下的事就要办,别人说什么都是题外话,他全当没听见。春桃得着了大新闻,追着盘问:“你什么时候认识了那位主子爷?宫里别的皇子常走动,只太子爷少见。听说下了朝不是上布库场就是在上书房做学问,陈谙达说得没错,你真是个有造化的。”
锦书低头道:“也没什么,早上打广储司回来,在夹道上碰着的。”
“说话了吧?”荔枝凑过来拿肩顶她,“说了什么?”
锦书怔了一下,“就问叫什么,在哪儿当差。”
“瞧瞧,可不是时来运转了!”三个女孩儿笑得一脸暧昧,“回头得了势,好歹顾念着咱们,锦姑姑。”
锦书不理她们打趣,往陈太监杯里叙水,“谙达,那我这两日就在屋里听信儿,萧姑姑那儿劳您给告个假。”陈太监想起前边传萧姑姑到会计司,把这事告诉她时她一脸的恍然大悟,“怪道我说调她到太皇太后跟前当差她不愿意呢,原来还有这茬。”
陈太监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七八分,心里替自己的干儿子可惜了。小德张是伺候太后的梳头太监,才进宫那会儿就认了他当干爸,有几回路过掖庭看见了锦书就动了心思,求了他两回让说媒。宫里太监宫女结“对食”是常事,两个可怜人凑在一块儿过日子,好有照应。其实和一般夫妻差不多,就少了“那事”罢了。太监不能人道,可也知道疼老婆。他看在小德张叫他一声干爸的分上就答应了,才打算找个没人的时候单独和锦书说就出了这事,看来是要把话烂在肚子里了。回头还是叫小德张死了这条心吧,太子爷叫留着的人,谁活腻味了敢动。
忙应道:“你放心,我和萧姑姑打过招呼了,你安安心心歇着,等上头有了吩咐,我再打发人来知会姑娘。”起身拍拍衣裳道,“行了,我该走了。”
屋里人都客客气气送到门前,“谙达请慢走。”陈太监回了回手,打着伞慢慢悠悠出院子去了。
几个人上炕坐定,闲聊了一会儿,荔枝说:“亏得有这出,要不得出事儿。”
锦书不太明白,“怎么了?”
荔枝掖了掖搭在腿上的被角,抬抬下巴道:“就那陈太监的干儿子,梳头张,不知和我打听了你几回。我瞧那小子憋着坏,太子爷不发话怕是就要叫他干爸来保媒了。陈太监什么人?老虎头上都敢薅一把毛的主儿。你要是不答应试试,除非你不在大内,否则就得整治死你,这回算你命大。”
锦书涨红了脸,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脆脆啐了口道:“这些没阳寿的!缺了嘴子的茶壶,还学爷们儿讨媳妇,也不怕下辈子做牲口!”
“所以我说是好事,能出掖庭就成,白捡了半条命似的。”春桃叹口气道,“难得这么齐全,亏得今儿下午准了我半天假,咱们才能凑到一块儿。说起对食,浣衣局银针的菜户是谁,你们知不知道?”春桃是个话篓子,又在同样爱听闲话的定妃宫里当差,那新鲜事,说起来一车一车的。见众人摇头,得意道:“告诉你们吧,配了背宫的郑全福。就是候在养心殿东梢间,背着小主送上龙床的那个太监。”
脆脆歪着脑袋问:“怎么是在梢间里?听说是从小主寝宫里背出来的。”
春桃嗤了声道:“你当是背着个大活人满世界瞎跑呢?我听姑姑们说,皇上翻了谁的牌子,那个妃嫔就等着提灯太监来领,到了养心殿有专门的人伺候宽衣,脱完了大披风一裹背到皇上寝宫,也就几步路的事儿。”
荔枝觉得好奇,“都说皇上雨露均沾,到底心里有偏向的人吧,敬事房谁的记档最多?”
女孩子们对这类话题一般都感兴趣,一面红着脸,一面满含期待地望着春桃,春桃皱了皱眉,“大致差不多,皇上勤政,传侍的天数很少,有时候深更半夜爬起来批折子,批到不痛快的地方就拍桌子骂混账,把御前的人吓得气儿都不敢喘。我昨儿从银针那里听来些里头的规矩,学给你们听听,要不要?”
