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帝王乃是孤家寡人,连他日常待着的寝殿,都有一种寂冷。
一入内,沈殊音与沈绛这两人才发现,竟有不少人在。
霍贵妃陪坐在下首,就连英国公霍远思也在。
反倒是九皇子谢时闵瞧见沈绛,脸上带着一种隐隐的不忍。
“臣女叩见陛下。”
姐妹二人齐齐跪下,给皇上请安。
永隆帝并未立即让她们起来,反而将目光落在了沈绛身上,眼前的姑娘微垂着脸颊,只能隐约看见脸颊的轮廓。
可是她并不是像。
“起身吧。”终于永隆帝喊了一句。
两人起身,只站在原地,直到永隆帝又说:“把人带上来吧。”
话音落下之后,身后传来脚步声,沈绛和沈殊音还是转头看过去,瞧见一个穿着锦衣的韩姨娘随着一个小太监入内。
沈绛眉头微皱,沈殊音的神色也没比她好到哪里。
韩氏突然出现在宫里,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儿。
直到韩姨娘柔柔弱弱朝上首一拜,声音轻柔道:“妾身韩氏,叩见皇上。”
永隆帝缓缓道:“既然沈家的两位姑娘都到了,你就说说,你今日要状告何事。”
状告??
沈绛心底无语,难不成爹爹不认沈芙绫的那点破事,韩氏还要闹到宫里?
皇上不会连内宅这点事儿,都要管上一管吧。
就在她心思乱飘时,韩氏的声音轻轻响起:“皇上,妾身所告之事,乃是沈家三姑娘并非是沈氏女,乃是乱臣贼子之后。”
沈绛愣住。
一旁的沈殊音当即怒斥:“韩姨娘,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霍贵妃闲闲朝她一睨,开口说:“沈大姑娘,你也是当过世子夫人的人,怎么连这点御前的规矩都不懂。皇上跟前,有你说话的份吗?”
沈殊音扑通跪在地上,说道:“皇上明鉴,韩氏此言乃是污蔑。韩氏与她所生之女,自先前爹爹入狱之后,便与我沈家断绝了关系。此番我父亲前往边境前,就曾交给我一封信,说是韩氏再无故作乱,便让臣女将休妾书交给韩氏。”
“此信如今还在我府上,若是皇上不信,只管让人去取。”
韩氏没想到,沈作明竟还留下这么一封信,这下她心底的顾虑便再也没有。
既然他已做了初一,就别怪她做十五。
韩氏喊冤道:“皇上,妾身所言,句句属实。这位沈三姑娘压根就不是沈氏女,她乃是十九年被满门抄斩的卫家余孽。”
“她是卫楚岚的女儿。”
沈绛站在原地,听着韩氏与大姐姐你来我往,谁也不服谁。
直到韩氏喊出这一句话,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她是卫家余孽。
她是卫楚岚的女儿。
卫楚岚,这个名字她早已经不陌生,从一次又一次听到他的名字,终于他的名字与她联系在一处。
沈殊音还在据理力争,她跪地喊道:“皇上,韩氏对我姐妹两人一直心存嫉妒,又因为她女儿沈芙绫先前设计绑架臣女,被父亲责怪,归不得沈家。先前她与臣女求情,想让沈芙绫回沈家,以有助于婚事。被臣女拒绝之后,她便心存怨恨。”
“皇上,韩氏知道臣女最是在乎亲妹妹,所以这才出此毒计。”
沈殊音为了替沈绛洗冤,不惜说出沈家姐妹之间的龌蹉,更是连自己被绑架之事,都不惜当庭自陈。
可是韩氏却突然喊道:“皇上,妾身有物证。”
沈殊音怔住,连一直站在原地未动的沈绛,都不由看了过去。
韩氏咬牙道:“妾身有一封书信,乃是由姚寒山写给我家侯爷的,这个姚寒山便是大名鼎鼎的寒山先生,乃是卫楚岚的旧故。”
“呈上来。”永隆帝的声音沉的可怕。
韩氏的书信呈上去之后,永隆帝翻开信封,字迹竟是熟悉的厉害。
姚寒山、卫楚岚、沈作明,一个个名字,何等熟悉。
都是文有胸藏韬略,武能安定天下,当初也正是这些人,陪着他争帝王,坐江山。他也曾豪情万丈说过,若是他为帝,定然此生不负。
可如今,这一个个名字却早已经远离。
卫楚岚身死,姚寒山避世,只剩下一个沈作明,却在西北,替他守卫疆土。
可他不明白,为何人人都要选卫楚岚。
就连他最是信任的沈作明,居然都瞒着他,将卫氏余孽,养了这么大。
甚至还偷偷出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霍贵妃忍不住道:“皇上,自打先太子与卫氏余党,勾结作乱之后,臣妾每每想到,便寝食难安。如今太子被囚,这些卫氏余孽却还没有尽数抓到,如何能不叫人胆战心惊。”
霍远思起身,冲着永隆帝行礼。
“韩氏身怀此等秘密,本就寝食难安,又经历太子之乱,生怕卫氏余孽再起波澜,这才想尽一切办法,将此事告知于臣。微臣也不敢擅断,只能尽全力找到当年的证人。”
“没想到,倒是真找到了一位,还请皇上准许这位证人入内。”
永隆帝自然没有不允的,若是说这在场之中,最为忌惮卫氏余孽的人。
只怕就是他了。
毕竟前几日他悉心教导长大的太子,居然跟着卫氏余孽,一起反了他。
很快,一个小太监领着一个步履蹒跚的人进了殿内。
众人回头看过去,沈绛倒无异色,反而是沈殊音大惊失色:“孙嬷嬷。”
闻言,沈绛脸色微变。
这个孙嬷嬷为何会在这里?
