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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绣被春寒

蝈蝈儿打了个寒战,忙道:“主子,您别胡思乱想,万岁爷再大的火气也不会牵累到您的,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咱们瞧得真真儿的,他情愿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您,您二位不过是眼下坎坷,过了这一阵子,后头兴许就好了。”

锦书凄凉一笑,“哪里还有后头,缘分到这儿也就尽了。”说着兀自靠着靠垫儿闭上了眼。

他那些话又在耳边回荡起来,自己也不明白,那块表怎么就到太子身上去了,莫非身边有内贼不成?还有太子谋划的事,究竟是什么?只怪自己糊涂面嫩,上回在养心殿没和他把话敞开了说清楚,到现在九成是要弄出了祸端来了。

“脆脆,你去给得胜传个话儿,让他往四执库去找芍药花儿,请他得了闲一定过来一趟,我有话问他。”锦书说着下炕穿鞋,着急忙慌地进后身房,大箱小箱、柜子、屉子、妆奁盒子里的到处翻找起来。

蝈蝈儿和春桃站在边上无所适从,又搭不上手,干站着问:“主子找什么?吩咐一声,这是奴才们的本分。”

她把皇帝赏下来的首饰头面抖落得到处都是,回身道:“再找找那块表,往细了找,多留神些个,或者就找着了。”

那两个人料着这回的祸头子十有八九就是那块表,忙应个是,一头扎进“皇恩浩荡”里,一个盒子,一副卷轴的都打开了,忙了半天,仍旧的一无所获。

锦书垂着两手在地心站着,深深叹了口气。是了,看来太子身上挂的就是皇帝赏她的那块!到底是怎么到的太子手上,她真是想都不敢想。太子学会了耍心眼子使诈,都是自己造的孽,是自己优柔寡断坏了事,不能怨他。

锦书静下心来琢磨,对蝈蝈儿道:“你回头上李谙达那儿去,问他要上回伺候搬东西的太监的花名册子,我丢了东西,要一个个的盘问,看看究竟是哪个混账行子办的好差。”

蝈蝈儿领命去了,春桃看她脸上疲累,忙过去扶了道:“主子,气大伤身。如今到哪山唱哪歌吧!奴才服侍您歇会子,给您泡春茶喝。万岁爷那头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容他些时候,明儿一准要来的。”

锦书涩然撇了撇嘴角,“春桃儿,别指望了,我这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不能想通,我也不待见他,何必凑合!难为你们跟着我,我早晚是冷宫里的命数,连累你们也脸上无光。”

春桃听了泪盈盈的,只道:“别说这个,咱们是一根绳上串着的,主子得势,奴才们昂着脑袋做人。主子失势,咱们也没什么跌份子的,不过平常心境儿。这宫里不红不紫的人多了,值个什么!”

锦书缄默下来,恹恹歪着不言语,心里暗道登高必跌重,人心都一样,繁华过后,哪里还耐得住寂寞,你甘愿温吞地过日子,人家未必能成全你,接茬儿总有事找上门。她们现在在她身边,等将来再指婚配人就是了,也过几天人样儿的日子,没有圈着一辈子的道理。

隔了一会儿得胜带着芍药儿回来了,芍药近前打千儿道:“给谨主子请安了。可巧,您打发胜子来找奴才,奴才正往景仁宫去,在门上碰见了,就一道儿过来了。您找奴才有事儿?”

锦书指了指椅子,“别拘着,坐下好说话。”说完朝底下站着的人看了一眼,蝈蝈儿会意,比个手势把人都支了出去。

芍药儿一看架势不对,忙敛了嬉皮笑脸的神情,道:“这是怎么话说的?弄得我怪瘆得慌……”

锦书端着茶盏说:“贵喜,咱们擎小儿在一起,时候不说长,也有八九年。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我问你的话,你别瞒我,就算帮了我大忙,我记在心里感激你。”

芍药儿有点怵,犹豫着道:“那是自然的,我这人狗肚子里盛不下二两油,你是最知道的。目下你虽然晋了位份,我嘴上管你叫主子,心里还是拿你照旧,你问什么,冲着咱们姐们儿的情,我也知无不言。”

锦书点点头,“有你这话我就踏实了。你管着皇后娘娘的穿戴档,又坤宁宫景仁宫两头跑,我想和你打听点事儿……”她调整一下坐姿,润了润唇,“今儿万岁爷来我这儿,说了些奇怪的话,我心里没底,你和太子爷身边的人也有往来,听没听说过什么叫人心惊传闻?”

芍药花儿惕惕然望着锦书,“你要问的是什么?”

