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急切间他难以查出什么,只得密令高剑风和吴六郎分别肃立在回廊两边,隔绝所有的仆役等其他闲人出入。
“如果黛绮在便好了,她的心思细密,而且灵力远超旁人,一定能及时窥出些玄奥。”
他惆怅地想着,不由望向远处池塘边静坐的陆冲和肃立的薛崇简。薛崇简是一个很单纯的人,绝对无法看透他母亲深不可测的心思,所以即便他认为这座牡丹阁没问题,也未必真就太平无事。而陆冲显然有些魂不守舍,今日只怕指望不上他了。
便在此时,一个公主府管事急匆匆地赶到袁昇身边,涎着脸笑道:“袁将军,公主殿下有请,说是有私事相商。”
袁昇不由紧皱眉头。因为风传的武妙妙之事,他很怕单独面对太平公主,特别是这时候天子还孤身在阁内,他实不宜离开。
“将军请看,公主殿下已过来了。”管事向不远处一座高亭指了指。
果然,太平公主端坐在那形若飞燕的精巧八角亭内,正向袁昇招着手。那亭子与牡丹阁遥遥相对,距离天子所在也不远。袁昇不由暗叹太平公主当真善解人意,自己是不得不过去了。
“袁将军,陪着万岁来我这府上做客,怎么如临大敌呀?”
八角亭内,太平公主望着肃然给自己见礼的袁昇,先开了个玩笑,随即挥手命左右亲信都远远出亭伺候着。
“公主殿下说笑了,公主府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只不过末将身系天子安危,自当循例尽职罢了。”袁昇回答得不卑不亢。
太平公主没有言语,只静静地望着他,目光复杂。
便这么稍一凝定的当口,一缕袅袅的琴声悠然而至。袁昇听那曲子正是一首《高山流水》,只是琴声奔放中略带些急促,显见弹奏者虽弹得很娴熟,却少了一种琴者的从容冲和之气。
他不由抬头望去,却见这亭子西侧是一座玲珑的假山,便在叠石参差、涌绿耸翠的山顶,另有一座小巧竹亭,亭间一个妙龄少女正自端坐弹琴。少女衣饰华贵艳丽,依稀可见面如满月,双眉飞扬,秀气的脸上难掩一股倨傲之气。
“那是小女妙妙。”太平公主轻笑道,“久闻袁将军文武双全,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妙妙则雅好琴道,很想请将军指点一二。”
袁昇在心底长长吁了口气。果然如传言所说,联姻之策真是太平公主提出来的,这位大唐第一公主甚至不惜抛下面子,给自己和她女儿制造一个机会。
他定了定念头,才缓缓道:“多蒙公主殿下厚爱,县主琴道非凡,可惜末将只好书画,于琴乐之道还不得其门而入,哪敢指点县主的琴道。”
太平公主的目光骤然冷冽下来,却淡淡笑道:“当年你迷恋安乐,但那个残花败柳,又怎么跟我家妙妙相比?哼,除了那脸狐媚相,安乐有的,妙妙都会有。袁将军当真不肯屈尊指点一二?”
袁昇的心猛地一紧,实在想不到太平公主会这样直白,甚至有些图穷匕见的意思。安乐有的,妙妙都会有——可安乐是当年大唐的第一公主啊,而武妙妙不过是个县主,除非她的母亲成为……女皇!
琴声还在淙淙地鸣响着,只是听在袁昇耳中,更多了几分急迫。他终于摇了摇头,又长长一揖,说了声:“末将不通乐道,岂敢班门弄斧。”
遥遥地,他忽然听得牡丹阁内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是有人将门重重关上的声音,万岁已经出了屋吗?
“万岁那边还需回护,末将职责所在,不敢轻忽,告辞。”他的心神有些紊乱,不待太平公主应声,已转身出了八角亭。
脚边水光潋滟,头上绿影扶疏,耳畔还飘着那缕细密的琴声,袁昇却一步不停,大踏步赶向回廊。
身后,他觉得有一双刀一般的眼睛在死死地剜着自己的背影。
那是太平公主的眼睛。
“时候差不多了,朕要回去了。”
暖阁内,李隆基叹了口气道:“青瑛,你为了李唐大业甘冒奇险,我自会记得。待平定了此乱,朕亲自给你和陆冲赐婚!”
