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七十八:尸陀林
一场绚丽烟,持续了小半刻钟。鼎沸之声停歇后,红袖招里琴瑟缠绵,丝竹喑哑,气氛旖旎。一些宾客携带身边女子离开厅堂,寻隐蔽处共度良宵,李蝉的不告而别,亦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七弯巷里,一伙巡夜官兵披甲带刀,提灯走过。这几日不设宵禁,州府官兵便忙得不可开交。光是走水、盗抢、猥亵等事,就已经处理不过来。上半夜,府里又传出消息,说长乐坊有妖魔显形,这伙人马从西市附近被调集过来,辅助缉妖吏调查妖踪。
两只兔趾细犬被前头的官差牵着,兽性的呼吸声与硬革甲片的摩擦声此起彼伏。
这些军营犬铺出身的犬类训练有素,嗅觉灵敏,在探查、警戒方面远胜于人,一只细犬经过环采阁,忽然抬头向墙头狂吠。众官差顺着犬吠一看,墙头的灰砌直檐瓦后,只依稀伸出几条枣枝,并无异状。但瞧那细犬叫得凶,便有人露出迟疑的神色。
只不过,很快就有人指向环采阁那面不起眼的后门,讳莫如深地说了几句话。片刻后,官差便扯着两只细犬,走向七弯巷出口。
这时环采阁后门却打开,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抬出一个人。
官兵里领头的什长一看,带人走过去,提灯一照,低喝道:“怎么死人了?”
一名护院道:“嗨,这厮是个开天窗的,也是不长眼,敢偷到环采阁来。”
什长皱眉,“就算是盗贼,也不至于直接打死。”
护院斜什长一眼,冷笑道:“你道这家伙偷的人什么来头?”他只是意味深长地朝天上一指,那意思摆明了就是“神仙人物”。
什长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
护院骂道:“也怪这厮蠢笨,不长眼也就罢了,脚下功夫还不行,在房上开天窗时失足摔死了,呸,真是晦气!害得兄弟们半夜还得给他收尸。还得劳烦各位差爷,把这家伙赶紧弄走。”
说完,掏出一个钱袋塞给什长。
片刻后,尸体被抬上一辆牛车。牛车离开七弯巷,穿过西市,抵达公廨。
这具尸体在殓房里,与其他尸体共度半夜,赶在鸡鸣之前,又被抬上另一辆牛车,用薄薄的草席一盖,被运向玄都南郊。
玄都南郊的支刑山下,原本是一片收埋无主尸骸的义冢。
数十年前,西方佛道来此论法,一位梵生国法师在此地划出一片尸陀林,向大庸佛众传授白骨观的神通。他带领徒众入此林中,用饼卷腐肉而食。
大庸佛门中亦修白骨观,却不似西方修法那般激进,此事在当时的玄都修行界里激起不小争端,不过最终,这片尸陀林还是留了下来。
所谓尸陀林,不过是在义冢上加建了一座供奉尸陀林主的石塔,然而一旦和佛门扯上关系,在市井凡人眼里看来,此地的意义就变得与之前判若云泥。据说,人死以后,只需弃尸于此,无需土葬,便可消去亡魂怨气,亦可保后人平安。
那具尸体便被牛车拖来,又被运尸人扛着,穿过腐臭气冲鼻的尸陀林,丢到一片乱石间,与腐尸蛆虫为伴。
大半夜过去,这具尸体从环采阁到殓房再到被弃于此地,并无一人调查他的身份。只有几只老鸹,在树梢头时刻关注着他,确认这个新来者是否真的已经死去。
及至破晓,终于有两只老鸹扑棱翅膀,飞到尸体边上,歪头打量这个男人的遗容。他的肚子已因腐败而开始微微膨胀,不出意外的话,只需再等上几日,它们便能用并不锐利的黄喙,啄开失去韧力的皮肉,饱餐一顿。
却有一阵晨雾在此时逆风飘来,老鸹觉出危险,振翅欲飞,霎时间,又被雾中探出的一只毛绒绒的白爪死死按住。
老鸹惊惶之下,奋力扑腾,那雾中现身的白猫,却只是戏谑地看着爪下弱者无奈的挣扎。
老鸹自觉我命休矣,敛翅放弃抵抗,白猫却觉得没了兴致,放开爪子。老鸹反应过来,振翅飞走,惊恐之下,全然没注意到,那阵飘渺雾气里。又走出一男人二女。
正如鲜有人会去在意道中横死的猫鼠,徐达也并不会因聂尔之死而悲伤,甚至还有心情与乌鸦玩耍。红药看那黑羽没入远处的翠绿春林,又低头去看聂尔和他身边的几具尸体,心中也近乎毫无波澜。忽然心头喃喃,所谓物伤其类,自己如今也属非人之类了。
李蝉的表情却也很平静,他离开冶泉东渠的十里柳堤,被半夜的奔波刮去了身上的旖旎脂粉气。他在腐臭刺鼻的尸陀林里蹲下来,盯着聂尔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又抚过聂尔脑后的伤,目光往下,看到了聂尔被拔去指甲的十指。
紧接着,又看到聂尔靴上有一处不起眼的突起,李蝉伸手一摸,是件硬物。他脱下聂尔的靴子,倒出那硬物。随着环佩相击般的清脆声音,断成两截的玉钿落入李蝉掌心。
官衙的仵作不知出于何故没有验尸,不光遗漏了聂尔身上的刑讯痕迹,还把他身上唯一值钱的物件落下了。
李蝉攥着玉钿,低声道:“我初到玄都时便与三郎结识,三郎此人……重利却不忘义,仗义而不疏财。”他像是在回忆,嘴角也露出一丝笑,但紧接着目光再次聚焦到聂尔脸上,便再度沉默,把玉钿收进腰囊。
扫晴娘轻轻握住李蝉的手,发现他的指节绷得很紧。她望着聂尔的尸体,轻声说:“也算是活得通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