锦书拧眉想了一阵,这件事本身就是个大忌讳,叫人悸栗得不敢开口,提及一个字都是杀头的死罪似的。

芍药儿本就是个爽快人,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个性。他站起来开门看了看,退回来说:“你别张嘴了,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万寿节那天和太子爷身边伺候更衣的秦镜喝了两盅,那小子黄汤灌多了就有个滑舌的毛病。人说铁门槛里纸裤裆,外头再严实,指不定坏事的就从里头起。他说……太子爷正图谋大事,九门警跸的禁军都换了,军机处也有知己的人,早晚有一出好戏可演。当时把我吓坏了,再问他,他突然醒了神儿,腮帮子上两块肉鼓得跟灶王奶奶似的,咬紧牙关死都不肯开口了。”

锦书愣在那里,只觉得心神骤裂,惊恐得无以复加。

果然没错,太子要篡位了,为了什么?是为了她吗?那她前头的拖泥带水岂不酿成大祸了吗?她的五脏六腑蚁噬样的煎熬,铁青着脸呆坐在那里,隔了半晌才道:“听万岁爷的意思都已经知道了,你说他会怎么处置太子爷?”

芍药儿一哂,“太子爷到底太年轻,想事儿也简单。论谋略,万岁爷是祖宗,他能从南苑横跨整个大邺攻进紫禁城,是简单人物吗?凭个毛孩子和几个不成气候的旗主就能扳倒他?九门换人,九门提督是吃素的?万岁爷如今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由着他们闹。看着吧,不消几天就要端了的,到时候太子爷怕是落不着好,轻者废黜圈禁,重者麻绳、刀子、药酒任选一样。”

五月的节气,日头明晃晃地照下来,穿过树叶里的间隙打在青石台阶上,满地都是摇曳璀璨的金。天渐次热了,穿着单衣都要摇扇子时令儿,锦书却遍体生寒,几乎要打起摆子来。

这事不能这么着放着,她不能图自己轻省偏安一隅,她要去找太子,要把心里话和他说一说,要劝他在皇帝动手之前把这波澜平息下来。为个不爱自己的女人葬送了性命前途,到了阎王殿,不也是个屈死的傻鬼么!

内廷里头,除非是给禁了足,否则存了心的要见一个人,费些周折,还是能够办到的。

太皇太后后天进清漪园避暑,这样算来明天的晨昏定省就是好机会。锦书使了脆脆上慈宁宫找崔贵祥去,请他传个话给太子,让他请过了安在咸若馆前的抱厦里等她,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说。

入夜掌了灯,才用过膳,锦书正在灯下描绣样子,听见明间里来了颁旨的太监,敬事房的马六儿扯着公鸭嗓高唱,“着,容嫔孔氏,养心殿燕禧堂侍寝。”

容嫔声音有些颤,听着似恐惧,又似欢喜,“奴才叩谢天恩。”

锦书手里的宣纸荡悠悠落下炕桌,几个翻转,随风飘到了明窗底下。她怔怔发呆,心被捅出了个大窟窿,瞬间仿佛年华已经老去了一样。他翻别人的牌子,还非要叫她知道,真是残忍到了极致。他爱一个人可以毫无保留,恨一个人也可以刻肌刻骨,这天大的冤枉叫她同谁去说?

干什么都没了兴致,她把手里的碳笔一掷,伏身把脸埋在臂弯里,空洞和失望瞬间就把她淹没了。他从来都不信任她,他时刻提防,稍有差池就是泼天震怒。这样沉重的感情令人窒息,一次又一次的煎熬,把她的心磨成了粉,化成了灰。

她深深一叹,他是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自己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难道还真指望着独占他吗?想着又不免伤怀,他曾说过要和她住进畅春园去,再不叫别的女人来打搅他们的,可如今呢?前头说的话撂到脖子后边去了,他只知道自己委屈,全天下的人都对他不住,竟不知道她心里有多苦。

罢了,她也学一学梅嫔百炼成钢,有圣眷时固然荣耀,没了恩泽也不打紧,胡吃闷头睡的,日子也过得。经历得多了由不得你不看开,无情则不伤,满脑子装着他,到最后岂不要憋死自己!

“主子。”脆脆在槛窗下侍立,瞧她脸色瞬息万变,腔子里也止不住的惊跳。

锦书抬眼看了看她,“把花底子捡来,还没画完呢!”

脆脆应个是,拾了纸正待送回去,西屋里的蔡嬷嬷在门上笑问:“谨主子在不在?”

这是抖威风来了!锦书心里厌恶,面上还是个笑模样儿,“在呢,嬷嬷进来说话吧!”

