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之后,清晨。
老公爵的葬礼就在今天举行,漆黑的车队自庄园中开出,穿过旧金山闹市区,开上郊区公路。
夏离抬头看着窗外的天空。今日的天空阴沉,淅淅沥沥地飘着薄雨。雨敲在黑色车壳上,声音流进车里,世界模糊一片。
汽车停在山脚时,山坡顶上的墓园大门已经依稀可见。康斯坦丁下车,为夏离撑起黑伞。夏离站在雨中,总觉得管家和康斯坦丁的脸上都带着一丝冷意。直到他看到康斯坦丁腰上的黑色枪套,他才愣住:“葬礼没必要带枪吧?”
“今天是葬礼,所有人都回来,凶手也定然藏在其中。”
康斯坦丁的话让夏离冷了一下,他忽然觉得每个走过来的人都像是带枪的凶手。
“不必紧张。您的安全交给我就好。”康斯坦丁说话的神情硬派如施瓦辛格,仿佛化作子弹打在他身上都钻不出个眼来。夏离心中却痛苦万分:要是真动手的话,几十只枪漫天风雨地扫过来,秘书你挡不挡的住啊?
他心虚地抬起头,显目地望着一行从雨中飞过的新歌,恨不得化身成一只信鸽拍着翅膀扑棱扑棱地跟身上去。变成烤乳鸽也至少比被人乱枪射死要强啊!
细碎的雨幕中,灰翼的鸽子振翅飞起,破碎的雨水落进夏离的眼中。
有什么东西在面前飞过,飘转如叶。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住,才看清那是一顶女式礼帽。深蓝色的绸面,像是少女细腻的肌肤。
当帽子从面前挪开时,夏离看到了她。
黯淡的灰色世界仿佛在那一刻亮起,少女的裙摆在风中展开,如同郁金香开放。
那是一个静止的侧影,似曾相识,少女低垂着精致的脸颊,黑色的长发盘在脑后,在雨雾中微湿。她像是一个人孤独地到来,手握着湛蓝色的玫瑰,站在人群之外,视线从人群中穿过,落在夏离的脸上。
如同似曾相识。那眼神里包含的意味令夏离有些疑惑,有一瞬他想说些什么,可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沉默地将帽子放回少女的手中。
帽子重新在女孩头上戴好,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开。风声骤然狂暴,雨水密集,淹没了那个身影。
夏离最后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转身走进墓园中。
“葬礼的过程很简单,会见宾客、主持下葬、再进行一份简短的致辞……”亚伯正在介绍葬礼的过程,可看到夏离茫然的眼神,忍不住苦笑:“少爷,早上一定很辛苦吧?”
夏离轻轻点头:“有点突然。”
“很抱歉让少爷一来就面对这么严峻的事情。但这在血族的世界里并不罕见。”亚伯低声说道。忽然有一个人影斜插上来,看着夏离的眼睛。
“不要让悲伤蒙蔽了你的心。”苍老的神甫握紧他的手,解下自己的玫瑰念珠套在少年手上,“可怜的孩子,愿主的荣光抚平你的不安和彷徨。”
夏离傻傻地看着面前的老头儿,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为什么血族公爵的葬礼上会有神甫?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玫瑰念珠,念珠上垂落的十字架有些奇怪,上长下短,好像放反了?少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觉得老神父下一刻就会毙了自己这个妖孽。
“老梅丹佐还有这样年轻的子嗣,是族类之幸,也是主的祝福。”
神甫念了一段长长的经文之后就转身离去,剩下原地的夏离低头看着手中的念珠。直到此刻他才回想起来老人眼中散不开的猩红……他竟然是血族?!
“他的名字是西庇太。七大家族中‘逆十字’的教长,也是与您并列的七大公爵之一。”亚伯解释。
“吸血鬼也信教么?看起来是个好人……”
“主张血族代主放牧羔羊的教会在我们看来是‘善’,但在人类的眼中就是恶了吧?”
亚伯轻描淡写地击碎了夏离的三观:“几十年前,每次圣诞,逆十字教团都会进行血祭,人类的头骨堆积成祭坛,鲜血蓄满了水池,血族在这一天畅饮鲜血,祭奠主的荣光……”
夏离脸色一白:“那不就是邪教么?!”“罗马一直都这么说。”老管家表示赞同,“可血族也有精神需求嘛。不过,他是凶兽的嫌疑人之一。”
“什么?!”