她让卓定回她的老家去找,没有找到的人,却突然出现在皇宫。
在片刻后,沈绛突然笑了起来。
原来这竟是一个,早已经针对她的阴谋。
卓定说他去孙嬷嬷家中找了,她家已有半个月未曾有人出入。孙嬷嬷是在太子举事之前就消失了的。
所以哪怕没有太子造反,她亦是逃不掉的。
此刻,入内的孙嬷嬷扑通跪在地上,
孙嬷嬷跪在地上,白花花的头发虽然梳的还算整齐,却已经稀疏的厉害。
她如同一叶枯黄的树叶,浑身都在颤抖,仿佛随时都能倒下去。
终于她缓缓开口说:“回皇上,老奴乃是长平侯府的嬷嬷,大小姐自幼便由我带着。今日,今日……”
“奴婢要说之事便是,三小姐确实并非我家夫人亲生的。”
沈殊音失声道:“嬷嬷你为何说谎,阿娘当年怀孕,我虽还小,却还记得清清楚楚,阿娘的肚子是一天天大了起来的。”
“大姑娘,老奴并非在撒谎,当年夫人确实是生了一位小姐,”孙嬷嬷似乎也知对不起沈殊音,不敢抬头望过来。
她垂着脸:“可是夫人生完之后,便嫌下人伺候的不好,换了一批下人,就连奶娘都换了。待出了月子,孩子抱出,我瞧着那孩子便不像是刚出生的,看着有好几个月的模样。”
“后来夫人带着三小姐去庙里祈福,恰好遇到先前被换的奶娘,她一瞧见三小姐便大惊失色,我瞧着不对劲,偷偷追上去。那奶娘被吓得半死,只与我说,三小姐被人换了。我自然是不信她的话,便说婴儿长得模样都差不多,她许是瞧错了。可她非说,没有瞧错。”
“当时我便与夫人说了,谁知她竟说是那奶娘气恼被府里换掉,故意造谣。”
孙嬷嬷像是陷入了往事般,断断续续说着陈年旧事。
“后来我又去寻了一次那个奶娘,因为我也觉得这事儿实在是蹊跷,小婴儿容貌相似,为何那个奶娘一口断定三小姐就是被换了。直到她与我说,假的三小姐肩后有花瓣一样的胎记,可是原本真正的三小姐是并没有的。”
花瓣一样的胎记……
沈绛脑海中陡然回忆起一段对话。
她惊讶望向阿鸢的肩后,轻笑问道:“阿鸢,你肩后居然还有一个像花瓣的胎记。”
“对呀,我打小就有,说不准我前世是个花神呢。”阿鸢嬉笑,好不得意。
沈绛打趣:“这样啊,见过阿鸢仙子。”
阿鸢苦着脸:“不过我觉得还是小姐比较像仙子。”
两个少女嬉笑的声音,依稀清楚。
此刻听到孙嬷嬷所说的话,沈绛身体犹如针扎般。
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
可是她张开嘴却又无从喊起,关于身世,她无从知晓。
旁人说的这些,不管是真真假假,她都不知。
此时孙嬷嬷继续说:“没过多久,我再去找那位奶娘,才知她家中居然失火,全家都葬身火海。”
孙嬷嬷说的头头是道,连一直坚决否认的沈殊音,都快要说不出话。
“这么多年,我一直守着这个秘密,不敢胡说,更不敢让旁人知晓我知道这个秘密。我怕别人一旦知晓,我也就活不长了。”
沈殊音显然是气急,她望着孙嬷嬷,咬牙道:“你这是在胡说八道,我阿娘为何要换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你究竟是收了谁的好处,要如此构陷我们沈家。”
此时韩氏呵笑:“若是夫人自己不心虚,为何要将三姑娘养在衢州那么多年,又为何要给三姑娘定一个十六岁之前不可回京的批命,此等批命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霍贵妃在一旁淡淡道:“皇上,既然沈大姑娘与沈三姑娘都不承认,那咱们便验验吧。看看三姑娘身上,到底有没有这个胎记。”