蔡嬷嬷一步三摇地进东配殿来,蹲了个福道:“谨主子忙呢?才刚敬事房传旨,今儿晚上万岁爷翻容主子牌子。咱们容主子面嫩,头回侍寝,不知道里头规矩,想找姐姐问问忌讳,又不好意思开口,打发了奴才来和您取经儿呢!”

“哟,这是好事儿,嬷嬷代我向你主子道喜。”锦书唇角带着三分笑意,“要说取经,我这儿也没什么可教的,嬷嬷问敬事房马谙达吧,他管着这个,自然尽心的给你主子讲规矩。”

脆脆在旁边帮腔,笑得分外和煦,“是这话,嬷嬷这回是问错人了,我们主子侍寝,向来是万岁爷走宫的。倘或是在乾清宫或养心殿伺候,也和别的妃嫔不一样,万岁爷体恤,不叫背宫太监驮,所以并不知道里头缘故。”

蔡嬷嬷讨了个没脸,嘴上虚应几句,讪讪地退了出去。

脆脆哼道:“什么奏性!头回侍寝得瑟成这样,唯恐这儿没听见,还特地的进来显摆。论圣眷,对门还早八百年呢,跟谁唱高调儿?要不是您和万岁爷闹了别扭,多早晚轮到她去?捡人家吃剩的,得意个什么劲儿!”

锦书不接腔,让小苏拉请剪子来绞灯花,扣上了纱罩子才说:“往后别老呲达人家,和气些好,和气生财嘛!圣眷隆厚也有枯竭的一天,我前头说过,我这儿的恩泽算是到头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东西十二宫多少人恨我恨得牙根痒痒,我这会子卸了担子,你们好生警醒些,别叫人做了筏子才好。”

宫里拿艾草把子闷出烟熏蚊虫,因着天热,窗户洞开,只在屉子和门框上蒙了绡纱。今晚是满月,洒得遍地银白的光亮,隔着纱眼子看,像是下了厚重的霜雪。

皇帝收回视线,殿下站着神机营提督内臣,弘文院学士,还有军机值房里的两位大章京。他看一眼禁军统领,“达春,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回主子话,奴才在各宫门加派了护军,以备不时之需。”达春觑了觑天颜,“各处警跸驻军都办妥了,标下们只等主子发话儿,就能将太子爷党羽一举剿灭。”

皇帝脸色惨淡,喃喃道:“朕……痛心疾首。”

诸臣工们遍体生寒,太子捣鼓些小动作虽有耳闻,可谁也没想到他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凤子龙孙,身在高位上,早晚是这江山的主宰,偏偏等不及生出反心来,不免令人扼腕。瞧皇帝,憔悴得厉害,众人也知道他不容易,一则难过,二则心里也发紧,忙躬身下揖,“臣等不胜惶恐。”

皇帝冷着脸瞥他们一眼,“朝廷人事也该整顿才是,这样大的事,那些鬼魅伎俩使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你们督军、督政,竟没有一个人向朕回禀过。”

众臣失色,军机处继善道:“回万岁爷的话,并不是奴才们不作为,只是兹事体大,太子是国家根基,大英的命脉,事情不能证实之前,怎敢叫白璧蒙尘!倘或欠周全胡乱办了混账事,不止主子爷跟前,就是太皇太后老祖宗、太后老佛爷跟前,奴才们也不好交代。”

皇帝一哼,“这就是你们的为官之道,不惹事,不揽事,小心驶得万年船么,是不是?”

卢绰噘嘴缩腮,操着一口宁波腔,硬起头皮说:“回万岁爷话,那倒不是,不伤大雅的小事情上捣捣糨糊是有的,大事情上,臣等还是拎得清的。”

皇帝哂笑,“拎得清?朕瞧你是婆娘的洗脚水喝多了,一个提督内臣,白装装样子,最不中用就数你!”言罢起身踱步,“太子不肖,危害宗庙社稷,国法家法必不能饶,朕想听听诸位的意思。”

昆和台和寿国方互换眼色,皇帝何等聪敏之人,前头的事并没有要他们参与,眼下布置妥当才召见臣工们,这寓意不言自明。他心下有计较,知会下头不过是行公事,于国于家也有他的权衡。皇帝铁腕,岂是人臣能左右的?太子踏错了这一步,只怕后话大不妙了。

昆和台哈腰回话,“启奏万岁,奴才们在上书房里参赞机枢,理的是国事。如今太子爷有异动,尚未实行就叫万岁爷拿住,要细究,实则是家事。我主圣明,教化万方,奴才们请主子示下,莫敢不从。”

这话回得牵强,谋反是举国震惊的大事,绝不会因为没有实行,就能降级为“家事”的。众臣推搪,自有他们的考量,皇帝心里清楚,总免不了有顺着上意走的嫌疑,也不说破,在廊子下站了一阵才摆手道:“你们跪安吧,容朕再想想。达春那里盯紧些,等着御前的口谕。”

“嗻。”马蹄袖甩得一片山响,众人打千儿却行,“臣等告退。”一溜纷纷退出了养心殿。

李玉贵虾腰上前来回话儿,“禀主子爷,容主子已经到了燕禧堂,正备着侍候圣驾呢!”

