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从小相识的,闲聊了几句就很熟稔了。锦书也放松了些,悠着声气儿道:“你怎么得的闲?今儿皇上没叫起么?”
所谓的“叫起”,是皇帝召见王公大臣的一种说法。太子道:“过大年,万岁爷体恤臣工,休朝三日。”突然想起了什么,扬声唤冯禄。锦书一惊便要起身,太子压压手道,“不碍的,那猴崽子是我的人,嘴严得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门外的冯禄听唤,跺了跺冻僵的脚,取下帽子掸了缨子上的雪珠,这才一溜小跑进了殿里。一眼看见太子和锦书正坐着喝茶,不由呆了呆。转瞬又满脸堆笑,心道这位锦书姑娘了不得,太子爷高看,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也。上前给太子打了个千儿,谄媚道:“奴才冯禄,听主子吩咐。”
太子刮着茶叶沫子,垂着眼皮道:“你打发人回趟景仁宫,把高丽进贡的生肌膏拿来。”
锦书知道是给她的,忙道:“不必了,都好得差不多了,太子爷自己留着吧!”
太子干咳一声道:“我特地给你备的,走得匆忙忘带了。那药活血化瘀,能消肿的。你要侍烟,少不得烫着碰着,这药用了不留疤。”看冯禄还眼巴巴地在跟前,他斥道,“杵在儿干什么?没眼色的,还不快去!”冯禄一连应了五六个嗻,缩着脖子躬着背,飞快退了出去。
太子问:“小苓子的差事你接了没有?”
锦书拉了拉袍子上的褶皱摇头,“还没有,正学着,不敢贸然上手,等练透了再接活儿。”
“我昨儿吩咐人给你做羊皮指套去了,薄薄的一层,和皮肉一个颜色,不盯着瞧绝瞧不出来,”太子得意地咧嘴笑,“你当差时戴着指套捏蒲绒,太皇太后察觉不了的。”
他是好意,锦书也感激他,却断然不敢使这样的小聪明。太皇太后跟前偷奸耍滑,被发现了可不是一顿掸把子能交代的,还得连累春荣和苓子。
太子兴致极高,天南海北地说起外面的见闻。说番邦派来的使节长得红眉毛绿眼睛,还有一脑袋金灿灿的头发,打着卷,一波波像水浪一样。进贡的东西很多,有自鸣钟,还有珠宝首饰。最怪的是首饰盒子上画了个胖女人,浑身赤裸着,背上长出了一对肉翅。在礁石上坐着,当时把文武大臣都惊坏了,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想看又不敢看。最后皇帝脸上挂不住,才让人把那祸害搬进库里去了。
那些金银器具都不算什么,最新奇的是一种叫火铳的东西。雕花的柄,拇指粗的铜管,装上火药一扣扳机,和弩一样能射杀敌人。但比弩轻便,射程也远了好几倍,二十丈外瞬间就能把人击倒,诸如此类云云。
锦书听得五味杂陈,从前大邺是弱国,她父亲当政时从来没有这种万国来朝的盛况,向来只有大邺向他国纳贡的份。还记得有一年父亲和鞑靼议和,要割地,要进贡,可是国库空虚,没法子,后宫的妃嫔们只好拿出自己的体己凑份子,边哭边把首饰字画倒进锯了顶的水车里,那时何等的凄惨悲切,不忍回顾。
反观如今,真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宇文澜舟开疆拓土是把好手,他前几年东征西战,把些小国打怕了,打得臣服了,他盆满钵满了,就端坐金銮殿等着八方来朝。说实话,若自己是个平头百姓,应该也会欢迎这样的皇帝吧!江山一统,泱泱大国,打骨头缝里地透出自豪来,怎么都比到关外贩个茶叶都被人瞧不起好。
太子的语气里满满都是对皇帝的崇敬,一口一个“我皇父”。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正是需要人引导的时候,皇帝就像根标杆,高高竖在太子的理想之巅。
这里说着话,宫女打起了软帘,门外进来两个十来岁的孩子,穿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戴镶玉的暖帽,腰上束着黄带子,看样子是皇子。锦书退至一旁,两个孩子给太子作揖,齐声道:“大皇兄新禧!”