夏离的惊呼险些引起旁人的注意。
“自从1920年开始,老公爵就禁止他们在旧金山发展信徒,而且不止一次在百年议会上公开驳斥对方的信仰。在西庇太的父亲大卫死去之前,我们就是政敌了。”
夏离实在没办法将那个老头和杀人凶手联系在一块,这个世界真是太疯狂了。
“走吧,殿下,还有几位重要的客人需要您去面见。”
亚伯转身,却忽然皱起眉头。
“看来斯图亚特家族还是一如既往的缺乏教养和礼仪。在我之前,他没有其他人要见。”
傲慢的金发男人走进墓园的大门,声音冷漠。看起来大概四十岁,介于精力旺盛的中年和饱经沧桑的老年之间。他的骨架宽大而魁梧,几乎高出夏离一个头,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人们不敢接近他,却也不敢疏离,只能敬畏地站在他周围。
时间仿佛瞬间倒退了几百年,浓墨重彩的庄重贵族出现在夏离面前,耸立如山。
“一个混血?”他低头看着夏离,皱起眉头。
“七大家族之一龙血家族,赤龙之裔的公爵。”亚伯解说的声音显露出一丝敌意。他挡在夏离的身前,恭谨中带着戒备:“尤瑟公爵,我们似乎并没有向您发出葬礼的请帖。”
“公爵之间的谈话,什么时候有下人插嘴的余地了?”尤瑟·彭多拉贡踏前一步,如山一般的身影仿佛要将瘦弱老人摧垮:“滚开,老狗。”他毫不掩饰自己血红的眼瞳,那瞳中有风暴和漩涡,散发着莫大的力量。
亚伯被推开了,宛如海潮之前的浮萍,那种隐秘的力无可抗拒。这是血脉的压制,血族之间阶级的绝对权威,只要是活物,便无法抵抗。可就在一瞬间,那种庞大的压力却猛然消散了,如同阳光下迅速蒸发的水珠,康斯坦丁挡在了他的身前,手指按在腰间的枪套上,沉默的凝视这尤瑟的眼瞳。
而尤瑟公爵只是露出轻蔑的冷笑。
“可怜的孩子,不要让悲伤蒙蔽了你的心。”
老神甫不知道又从哪个角落跑了出来,操起另一条玫瑰念珠缠绕在尤瑟的手腕上,带着十二万分的真挚:“愿主的荣光能够抚平你的不安和彷徨。”
于是,暗流汹涌、剑拔弩张的气氛在瞬间被冰冻住了。谁都没想到西庇太会跳出来调停这一场冲突。在他手中的念珠面前,无形的威压都全部消散,或者说……被某种更神秘的东西所取代了。西庇太扣住了尤瑟的手腕,将念珠一层一层地套上,“难过的话就说出来吧,主会保佑你的。”
这一刻,不论是葬礼的哀伤严肃,还是公爵之间的阴森冷厉,都被这种莫可名状却又强悍之极的神棍气息冲的消失不见。
龙血大公麻木地被他拍打着肩膀,到墓园外面去了。
尤瑟离开后,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康斯坦丁向夏离颔首,又无声的走掉了。
夏离沉默了片刻,然后拉住管家的手认真说道:“亚伯,我肯定刚才那个家伙就是凶手,我们要不要做了他?”
“……少爷,请以大局为重。”
亚伯低声劝告:“虽然尤瑟·彭多拉贡和斯图亚特家有世仇,但他可是七大公爵之一的龙血大公。龙血家族的疯子要战胜自己的敌人只会在战场上,不会用卑劣的暗杀手段……而且如果要杀死一位公爵的话,我们的人手略显不足。”
说完,他有些复杂的看了夏离一眼,充分地表示出“不是每个公爵都像少爷你这么废柴的”夏离悲愤的叹息:“他跟我就那么不对付么?”