荔枝和脆脆拿帕子掩着嘴,春桃见锦书愣愣的,便问:“听不听,快说,回头又骂我没正形。”
锦书最大方,点头道:“你说吧,咱们都想听。”
春桃被她一句话逗乐了,“你倒是个直肠子,比她们爽快多了。”推开南窗看看,见左右无人方压低了嗓子道,“前面翻牌子的一溜过了,万岁爷先上龙床,被子盖到脚踝处,脚丫子露在外头,等背宫太监把人送来。妃子得从龙足这头匍匐钻进大被,然后就‘那个’……总管在窗外候着,还掐时间。要是时间长了,就在外头提醒,说是怕皇帝马上风。”
荔枝对“马上风”一说不能理解,又缠着春桃要听解释。春桃冥思苦想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锦书很坦然,这个她是知道的,大邺时宫里出过这事,发生在她堂兄身上,当时就死了,所以一直记得太医说的话,她复述一遍,“马上风就是房事猝死,中医称‘脱症’,民间叫‘大泄身’。”
春桃道:“没错,就是这个。我没念过书,说不出来。”转头问锦书,“你是怎么知道的?”
锦书噎了下,拉过炕桌上的篾箩低头穿针,随口道:“我小时候听人说的。”
雪后初晴,太皇太后坐在炕头的锦字大坐垫上。阳光从窗口照进来,照得头上的珠子熠熠生辉,太子上前行礼,“东篱给皇太太请安,皇太太吉祥。”
太皇太后慈善地笑,“好孩子,今儿没去练布库?难为你一大早就巴巴地跑来,你皇父还不曾来呢,今儿你赶得早。”
太子道:“朝堂上有要紧的公务,漠北的八百里加急才到的京师,皇父这会子正和几位中堂在东暖阁议事,要晚些才过来给老祖宗请安。”
“咱们不管他,好孩子,饿了么?”太皇太后笑着招呼嬷嬷,“把奶皮子端来给你们爷用。”
那奶子豆腐似的晃悠,上面洒了芝麻和杏仁,衬着翠绿的琉璃盏,卖相一等一的好。太子在外朝站了一早上,这会儿才发觉真是饿了。接过盏谢了恩,捏着银匙低头慢慢地用。
太皇太后看着他吃,便问他:“你皇父处理政务,你不在旁边学着,怎么溜出来了?”
太子把盏放在宫女候着的银托盘里,掖了嘴道:“我得皇父的恩准,先来给老祖宗请安的。”又故意撒起娇来,“老祖宗真是的,东篱好容易偷个懒,头一个来给老祖宗磕头,老祖宗倒不待见我。”
太皇太后对旁边的贴身嬷嬷笑,“你瞧瞧这孩子,就会哄我高兴。”招手道,“来,坐到太太跟前来。”
太子摘了红绒结顶冠,挨着太皇太后坐下。因为身量颇高,偏要像孩子似的靠在太皇太后怀里,窝着石青色的燕服,两条腿伸得直直的,看上去十分可笑。
太皇太后捋了捋他袖口的海龙紫貂滚边,“我常听说你学业精进,心里也觉着安慰。你皇父二十岁御极,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到他手里,花了这些年才渐渐富足强盛。你可知道物竞天择的道理?多用些时候在为君之道上,方不辜负你皇父的心血。你皇父日夜为国事操劳,你要多替他分忧,才是你做儿子的孝道。”
“老祖宗教训的是,东篱会时时记在心上,一时也不敢忘记。”太子的脸贴着太皇太后胸前冰冷的珊瑚佛珠,讷讷道,“太太,我昨儿遇着一个宫女……”
太皇太后哦了声,“咱们太子爷大了,前儿你额涅和你皇祖母还说呢,你十五了,该开衙建府了。等过了年吩咐宗人府拟个册子上来,咱们好好挑挑,给你选个好媳妇。”顿了顿又道,“你才刚说瞧上个宫女?问了在哪个宫当差么?是谁家的女儿?要是门第过得去,我就给你做主了。再不济,先收在房里,回头封个良娣也成。”
太子想了想,这件事不太好办,要瞒是瞒不过去的。太皇太后虽然上了点年纪,可这心里还是明镜似的。当年的合德帝姬是她的嫡媳,十里红妆迎娶进门,那时候娶了个大长公主何等的荣耀,现在宫里剩了个前朝的遗孤,平时大家都心照不宣,忘是绝对不会忘记的。后宫宫务一般是由皇后主持的,只怕额涅那里难应付自己就是想着凭仗太皇太后疼爱子孙的心,。倒不如先和皇太太说,老祖宗一发话,额涅和皇阿奶自然得顺着。
于是拿眼睛扫旁边伺候的人,故意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来。太皇太后一瞧,这么个大小子像个丫头似的扭捏,便笑着示意屋里的人出去。等人都退完了才道:“别臊了,都走了,有话就和太太说吧,我做不了主还有你母亲呢!”