太子平常不太爱和这些小屁孩搅在一块儿,照他自己的话说,小孩儿其性与人殊。和他们打交道很没意思,翻脸就不认人的玩意儿,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才好。不过既然来给他请安,自然不好太过怠慢。十来岁的孩子也有心眼儿,回头到额涅跟前去告状,大事就不妙了,少不得一通兄友弟恭的教训。于是笑着还礼道:“老六,老七,你们也新禧!今儿只你们两个来的?”
略高一些的六皇子道:“咱们跟着额涅一道来的,还有贤妃娘娘,淑妃娘娘。”
太子迟疑了下,“额涅也来了?这会子还在吗?”
七皇子道:“还在,皇太太说别打搅你读书,不让人来找你,咱们是偷着溜进来的。”边说眼珠子边乱转,看一眼锦书问,“你是谁?怎么和太子爷同吃同坐?”
六皇子附和,“嗯,没规矩!”
那两张小脸粉雕玉琢,看着就很讨喜。锦书笑着福了福身,“奴才锦书,给两位爷请安了!奴才是太皇太后宫里的,正听太子爷说孔孟之道呢!”
七皇子人小,却不好糊弄,他一听这个不干了,“混说!宫女不许读书习字,你这样可是犯了宫廷律例的,论罪该挨板子,撵出去。”
太子见势不妙便哼了一声,站起来横扫他们一眼,沉着声道:“你们懂什么!她是皇太太宫里司文书的宫女,和那些粗使宫女不一样。要不信只管去问嫲第,旁的倒没什么,只怕嫲第嫌你们事多,告诉了皇太太,回头皇太太不待见你们。”顿了顿又道,“你们是瞧见的,我对她和对别人不一样。我们是朋友,你们为难她就是为难我,要是叫我知道了,可别怪我不顾兄弟情义。”
两个孩子被他一呵斥,顿时噤若寒蝉。七皇子倒还好,六皇子出息不大,竟皱着眉咧开嘴,眼看要哭的样子。太子大感头疼,老六他是知道的,一开嗓子没有两盏茶功夫停不下来,必须要赶在他放声前制止才有效。他赶紧抢先一步,“先别哭,我有两样好东西,回头要给你们。”
六皇子合上了嘴,“是什么东西?”
太子道:“我去岁得的范子货给你们,等天热了,叫太监给你们抓蛐蛐或者蚂蚱装在里头玩。”
六皇子啊了声,两眼发光,“是你宫里的范葫芦吗?”
七皇子是个踏实孩子,不像六皇子,旁的不通,只对玩的东西在行。七皇子连什么叫范子货都不明白,更对六皇子的爱好嗤之以鼻,“葫芦有什么好玩的!”
太子开始循循善诱,“你不明白,那种葫芦有方的,有圆的,有扁的,形状各不相同。春天种上亚葫芦,等结小葫芦时把范子套在外头,这样葫芦成熟时就照着范子长。范子雕了花儿,摘下来磨光擦油上漆,有意思透了。”
七皇子好像理解了一点儿,眼里露出兴奋的光来,喊着叫着就要上景仁宫去。锦书立在一旁,依稀想起了自己的兄弟们。哥儿几个年纪差得不太多,凑到一块儿很有话题。在上书房里高谈阔论,就说什么养狗啦,让母蝈蝈产卵啦,买什么铜翅乌铁翅乌啦,年少的时光过得无忧无虑。可惜到最后没落到什么好下场,一个个都死了,现在想起来,也足够她眼泪掉上一大海的。
太子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忙唤冯禄来解围。冯禄进门给两位小爷请了安,太子道:“你带着他们上景仁宫去,把范葫芦给他们。生肌膏还没取来?”
冯禄虾腰应道:“已经使了人去了,想也快来了。”
太子胡乱挥了挥手,冯禄会意,矮着身子对两个孩子道:“六爷七爷,奴才伺候您二位?”
六皇子抬腿跨出偏殿去,一面喊道:“赵永死哪儿去了?”