皇帝险些忘了这一茬,他为了赌气才翻了容嫔牌子,她和锦书一个园子里住着,他抬举容嫔,总会对她有些触动吧!

“谨主子那儿怎么说?”皇帝回头来问,“有什么举动,什么话?”

李玉贵在毓庆宫按了耳报神,里头有动静,他这儿转脚就知道。他困难地吞咽一下,“回万岁爷的话,谨主子还是照旧,该吃吃该睡睡,用了晚膳在亭子里看了会儿月亮,抱怨着蠓虫多得钻耳朵,散了散就回去安置下了。”

皇帝哦了一声若有所失,她倒沉得住气!他自嘲地笑笑,是他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她压根儿不拿他当回事,他临幸哪个媵妾于她来说无关紧要。

皇帝在月下漫步,李玉贵亦步亦趋地跟着,斟酌了片刻方道:“万岁爷,才刚得胜另外回了一桩事儿,谨主子打发丫头寻了太子爷身边的人,明儿在慈宁宫花园的咸若馆里约见太子爷。”

皇帝猛然回身,月光照着他的半边脸,狰狞得夜叉似的。他发狠死盯着李玉贵,“竟有这话?”

李玉贵一凛,早就料到皇帝必然震怒,亏得他聪明,没把崔贵祥这老杂毛给供出来,要不准有他好果子吃的!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这事儿千真万确。”李玉贵垂手道,“今儿中晌谨主子召见了四执库芍药花儿,两个人在屋子里说了半天的话,跟前人都打发出去了,也不知议论了些什么。”

“芍药儿?”皇帝沉吟着,芍药儿是皇后那里伺候穿戴档的,少不得和皇后太子有些牵扯,锦书找他干什么?莫非他就是两头牵线的中间人?皇帝咬了咬牙,“把那朵淫花儿悄悄的抓起来拷问,一桩一件的摆布利索,不许有遗漏的,问清楚了来回朕。”

李玉贵应个嗻,小心翼翼跟在身后,看皇帝挺直了脊背,人绷得满弓似的,就知道这会儿正炸着毛,得顺着捋才行,于是谨慎开解道:“奴才斗胆,主子听奴才一句劝,您和谨主子一路不易,奴才都瞧在眼里。好歹如今到了这一步,别为些不相干的人和事儿伤了情义。奴才眼拙,却也看得出谨主子对您是用着心的……您是天下第一等慧心慧眼的人,怎么反倒瞧不透呢!”

皇帝回头看了他一眼,哼道:“你胆子不小,敢和朕这么说话?”

李玉贵惶惶然闷头,咚地跪下了,趴在地上磕头道:“奴才笨,我娘生我的时候没点灯,真是笨死了!万岁爷别和奴才一般见识,就当奴才放屁,千万别往心里去。”

皇帝微微皱了皱眉,“你哪里瞧出谨嫔对朕用着心的?朕只知道她嘴硬心更硬!她不情不愿地跟着朕实属无奈,朕才要办太子,她就迫不及待的要同太子见面,兴许明儿说的就是生死相随的蠢话。”

他揣度着,又气得几乎打颤起来。咸若馆私会,他们当他死了不成?太子无法无天,绝不能姑息。社稷乃是重器,不容他亵渎,真到了这样的境地,父子伦常也作不得道理了,该怎么办,就依着法度论处!

“你明儿打发知己的人,隔开慈宁宫花园,腾出空地儿来给他们。门上安排太监守着,任何人不准进来。朕倒要看看,他们能说些什么贴心窝子的话儿!”

李玉贵干净利落的嗻了声,偏头看后院,落落银辉下树影婆娑,容嫔侍寝的大红宫灯挂在廊子底下,寂寞无依的摇摆。

皇帝顺着他的视线看,才发现自己竟连半点兴致也没有,便漠然道:“给容嫔记个档,让她在燕禧堂里歇着。别言声儿,掐着时候,回头再让人送回去。”

李玉贵道是,抬眼看,皇帝朝着养心门上去了,忙不迭地跟上去,哈腰问:“宫门下钥了,主子这是要往哪里去?”