“人类之中也有鹰派和鸽派之分吧。龙血家族是老派贵族,一直都认为血族应当振奋起来,走到台前,恢复中世纪时期的铁腕统治。而老公爵一手缔造了二战时两族签订的和平血契,自然和他成为敌人。”
“我外祖父究竟惹了多少个敌人啊……”
“上不了台面的货色也就几百个吧。”亚伯轻描淡写将夏离的仇人名单扩充到了三位数。
“我还是去死算了。”夏离考虑着要不要一头撞死在第四代大公爵的墓碑上。
“殿下无须担心,最有嫌疑的人,只剩下一个了。”亚伯的单片镜面上闪过一道寒光,扭头看向不远处的宾客。在那里,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安慰一位苍老的妇女,神情哀伤而柔和。和习惯蓄长发的血族们不同,他留着干练的平头,穿着严肃的黑色西装,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商业精英,一个正值壮年的企业家。
“柯尔·奥兰治。”亚伯低声介绍,“他是七大家族中最为富有的天平家族成员。”
“也是公爵?”夏离有些眼晕。
“不,只是附庸家族的子爵而已,但是他很擅长权谋和资本运营,是天平家族的代理人之一。前几年,他太过得意忘形,过线了。老公爵将混合了银的钉子刺进他的脊椎里,让他瘫痪了五年,给了他一个小警告。”
“啊,这么狠?”
“血族的律令从来都不是空泛的条例。柯尔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伪君子,不排除他怀恨在心的可能。”
“完全看不出来。”夏离觉得自己的眼睛一定有问题。
“他的外号叫做‘杜鹃鸟’,因为他最擅长的就是借巢生蛋。他前后有过六任妻子,每一任妻子都死于非命,其家族也被奥兰治家族彻底吞并。她们都清楚他是一条毒蛇,但照样没有办法抵御他的诱惑……类似的事迹,数不胜数。”
等亚伯说完,夏离眼中的柯尔脑门上已经贴上了“变态”和“渣男”的记号。
他以为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就没事儿了,却没有想到,柯尔·奥兰治在看到他之后,竟然大步走来。
“不会吧!”夏离心中哀鸣。可回应他的却是带着悲悯和同情的眼神,还有突如其来的拥抱。
“我的孩子,我为你感到难过。”柯尔·奥兰治轻轻的拥住他,温暖的恰到好处,夏离甚至感觉到他的心脏在悲戚地颤动。短暂的拥抱松开,柯尔·奥兰治弯腰行礼,“我很高兴看到您没有被悲伤冲垮,愿您能够重新扬起斯图亚特的荣光。”
这一刻,夏离真心感觉到了演技上的差距,幸好亚伯帮他解围:“奥兰治子爵,感谢您的到来。”
“请不要这么说。”柯尔·奥兰治惨淡地笑了笑,“这是整个血族的悲伤,又一位可敬的长者离我们而去……公爵大人,感谢您原谅了我的冒犯,如果我能够为您做点什么,请尽管开口。”
“会有这么一天的。”亚伯淡淡的回应。
直到走远,夏离也能看到柯尔仍恭敬地弯着腰送别他们。
“有没有搞错?真的是他?”
“在被他杀死之前,每个人都不相信他是凶手。”
接下来是走马观花地会见家族各地企业的投资人、政客和商人,甚至还有两个足球经纪人……简单见过面之后,他们就不再打扰夏离了,回到了人群中,带着一种难言的秩序感。
虽然不曾公开,但血族和人类之间巧合一样划分成两个圈子,泾渭分明。一边的人穿着现代的严肃西装,另一边的人则仿佛还停留在维多利亚时期,穿着黑色的礼服和长裙。
葬礼很快就正式开始了,在公爵神甫西庇太主持的弥撒和诵经之后,老公爵便开始下葬。夏离象征性的填了一铲土。略微湿润的泥土落在灰黑色铁棺之上,覆盖了上面荆棘和铁树的图纹。
紧接着,宾客们手持着代表哀伤的白色玫瑰,列队献花。
有的人会对夏离说几句安慰的话,也有的人神情阴冷,行色匆匆,像是要逃离魔鬼的阴影。夏离麻木地向一位位宾客表示感谢,直到听见一个苍老的女声。
“亚伯,他就是梅丹佐的外孙么?”黑伞下的老妇人穿着严肃的礼服,戴着黑色蕾丝手套,帽檐上垂下了一截遮面的纱巾,仿佛油画中的贵族。亚伯颔首回应,神情恭谨。
夏离被老妇人黑纱之后的眼神打量着,忍不住心慌,低声问:“这也是我外祖父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