锦书送到门外,看着几个小太监给他们俩披上斗篷,外面罩上油绸雨衣,收拾停当了,方才前呼后拥往宫门上去了。
太子吁了口气,“可算把这两个太岁打发了,吵得我脑仁儿疼。”
锦书纳了福道:“太子爷读书吧,奴才要去当差了。这会儿皇后和两位小主在,苓子又会亲去了,万一春荣有什么活要吩咐,怕找不着人。”
太子恹恹的,踱到书案前坐下才道:“我这里就不用伺候吗?春荣知道你在这儿当差,不会派你什么差事的。”
锦书看了他一眼,“你才刚还说要小心的,一转脚就忘了?你不找别人偏要我伺候,上回的事闹得人人都知道了,谁不是心里明镜似的?你还留我,叫我更难做人。我原就和她们不同,上头是紧盯着我的,和你在一起,时候待长了可了不得。”
太子思忖了下,又不是见不着了,也没必要急在这一时。她的态度有松动,再见时必不会再抵触了,让她去了也免得她为难,遂道:“那你过会儿得了闲到我这里来一趟,把生肌膏拿去。”
锦书屈屈腿道是,退行至外间。背过身去把腕上的镯子掳下来放好,出偏殿大门时,迎头正遇上春荣。
春荣笑道:“太子爷跟前的差当完了?”
她的声调微扬着,又促狭地眨了眨眼睛,锦书没来由的一阵脸红。忙接过她手里的漆盒,干笑道:“姑姑可别拿我打趣儿,这盒子送到哪里去?”
春荣往西偏殿里努努嘴,低声道:“陈贤妃来给老祖宗报喜,说今儿一早起来反酸水,叫太医请过脉了,是喜脉。老祖宗高兴,大年初一就得个好彩头,让到暗间里请了菩萨压着的平安符来,要赏陈贤妃的。”
锦书哦了声,心想这后宫真是喜事不断,孩子一个接着一个来。算上通嫔,年头上就知道要添两个,后面或者还有。这皇帝,咳咳……真是龙马精神!
春荣道:“别顾着发愣了,你替我送进去吧,我还要上储秀宫一趟。”锦书一想到要见皇后便有些发怵,支吾了一下,怯怯看着春荣,那双眼睛又大又圆,水汪汪的,就像太皇太后养的那只大白猫。春荣憋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边笑边道,“你就那点儿胆子?太皇太后和皇上都见过了,还怕见后妃?你仔细些,她们抓不着你错处,不能把你怎么样,再说在慈宁宫当差,日后少不得要照面,难道一直躲着不成?”
锦书想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儿过节,大家图个喜兴,大概也不会故意难为她。早晚要露面的,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时机了。想明白了便将漆盒托到胸前,对春荣道:“你忙去吧,我这就进去了。”
春荣道好,往宫门前去,边走边回头看她,见她迈上了台阶,挺直了脊背,脚下没有虚晃,舍身就义似的,直愣愣地就进了西偏殿。
暖阁里太皇太后正和几位主子拉家常,有淡淡的脂粉香气萦绕。锦书托着漆盒到太皇太后跟前,叫声老祖宗,“奴才把平安符请来了。”
塔嬷嬷揭了盒盖,太皇太后对下首的陈贤妃道:“这个赏你的,让菩萨保佑你,再给你们万岁爷添个小子。”
贤妃受宠若惊,忙起身一肃,躬着背,双手接过黄符谢恩。锦书却行退到帘子外,把盒子交给小宫女,复又进去垂手侍立。皇后想来是听说过什么的,微眯了眯眼,笑着对太皇太后道:“老祖宗又得了个好丫头,从前没见过。”
太皇太后道:“才从掖庭拨过来的。”招呼锦书,“来给皇后和两位小主见礼。”
锦书应了个是,敛神上前叩拜,“奴才给娘娘请安。”
皇后让免礼,笑道:“真是个齐全孩子,还是老祖宗会挑人,和慈宁宫的一比,咱们宫里的就跟鸡仔子似的了。”