沈殊音一把抱住沈绛,厉声说:“你们谁敢碰我妹妹。”
霍贵妃一声冷笑。
她的儿子断了一只手臂,她恨毒了太子还有太子的人,当初太子替卫氏喊冤,如今她便要卫氏余孽,给她儿子的手臂陪葬。
所以得知此事,她不遗余力的推进。
沈殊音拉着沈绛一块跪下,她一边磕头一边道:“皇上,我父亲镇守仰天关二十年,岂能凭借这些小人的一言一语,就怀疑他对陛下的忠心。还请皇上明鉴。”
砰砰砰,沉闷的磕头声音,惊心动魄。
一向温雅和婉的沈殊音,此刻不顾及丝毫尊严,磕首跪求。
沈绛伸手去拉沈殊音,抬头望向上首的帝王:“皇上,臣女愿意一验,以示清白。”
沈殊音还要说话,沈绛拉住她,低声说:“大姐姐,没关系的,我清者自清。”
她是女儿家,自是由宫女验身。
不过霍贵妃亲自站了起来,说道:“皇上,不如让臣妾亲自来验。”
沈绛冷静走到内侧里间,一位宫女上前,低声说:“三姑娘,得罪了。”
待她的衣裳被轻轻解开之后,她将衣衫退到肩膀之下,顺势拨开了鸦青色发丝,将肩膀后的风光,尽数落在身后众人眼中。
霍贵妃瞪大双眼:“怎么会?”
两个负责验身的宫女,看着她光滑洁白的后背,丝毫没有孙嬷嬷所说的胎记。
沈绛听到霍贵妃的惊呼声时,就知道她并未在自己肩后,找到她想要找的东西。
因为有花瓣胎记的,确实不是她。
霍贵妃甚至命宫女,亲自伸手验,看看她所谓的胎记是否被后天祛除。
可是她的肩后,光滑雪白,没有丝毫祛除胎记的疤痕。
沈绛冷笑望着霍贵妃:“贵妃娘娘,我能将衣服穿起来了吧。”
霍贵妃望着她的脸,一张保养得当的脸颊微狞,“你别得意,你这个卫氏余孽。”
待她们二人回到大殿时,沈绛冲着沈殊音摇了摇头。
沈殊音提着的一颗心,突然落了下来。
“皇上,既然没有的话,现在就可以证明我妹妹是清白的吧。”
霍贵妃嘴硬道;“皇上,虽说她肩后确实没有胎记,可是江湖多异士,祛除个胎记并非难事。韩氏所呈的这封书信,才是最能证明的。”
沈殊音倒是被对方的无耻气到,她说:“既然已按照你们所说的验了,既然没有,又何必一味攀诬我妹妹。”
哪怕对方是贵妃娘娘,此刻沈殊音为了保护沈绛,亦是义无反顾。
永隆帝似乎也听她们吵累了,挥挥手,竟是道:“暂且将沈家三女,关进牢中。”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
霍贵妃自以为自己的计策得逞,喜不自胜。
沈殊音望着沈绛,眼露绝望。
倒是沈绛,反而有种头顶悬着的那把剑,终于落下的感觉。
其实方才她验身结束,得知自己肩后并无胎记,她心底也未见轻松半分。
那日永隆帝在殿上,听到太子提起卫楚岚时,那等失态。
可见卫楚岚确实是他心头最大的一块心病。
这块心病早已随日月疯长,不见未见削弱半分,反而越长越疯魔,让这个明明拥尽万里江山的帝王,才会听到那个名字就如此失态。
帝王是这个世界上,疑心病最重的人。
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
哪怕她真的与卫氏无关,永隆帝都真的未必会放过她。
可是她真的与卫家,与卫楚岚无关吗?