太子抚了抚额,小心看着太皇太后的脸色道:“这个人太太也知道,我说出来,太太别不高兴。”
太皇太后略一顿,“你先说。”
太子道:“她在掖庭当差,叫锦书,是……前朝的太常帝姬。”
太皇太后的脸果然阴沉下来,抿着嘴半晌不出声。太子心里突突地跳,偷眼看太皇太后,老太太不搭理他,往锦靠垫上倚过去。太子忙下地垂手站着,嗫嚅道:“求皇太太恩典。”
太皇太后拿眼横他,“我说你怎么不同你额涅说去呢,也亏得先来找我,换了太后或者皇后,早一条绫子赏下去了!”
太子打了个颤,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知道自己不论求谁都有风险,不过看来求太皇太后是求着了,至少不会一下子就杀她。
“我常说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怎么现在看来倒不是这么个事了!”太皇太后道,“你是太子,是大英的命脉,将来要做皇帝的,办事不过脑子么?留着她一命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她记恨咱们家,谁敢把她放到你身边?你年轻不懂事,万一有个好歹,后悔都来不及!我瞧那丫头是个有心眼的,怎么好端端的能和她碰上?你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宫里人多,妃嫔贵人们为了争宠拔尖,各种手段都使得出来,制造个偶遇是最简单的招数,难怪太皇太后会怀疑。太子忙不迭解释,“老祖宗明鉴,昨儿散了朝我听说建福宫的章贵妃凤体违和,就拐了个弯绕道去建福宫问安。我向来是不走那条道的,昨儿也不知怎么了,她上广储司领东西,出来的时候正巧碰上了。”
太皇太后一哼,“你别给她打掩护,就算小时候一块儿玩过,这么多年没见,还认得出来?可见是她先挑唆你的。”
太子躬身道:“老祖宗别冤枉她,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是我先认出她的。她和小时候没什么差别,就是脸变尖了点儿,模样还是那样,可不一眼就认出来了!”
暖阁中极静,太皇太后手里的念珠不急不慢地拨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沉默半天才道:“这么说,你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她纳进房里了?”
太子想起那双眼睛,脸上不由一红。心里忖着,现在就算有这意思也不能说,否则锦书就真的没命了。宫里的厉害他是知道的,皇太太、皇阿奶,还有额涅,她们为了护他周全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一个小小的锦书,就跟喝口茶那样简单。他这会儿由着性子来,回头她那里恐怕就要大大的不妙。想明白了便道:“太太误会了,东篱是可怜她在掖庭做杂役辛苦,看在相识一场的分上想给她找个轻松点的差使。可巧我那边短个人,就想把她拨过去,并没有别的意思。”
太皇太后道:“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尝知道短人了?就是缺人使,也有你宫里的管事张罗,哪里就用得着你亲自过问?可见你在扯谎!”
太子讪讪的,支吾了半天道:“老祖宗明察,我真是想调她到东宫伺候,也好拂照她一些,叫她不受旁人的气。”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自小就心眼儿好,到现在还是这个样。你心里想什么我能不知道吗?其实对她来说,安安稳稳在掖庭活着,未必不是好出路。你偏要把她拉到人前来,她这么尴尬的身份在宫里可怎么处?不若这样吧,我叫人把她传来,且试她一试,看她是什么意思,到时候再作定夺。”
太子脸色发白,看着太皇太后吩咐宫女去掖庭传人,低头坐在桌旁心事重重。他是好心,好心别办坏事才好。要是不尊宫里的规矩,暗地里把锦书弄到东宫也不是不行,就是怕回头事情抖出来更难收拾。太皇太后说要试,试什么?试完之后又怎么样呢?他抬眼看她,“皇太太,她到东宫的事……”
太皇太后半合着眼不说话,太子又看一旁的塔嬷嬷。塔嬷嬷是老祖宗从南苑带回来的,是最贴心的人,就是退下了也不出耳房,他们说些什么她都能听见。太子也不和她生份,因着老祖宗疼爱,在南苑时有大半时间在老祖宗园子里读书习字,塔嬷嬷对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就像亲祖母一样。她的丈夫在东昌之战时阵亡了,又没给她留下一儿半女,太皇太后和皇帝皇后感念她,让他管她叫“嫲第”,所以塔嬷嬷向着他,和他也特别亲厚。他不太吃得准太皇太后的意思,便想着向她求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