锦书应景儿笑了笑,又到贤淑二妃跟前肃拜,两宫主位也让免礼,这才退回到入画身旁,有意无意地拿余光打量起三位后妃来。
皇后戴着翡翠碧玺花卉钿子,额上覆着金累丝九凤的钿口,五官很秀丽,挨着太皇太后坐着,一派端庄谦和的仪态。贤妃大概是因为有了身孕,略显丰腴。垂着眼,手里端着茶盏,腕子上一对金镶九龙戏珠手镯。容长脸,眉眼儿算不得美,充其量沾上个清秀的边。端着架子,说不上的一股子劲头。看下头的人不拿正眼来瞧,只一瞥,就表示知道了。再看淑妃,穿着缕金百蝶穿花洋缎窄褃袄,领口和袖口镶着白狐毛,下面配一条葱黄绫棉裙。低头在圈椅里坐着,高高的个儿,细瘦身材。人有点腼腆,沉默着,反倒显得高贵。
承德皇帝的后宫究竟有多少嫔妃,很难定数。每年三月有选秀,番邦朝贺时还有异域美人进贡,只不过皇帝坚持血统纯正,异族女子不得进宫门,能有名分的基本都是朝中重臣的女儿。这是政治手段,也是为了维护国体根本。朝臣们有文韬武略,却没有宇文氏那样良好的相貌,所以皇帝的后妃也并非个个绝美。这样看来皇帝似乎是吃亏了,佳丽们再雕琢,穿好的、戴好的,站在皇帝边上,还是会给比下去。好在皇帝不爱以貌取人,翻起绿头牌来不含糊,基本做到雨露均沾。因此妃嫔之间就算偶有攀比倾轧,也不是非得斗得你死我活。平时各自偏安一隅,宫廷生活过起来十分的静谧安详。
皇后的视线又落在锦书身上,探过身在太皇太后耳边低低说了些什么,太皇太后微点了点头。锦书低眉顺眼地静站着,也料到皇后必然知道太子在慈宁宫里闹的这一出,心里激灵灵打个突,渐渐忐忑起来。
恰巧那厢淑妃开了口,“老祖宗,咱们拟好了菜单子,今儿中晌的家常菜就借您的小厨房用,咱们掌勺,给老祖宗敬献。”
太皇太后颇满意地颔首,“我可有口福了,就等着吃孙子媳妇们的手艺菜了。”
宫里有规矩,大年初一的午饭斋戒,须得由皇后妃子亲手做了孝敬长辈。可别以为宫里的主子们一个个养尊处优只会修手指甲。祁人讲究上炕一把剪子,下地一把铲子,凭你多尊贵,德言容功要面面俱到,否则你无才无徳,就该搬到冷宫里过日子去了。
贤妃凑趣道:“我今儿给老祖宗抻面吃,面揉得筋道了,拌上香油和醋,又好吃又开胃。”
皇后笑道:“贤妹妹是北方人,抻面是她的绝活,我是南方人,就给老祖宗做道香菇面筋吧!”
太皇太后一迭声应好,笑着说:“皇太后不问事,由她去,回头把你们主子请来同吃才好。”
宫妃们一听笑逐颜开,皇后却道:“老祖宗主意好,只是宫里姊妹多,要是知道万岁爷在慈宁宫进午膳,一个个都跑了来,到时候只怕扰了老祖宗的清净。”
太皇太后一听就明白意思了,皇帝虽不厚此薄彼,到底宫里女人多,套句糙话,僧多粥少。侍寝轮流着来,皇帝还动不动地撤牌子,想见一面要等一个多月。都是年轻媳妇,谁不想多和爷们儿亲近?若是知道皇帝在这里进膳,那寻各种借口来的人就多了,真得吵得人不安生。太皇太后到底改了主意,点头道:“皇后说得有理,那就作罢了,咱们自己吃也是一样。”
两个妃子瞬间一脸失望,低下头再不吭声了。皇后嘴角噙着恬淡的笑意,悠哉悠哉地品茗,扫一眼二妃,很是不以为然。
皇后是极有肚才的,她的地位和那些妃子不同。她和皇帝是少年夫妻,风风雨雨十几年,纵是皇帝平时话少,总还给她几分薄面,她要见他,甚至不需通禀。女人的心都一样,皇帝妃嫔多是无法改变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凭她们怎么闹去,但只要有她在,皇帝身边就该干干净净。皇帝初一十五必定留宿坤宁宫,她又何必急在一时,替他人做嫁衣裳。