“臣叩谢皇恩!”青瑛盈盈拜倒,仰起头来忽道,“万岁干脆再大发慈悲,给袁昇和黛绮也赐婚了吧。”
李隆基愣了下,一颗心陡然一沉,太上皇还要给袁昇赐婚呢,这桩婚事如何收回呢?
他的心微微紧了紧。陆冲与袁昇,这两名亲近下属为自己承担了太多意想不到的压力,无论是对青瑛还是对黛绮,都极不公平。但此时此刻,自己这名义上的大唐天子对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朕会记挂此事的!”他含糊地笑了笑,又定定地望着她,“青瑛,要保护好自己。这里,到底是龙潭虎穴!”
青瑛肃然躬身道:“臣明白。”
“王琚似乎给了你一些糖果,不到万不得已,万不可用。”
青瑛眼芒一闪,只点了点头。
王琚给她的东西当然不是糖果,而是沾唇则亡的剧毒药丸。她很清楚自己插入太平公主府内卧底的底线——如果身份暴露,一定不能牵连出万岁来。
放心吧陛下,到了紧要时分,我会义无反顾地离开。
女郎笑了,先是在心底无声地苦笑,随后她忽然仰起头,咯咯地笑起来。她的笑声渐大,仿佛摇曳的银铃声,带着几分激动,带着几分满足。
李隆基愣了下,才明白她是在笑给屋外的人听。虽然这里是天子的幽会之所,照理说周围决计没有人敢来偷听,但长久地毫无动静也不合常理。
只不过青瑛的笑声有些大,他听得有些刺耳。
“我该走了!”李隆基略一犹豫,忽然摘下自己指上的碧玉指环递了过来,“我宠幸你之后,要给你个信物。这是我的贴身指环,满朝文武都知道,你戴上它,自能取信于太平。”
“多谢陛下。”青瑛小心翼翼地接过指环,犹豫了一下,还是戴在了手上。
在阁外那道精巧回廊上徘徊的高剑风听得笑声,不由皱了皱眉,亏得陆冲没有在这附近。他转头望向不远处池塘边的陆冲和薛崇简。薛崇简负手而立,背影如一根挺拔的长枪,陆冲则默默地坐着,背影宽阔如山。
瞥见那如山般一动不动的背影,那道笑声便更显得刺耳。小十九知道青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心内仍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中,转身向回廊外挪开了几步。
“剑风,袁昇呢?”
高剑风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唤他,转过头便瞧见年轻的天子已走出了阁门,正在不远处向他招手。
他忙转回身疾步跟了过去,李隆基却又大踏步转出了回廊。
阁内,青瑛也从袖中取出一支金灿灿的凤钗,低声道:“此物是太平公主准备的,也作为我敬献给陛下的定情之物。只不过我总觉得此物有些古怪,陛下请仔细斟酌一下。”
自来男女缠绵后,双方互赠定情之物,这是很正常的举动。太平公主当然想到了此点。但李隆基一看那凤钗,神色顿时一黯。
那是一支纯金打造的精美凤钗,凤凰的身上还镶嵌着各色名贵宝石,凤凰的双眸则是罕见的红宝石,瞧上去光华缭绕。只是凤凰却衔着一对小小的玉环。那是一对名贵于阗白玉雕成的玉环,只有指头大小,被金凤衔在口中,玉色璀璨夺目。
玉环,玉环儿,玉鬟儿!