皇帝不答,只背手徐行。皓月当空,满世界清冷的意境儿。宫墙惨淡,甬道悠长,此情此景不免让人惆怅。

夜风习习,吹起了罩纱衮袍的一角,五月里日照下觉得热,掌灯之后还是有些微寒的。李玉贵怕皇帝受凉,躬身道:“请主子龙足慢行,奴才给您取件披风来。主子上哪儿去,奴才伺候着您。”

皇帝仍旧不言语,脚下倒是放缓了些。李玉贵忙折身回门上去,催促着里头送氅衣出来,再原路返回,却不见了皇帝的踪影。

白天宫里人多,嘈嘈杂杂难得清静,这会子再看这天子内廷,依稀又是另一番光景。

皇帝信步而行,脑子里混沌着,翻来覆去思量李玉贵的话。自己困在阵里迷失了,也或者是旁观者清。细想想,锦书那样矜持倔强的性子,愿意冲他笑,愿意牵他的手,愿意靠在他怀里,已经是最好的佐证了吧!想起她的体贴,还有颊边浅浅的梨窝,他隐约自喜,很笃定的认为她一定是爱他的。可欢欣不到一刻,心又骤冷下来。他平素骄傲自负,这回却是失败透顶的,她和太子牵牵绊绊,她爱的还是太子,他依仗权势得到她,她的真心终归不在他这里。

可悲又无奈,他下了朝堂就变得不像自己,他处理自己的感情优柔寡断,没有半点狠辣的手段可使。怎么办呢?他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早年的颠沛加之目下朝政的烦冗,他觉得身心俱疲。明可以对她施压,却断断不忍心,他期盼的不只是身体,还有全心全意的爱情。

是奢望吗?他咬了咬牙,只要没有太子,一切就不会是奢望!明天,就明天!所有恩怨都要做个了断。父子相残本是他不愿看到的,可真要到了那一步,他就学学世宗皇帝杀子平乱清肃纲纪,横竖他在吏治上头口碑不好,再得个“严纲刻薄”的名儿也没什么。

脚下随意,不知不觉竟到了斋宫,抬眼看,过前面角门就是毓庆宫了。门上当值太监看见他俱一惊,正待要行礼,他摆了摆手提袍迈了过去。四下里除了虫鸣倒也寂静,他站在墙垣下眺望,东配殿早已经灯火不明了。他不由失望,她好稳的做派,高枕安睡,自己一个爷们儿家,还不及她的一半洒脱。

他沉了沉嘴角,明天她会和太子说些什么?他心底有深深的恐惧,如果他们还是难舍难分,届时他怎么办?诛太子,要连她一同杀吗?

皇帝的头一下胀得老大,没有了她,他坐在那四边不靠的虬龙盘螭宝座上还有什么意义?他怔怔站着,心头迷茫一片。

锦书合上窗扉,转身靠在屉子上,满脑子的乱线团子,也理不出个头绪来。鼻子酸酸的直想哭,他这会子不是该在温柔乡里缠绵吗?怎么孤零零在角门上?他还是放不下她的,她稍稍有了些安慰,至少自己那样多的煎熬没有付诸东流,他心里时刻有她,他们的疼痛快乐都是相辅相成的。

她掖了掖眼泪,油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清明来。在地狱里待得太久,也渴望温暖,靠近他,就像久霾的天空豁然开朗。有时真的厌恶自己,过于怯懦,害人害己。还要这样下去吗?告诉他她有多爱他,也许并不难……

她鼓起勇气打开门,再往远处灯下看时,那片光亮里却空荡荡杳无人迹,他不在了……

她怅然若失,走了……也罢,擎等着明天吧!等天亮,见过了太子就去找他。不忌讳他颁的上谕,进养心殿,把她心里想的通通都告诉他。她想着,轻轻地笑。他会很欢喜吧,一定会的!

整夜的不得安睡,迫切地想见到他。想看他喜不自胜的笑脸,他笑起来那么好看,明媚鲜亮的,仿佛天上最灿烂的一道阳光。

晨曦微露,四执库送了替换衣裳来,洗脸盥手,梳妆上头面,收拾停当了往慈宁宫去。心里有了计较,愈发的精神起来,一路上笑意盈盈,引得身边随侍的人侧目不已。

“这是怎么了?拾着宝贝了?”脆脆抬头问,“什么好事儿?说出来叫奴才们也高兴高兴。”

锦书做势清了清嗓子,倚着肩舆扶手板起了脸道:“没什么,再多嘴,仔细打了!”

脆脆翻了个白眼,这人威吓奴才除了“仔细打了”就没别的了,说了太多回,谁也不拿她当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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