自鸣钟响了八下,已经到了辰正时分。说话时候长了,太皇太后有了年纪,眼看着有些困乏,皇后笑道:“老祖宗起得早,咱们在这儿扰得老祖宗不得休息。两位妹妹先回宫歇着去吧,等到了时候再过慈宁宫来。”说着施施然起身一福,“老祖宗打会子盹儿,奴才好几天没见着东篱了,先瞧瞧他去。”
太皇太后准了,合眼道:“去吧。”
皇后领贤淑二妃请了跪安,悄声退出殿外,贤妃和淑妃又拜别了皇后,上了两抬肩舆,冒着风雪回各自的寝宫去了。
太皇太后是个福泽深厚的人,晚年身子发胖,也容易倦。一般到了辰正就得在炕上歪小半个时辰,并不是真睡,只是闭目养神。慈宁宫里当差的都知道规矩,只留塔嬷嬷一个贴身伺候,别的都要退到暖阁外头去。锦书跟在入画身后跨出门槛,一抬眼,发现皇后就站在廊庑下,拢着精巧的手炉,对着宫墙上方远眺。
雪下得愈发大,铺天盖地地翻卷而来。众人要回配殿去,经过皇后身边时屈膝行礼。锦书也如法炮制,才蹲下,只听皇后幽幽道:“上年多雨雪,今年的年景不知怎么样。”
锦书一时怔住,也不敢确定皇后是不是在同她说话,正踌躇着,皇后转过脸看着她道:“锦书姑娘觉得呢?”
锦书心里一跳,忙肃道:“娘娘快别这样称奴才,奴才担当不起。”
皇后笑了笑,“你们是太皇太后跟前伺候的,原比那起子宫人有体面。莫说我,就是皇上也要留三分脸。”
锦书听了越加谦恭地道不敢,偏殿里没差事的人见皇后留锦书说话都有心避讳,偌大的殿堂和廊下空荡荡的,她顿觉心头擂鼓般,声声震得脑子发胀。
皇后是肚子里打仗的好手,不忙着切入正题,只不痛不痒说些题外话。谈谈天气,聊聊节气,像钝刀子割肉,直把锦书吓得悸栗栗。终于火候差不多了,才调过眼来看面前这张脸,半仰着红唇,不紧不慢道:“我一见你就合眼缘,从前也听说过你。可巧我缺个贴身的人伺候,要是我去求老祖宗把你赏我,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锦书暗自哀叹命不久矣,嘴上不好说什么,只得装了欢喜的样子道:“能伺候主子是奴才前世的造化,奴才是慈宁宫的人,万事听老佛爷的安排。老佛爷发了话,奴才没有不遵从的,一定尽心尽力地侍奉皇后主子。”
皇后颔首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近来太子可是常来找你?”
锦书心下计较,不论她说什么,顺着捋总不会错,便凝神道:“并不常来,太子爷给老佛爷请了安就走的。奴才如今在当散差,大抵是跑跑腿,做些零散的活儿,不在老佛爷跟前伺候,也不得见太子爷。”
皇后面上淡淡的,听了她的话方道:“我知道你们打小就熟稔,太子是个念旧情的人,你别瞧他个儿高,到底还是小孩儿心性,办事经常顾前不顾后。他要是来找你,你远着他就是了,没得叫他一唐突,反倒害了你。”
意思再明白不过,别招惹太子,他是嫡皇子,是储君,将来要继承大统的,不能让他因年少荒唐沾上什么污点。自古立嗣重操守,讲徳行。皇帝的儿子不少,大多聪明乖觉。太子虽在其位,其实宝座也不算稳。要是与她过从甚密,叫人抓住把柄告到皇帝跟前去,恐怕会给太子招来大祸。
锦书自小长在宫廷,什么话什么意思,一听就明白。这次是好声好气儿同你打商量,下回可没那么客气了。一国之母,处置个宫人跟捏死蚂蚁似的,要想活着就得做个明白人。锦书深谙此道,诚惶诚恐地跪下磕了头领命,“太子爷心眼好,可怜奴才,奴才万死难报太子爷的恩情。日后当谨记皇后主子的教训,绝不给太子爷添麻烦。”
皇后甚满意,伸手虚扶一把道:“不是教训你,是为你着想。毕竟你身份特殊,倘或叫人拿捏住了,论起罪来总要吃亏些的,你说对不对?”