这用意再明显不过,这是太平公主再次用玉鬟儿的谐音来提醒李隆基。
李隆基却眯起了眼,脸上闪过忧郁、感伤和痛楚神色,终于缓缓摇了摇头道:“难得姑母如此用心良苦,只不过……此物瞧来太过睹物伤怀。朕不取了,如果她问起,就说你心绪激动之下,忘了给朕。”
他慢慢地转过身,缓步踱出阁外。青瑛要起身相送。李隆基却挥了挥手,低声道:“你此时还是在榻上躺会儿为好。”
青瑛眸中闪过一抹羞涩。这时候她要表现得刚刚承欢而无法相送,便只得躬身道:“陛下慢行。”
阁门关闭的一瞬,李隆基的心思仍有些恍惚,可能是因为那支玉环凤钗让他太过感伤了。
他走进回廊,廊内很安静,袁昇和高剑风等人竟都不在那里。阁门外只有一名黄衣小鬟,见了李隆基出来,忙躬身施礼。
李隆基正觉气闷,没有搭理那小鬟,信步前行。走了几步,他忽然觉出不对头,这回廊竟似漫长无比,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他察觉有异,刚要止步,陡觉一股怪异的力量漫卷而来,霎时天旋地转,跟着脚下一空,猛然向下陷落。
“陛下怎么走得这样疾?”袁昇遥遥地看见了李隆基,忙加快脚步,疾步赶过去。
他忽然发觉这道回廊有些别致,先前曾往来探查过多次都没觉出有何异常,此时却陡觉有些异样的气息在涌动。他来不及细查这些气息有何古怪,因为更古怪的事情发生了。
李隆基不见了。
“陛下!”袁昇大喊,却没有听得回音,忙喊过高剑风,“看到陛下了吗?”
小十九和闻声赶来的吴六郎都是一脸焦急,纷纷道:“适才还见到了,只一晃,怎么不见了呢?”
“你们在那儿做什么?”李隆基忽自回廊的另一头转出,远远地向他们低喝。
“谢天谢地!”袁、高等三人都在心底欢呼一声,忙赶过去围在他的身边。
“陛下,这回廊有些古怪,”袁昇仍觉心有余悸,“似乎这里有一处没有启动的法阵,只是适才微臣失察了,好在万岁洪福齐天,没有大碍。”
“这么紧张做什么?”李隆基淡然一笑,拍了拍回廊的栏杆,“姑母久有异志,府内自然禁制重重。这里是一处秘阁,回廊处设置一处法阵也是寻常。你们肃立四周,府内外都是我们的精兵强将,他们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至尊天子这么一说,袁昇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哎哟,朕还有一件东西要给青瑛。”李隆基又想起了什么,沉声道,“你们在门外守候,不得擅离。”转身急匆匆地又推开了暖阁的门。
“万岁……”屋内的青瑛看见李隆基去而复返,有些疑惑。
李隆基盯着她手上的碧玉指环,摇了摇头道:“朕有些莽撞了,虽然要给你个信物,但这指环对朕至关重要,反会让姑母心中生疑。给你这个……”
他自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了过来。
那是一块于阗美玉的玉佩,上面雕着一对造型古朴的云龙飞凤,玉色柔和,雕工细腻。虽然一望便知是皇家的精妙之物,但与那绿如深潭的碧玉戒指相比,确实品相平凡得多了。
青瑛觉得李隆基说得在理,郑重接过玉佩,再摘下指环捧了过去。
李隆基忙戴在了指上,又瞥了眼案头那件凤钗,沉吟道:“这个……”
“适才陛下不是说不愿拿吗?”
“还是拿吧,免得朕那好姑母事后找你麻烦。”他叹口气,将那件玉环凤钗揣入了怀中,又看看日色,沉声道,“你要小心在意。”
恭送李隆基出屋,青瑛却有些呆愣,默然望着手中那块玉佩,若有所思。她隐约觉得似乎哪里出了问题,但是又想不起来有何异常。
愣了片晌,忙赶到窗棂前,掀开厚重的窗纱一角向外张望,却见李隆基正在袁昇等人的簇拥下笑吟吟地走远,青瑛才舒了口气。
虽然心中仍旧疑云起伏,但她此时身份特殊,无法出去一探究竟,只得黯然仰在了榻上,静静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