她所习的是卫家刀法,她的先生是卫楚岚的挚友,早在冥冥之中,她便与卫楚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要不然她也不会派卓定,亲自去找孙嬷嬷。
难道只是想了解她出生时的场景吗?
不是。
其实她心底也一直在怀疑着,只是她从来都心存侥幸,侥幸旁人无法发现。
她会死吗?
沈绛不知,亦不想认命。
可是她的命早已非她所能左右,如今只能期盼着面前这个帝座之上的人,一丝善念罢了。
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三公子的选择。
明明他身在佛寺长大,不念红尘,亦不眷权势。
却在遇到她之后,拼命要将权势揽于怀。
唯有自保,方能保护别人。
如今她没有自保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只是不知在临死之前,她能否再见三公子一面,哪怕只是一面也好。
沈绛突然后悔,后悔昨日与谢珣见面时,没与他多说几句话,没告诉他,自己这一生遇到他,是何等之幸,何等之快。
可惜,再没有机会了。
“灼灼。”沈殊音还要抱住她,却被身侧的太监拽了过去。
沈绛挣扎着过去抱住她,在众人未反应过来时,埋在沈殊音的耳边低语道:“让阿鸢立即离开京城。”
太监扑过来时,她松开沈殊音,束手就擒,跟着对方离开。
沈绛并未反抗,这重重深宫,她便是逃,又能逃得何处去呢。
待众人离开之后,殿内之留下永隆帝与英国公霍远思。
在众人面前依旧能维持着尊贵帝王威严的永隆帝,突然抬头望向霍远思,问道:“昭明,你说她真的是吗?”
霍远思轻声说:“皇上,臣在得知此事之后,曾派人前往衢州。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当真是吓了一跳。原来姚寒山这么多年,一直在衢州,他还是沈家这位三姑娘的先生。”
“当年姚寒山号称是有经天纬地之才,他为何要教导一个小小的女娃。”
他忌讳卫楚岚,可是他却没打算真的杀这个卫氏‘余孽’。
一向圣心决断的人,居然会在这时候彷徨起来。
一直未曾说话的霍远思,终于缓缓起身:“陛下,纵虎归山易,可是后患无穷。太子若是没有这些所谓的卫氏余党蛊惑,又何至于走上这条骨肉相残之路。”
“今日他们可以蛊惑太子,他日难道他们就不能蛊惑六皇子、七皇子甚至九皇子。”
他的声音停顿片刻,终于又响起:“况且这朝堂之上,真的只有一个太子殿下被蛊惑吗?郢王世子自从遇到这个沈氏女之后,竟能从一个想要出家为僧的性子,转变到如今如此凌厉果决且野心勃勃。这难道就没有沈氏女的蛊惑吗?沈氏女又有姚寒山亲自教导,他们意欲何为?”
此言一出,永隆帝彻底惊愕。
若是旁人倒还好,谢珣之变化,乃是永隆帝亲眼瞧眼中。
帝位之所以说是疑心病最重,是因为他不仅要疑心自己的儿子,还要疑心自己的兄弟,疑心自己兄弟的儿子。
历来宗室皇亲谋反,也不是孤例。
这些卫氏余孽,如跗骨之蛆,若是不杀尽,焉能知就不会有下一个太子。
“陛下,宁杀错,勿放过。”
霍远思这句话,似一把火,燎起了永隆帝心中的念头。
一旦这个念头起来,便再无轻易熄灭的可能性。
皇权卧榻,岂容他人酣睡。
*
阿鸢在沈绛她们进宫之后,便让人备车,前往郢王府。
谁知马车刚驶出去,竟被人拦下。
阿鸢一掀帘子,望着拦车的人,模样有些熟悉,她定睛一瞧,随后震惊:“你不是先生身边的……”
对方竖起手指,做出了噤声的动作。
赶车的人是卓定,他与阿鸢对视了一眼,便将马车赶着跟着对方。
直到到了一处小巷,两人下车,跟在后面,左拐右绕,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一个小院。
两人入内,就瞧见正堂里坐着的人。
“先生。”
不管是阿鸢还是卓定,纷纷一惊,眼底带着喜悦。
姚寒山却道:“灼灼,可是被带入宫中?”
阿鸢赶紧说:“对,先前宫里突然来了人,说是皇上传召两位小姐。先生,不会是侯爷又出什么事了吧?”