“娘娘说得极是。”锦书躬身应承,视线落在皇后赤色的荷花底鞋上。那鞋头流苏衬着廊下皑皑白雪,红得触目惊心。
滴水下侍立的女官送了狐裘暖兜来,替换下手炉让她拢手,皇后不再说什么,沿着廊庑缓缓往东偏殿去了。
锦书挎下肩深吸了两口气,冷风吹得她打颤。定了定神,忙搓着手快步走进了听差房里。
春荣掀起窗屉上的帘子往外看,扭头问她:“皇后走了?”
锦书嗯了声,站在月牙桌前兀自发怔。春荣方觉得她脸色有异,拉她到一边低声问:“这是怎么了?皇后可是说了什么?”
锦书迟迟看着春荣,想起皇后的话,脑仁里只觉嘈杂,灰心道:“皇后要求老佛爷把我调到坤宁宫当差去,我这会儿就像判了斩监候的犯人,提心吊胆地准备出红差呢。”
春荣拧起眉头道:“我瞧着不太好,也不知道太皇太后怎么个打算法,要是真拨到坤宁宫去,恐怕没什么活路了。”
锦书低头一叹,“大概是我命里该的,逃不过也没办法,听天由命吧。”
家宴照例摆在体和殿,体和殿在翊坤宫的后头,是个前后开门的穿堂殿。锦书和苓子先行,要赶在开席之前将太皇太后的用度布置好。两人走在储秀宫通往翊坤宫的夹道里,宫墙高高的,羊角灯昏暗的光摇曳着,苓子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听说这条道上有专掐脖子的女鬼。”
锦书吓了一跳,想起张太监早上说的事,霎时背上发冷。下意识回头看一眼,捂着胸口道:“你哪里听来的混话,怪吓人的!宫里不比别的地方,叫别人听见了回禀上去,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苓子吐了吐舌头,“这里又没有别人,怕什么?咱们一味地小心谨慎,只两个人的时候也不许说么?”
锦书努了努嘴,“你瞧瞧前后的护军,要是有女鬼,也得先掐死他们再说。”又摇头道,“你呀,亏得还是个姑姑!在我面前说没什么,只怕别人跟前也管不住嘴,到时候要出岔子。”
苓子笑道:“真真该换个个儿,你做师傅我做徒弟才对。这两天我瞧你练得也差不多了,明儿再做一遍给我看看,要没什么,后儿就当差吧。我下月出去了,你早点上了手,我走得也安稳。”
锦书听了大皱其眉,这丫头口没遮拦,大过年的也没个忌讳,便啐道:“今早就该拿手纸给你擦擦,满嘴跑骆驼!什么走得安稳,我要是你爹,准给你一顿好打。”
苓子挠挠头皮,“说顺了嘴,一时就没把门的了。”
锦书掩着嘴笑,顿了顿又问:“今儿会亲谁来的?”
苓子竟然红了脸,老大的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答:“没谁,就我爹和弟弟。”
“还骗我?”锦书抱着软垫跨过夹道上的门槛,边笑道,“单家里人来,你脸红个什么劲儿?是不是他也来了?”
那个“他”自然是指苓子家里定了亲的人,头回见女婿,害臊是正常的。照这架势看,苓子对姑爷也相当满意。果然她拿手背贴了贴脸,扭捏道:“他知道今儿家里人要来瞧我,特意在值上告了假跟着一道来的。”
锦书一辈子没和外人打过交好奇地追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苓子垂眼道:“还能怎么样,没顶子,就和宫门上的护军一个样。”
锦书道:“你心气儿也别高,他在皇子们身边伺候着,顶子还不是早晚的事儿!你和他说上话了吗?人好不好?”
“人好不好哪能看得出来……”苓子低声嘟囔,“家里定下了,横竖是要嫁过去的。他们家虽不大富,日子倒也过得。老子娘在后海那一片据说有些脸面,家里有兄弟三个,他是老幺。人嘛,看着挺老实的。肉皮儿黑,高高的个儿,还没说话就先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