能让皇上传召沈绛的,除了沈作明之事,阿鸢也想不到别的。
“无妨,我们先在这里等着。”
等着?
阿鸢忍不住说:“可是小姐临走之前,让我即刻去郢王府找三公子。”
姚寒山没再说话,只是沉沉望着外面。
阿鸢与卓定都不敢再说话,只能安静等候。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敲门声,姚寒山的侍卫立即上前去开门。
只听一个穿着青色劲装的男子入内。
姚寒山起身走过去,两人在门外说了几句话。
“确定吗?”他低声问。
青衣男子点头:“大人在宫中的耳线来报,千真万确,三姑娘已经被关在牢中,大姑娘此刻出了宫。”
“大姑娘如今在何方?”姚寒山问道。
对方又说:“据我们的线人来报,大姑娘的马车出宫之后,并未直接回长平侯府,而是去了郢王府。”
姚寒山点头,又交代了几句,让对方先行离开。
“阿鸢,你现在与我一同前往郢王府,你能带我进入吗?”姚寒山问道。
阿鸢眨了眨眼,随即点头:“先生我可以。”
她是沈绛的侍女,这些天也是多次出入郢王府,所以王府的人待她极为客气。
姚寒山入内换了一套衣裳,还做了易容,贴上胡子,连肤色都变成了棕色,完全变成了赶车的马夫,而不是一个文人。
两人一路回到马车,阿鸢上车前,突然问:“先生,小姐没事吧?”
姚寒山望着她殷切关心的神色,如同陷入沉思,许久,他低声问:“阿鸢,你可还记得当初我救你的情景?”
当年先生救她……
这一句话,仿佛将她与姚寒山都拖入了记忆深处。
那或许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黄河潮汛,沿江两岸流民成灾,衢州虽不算繁华重镇,却因离河道极远,并未受灾,因此不断有难民涌入。
衢州到底是小城,哪里经得住这么多流民,因此官府便闭了城门。
那些流民就只能在城门外祈求,哀鸿遍野,路有饿殍,沿途的官道早已经成了人间地狱般的场景,饿死的、病死的、奄奄一息尚存着一口气的,空气都漂浮着恶臭难散的臭味。
沿途的草地、树皮,早就被扒了个干净。
那年姚寒山出城归来,他在衢州已住了许久,一直等着沈家的小姑娘长大。
他与沈作明约定,待沈绛五岁时,便由他授以诗书。
姚寒山走南闯北游历天下,这等场景,哪怕见过,每次都还是触目惊心。
城里的官府怕这些流民饥荒,每天都还是会施舍一些粥食,可是这么多流民,一个小小府衙又能给多少粥。
年富力强的,尚且能争得一口活下去。
那些老幼妇孺,便是抢也抢不过,争也不了争。
姚寒山的马车正往城里走,他没掀开帘子去看两旁,天灾连连生灵涂炭,如此惨状,他既不能救人,也无法济世,看了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曾几何时,姚寒山也是自持满腹经纶,想要兼济天下,可是半生碌碌,到头来他所以为的明君,也不过还是如前人一般,满心满腹只有权势。
何曾有半分百姓。
他所追随的,全都成了一场空。
直到马车突然停下,车夫在外面呵斥说:“你这小丫头,怎么没头没脑的撞上来,马蹄不长眼,踢到你该如何是好。”
“贵人,求求你,救救我阿娘和弟弟吧,我阿娘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我弟弟也快饿死了,”小女孩稚嫩而凄惨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姚寒山到底不是铁石心肠,还是掀开车帘。
就看见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挡在马车前,留着半长的头发,枯黄干燥。
她一抬手,细骨伶仃的手臂,仿佛一折就能断开。
姚寒山沉默的望着她,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孩子。
小女孩见他掀开帘子,以为是发了善心,立即磕头,“先生,求求你,救救我阿娘和弟弟吧,我一辈子给您当牛做马,我会一辈子报答您的恩情。”
姚寒山望着她,直到看见她肩后的一处红色胎记。
流民的衣裳破破烂烂,衣不蔽体者甚多,这小女孩的衣裳也早烂了大半,肩膀后面坏了好大一处洞。
这才将她的胎记漏了出来。
姚寒山走下马车,缓缓走到她面前。
直到他垂眸,落在她的肩后。
那里有一处格外明显的胎记,形如花瓣。
……
“先生,先生,”阿鸢喊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