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般献媚的话若是叫素来疼爱您的阿爷听见了,恐怕也会觉得寒心。”
萧明稷身上的衣物本来就不算凌乱,他起身打点妥帖,见郑玉磬仍然像是没有回过神一般,怯生生地躺在榻上,目光呆滞,心中稍微有些涟漪,扶她坐了起来,可话一出口,却变成了讥讽。
“母妃也不是少女了,何苦对儿臣做得这般姿态,”他一丝不苟地行了一个礼,像是对其他圣上的嫔妃一般无二,话里带了些自责之意:“或许是儿臣疏忽了,贵妃有孕,腰身粗笨,无人服侍怕是行动不便。”
这种伤人的话哪怕说的时候会察觉不妥,然而当萧明稷当真瞧见她珠泪盈眶,内心反而因为那些软弱可怜的泪珠愈发铁石心肠。
她也会难过、会伤心,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
枕珠被候在外面的万福拦在了外面闲聊,当着外面宫人的面,万福塞了许多银钱与珠翠给她,讨好的模样叫枕珠实在不好当众给一巴掌叫他滚开,而且掌事宁越已经进去看着,想来应该是没有事情的。
贵妃得宠,宫中想要巴结她身边人的也不在少数,有些宫人看了万福一眼,虽然自己不是被巴结的那个,但也与有荣焉,眼界跟着高了起来,瞧不起三皇子身边内侍这样巴结娘娘身边的亲信。
直到三殿下出来,枕珠才松了一口气,梗着脖子行了一个不标准的礼,傲气地进到里间去了。
她心里虽然着急,但也是算过时间的,三殿下进去约莫只有一盏茶的时间,旁边又有宁越盯着,三殿下就是有再大的神通也不敢在这里对自家娘子怎么样。
然而身侧的宫人却唤了她一声,请掌事姑姑去见紫宸殿那边派过来的人,看一下佛像该如何安置。
似乎锦乐宫这一日的忙碌都是从三殿下拜谒开始的,枕珠看着宫人将象牙雕刻的送子观音仔细安放在了背朝寝殿门口的地方,六局中为贵妃奉送珠宝的人又来了。
圣上虽然说是要贵妃随意挑拣几样可心的,但六局中的司珍等女官却不会不明白,知道郑贵妃头面上的有许多都是圣上私库里的东西,只说是留着给娘娘赏人用的,哪还有在贵妃挑拣完之后还拿回去的道理?
枕珠也是个没到二十岁的姑娘,对珠宝首饰自然也感兴趣得很,过一过眼瘾也好。
然而等她进到贵妃所在的时候,却见宁越半跪在贵妃坐榻下的踏几上,一只手托着贵妃的纤纤玉手,另一只手耐心且轻柔地将羊脂玉手镯套入女子的皓腕。
或许是受过宫刑的缘故,宁越的面相稍微有些阴柔,但五官比起其他的内侍算得上是精致,他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可却讨不得贵妃欢心。
可能是因为显德不希望贵妃再做那种为圣上推举宫人的事情,因此宫人们几乎都是中人之姿,然而内侍却选的端庄秀气些,听说宁越进宫前竟然还是识字的文士,别说替贵妃写些拜帖、抄录东西,就是写一篇《长门赋》大约都使得。
内侍监是心思最贼的人,哪怕圣上不曾在奴婢们面前流露过与身份并不相符的醋意,但是显德也在贵妃宫人的身上花了一番力气,女子容貌平平,但常来服侍圣上与贵妃的内侍却赏心悦目。
圣上吃醋也只吃在男人女人身上,至于内侍,天子只将其视为奴婢,并不论性别,哪怕嫔妃与内侍亲近一些,自然也谈不上为这样下贱的人与贵妃起龃龉。
但是她家娘子的心思既不在琳琅满目的珠宝上,也不在那秀气文弱的内侍身上,像是疲倦到了极点,手臂倚在桌案一角,恹恹地没有半点兴致。
见她来了也只是颔首吩咐宁越下去,头也没有抬。
“娘子,您怎么了?”
枕珠略有些慌张,她伏在贵妃膝边,见郑玉磬面色不如见三皇子之前红润,襦衫竟然也穿在了身上,虽说没添什么新痕迹,肩颈处有重新施过的素粉,联想到方才宁越手边所沾染的女子妆容所用的粉黛,几乎气得要死:“娘子,是不是那个畜||生他欺辱你了?”
郑玉磬原本心神未定,连凤履都是勉强穿上的,能笑着应对那些进来的女官已经实属不易,哪怕冬日的衣裙并不会如夏日一般丝薄,可她还是害怕会叫旁人瞧见她衣服底下的不堪。
“低声些,你也不怕叫别人听见。”郑玉磬低斥了枕珠一声,让她来为自己换衣裤,哪怕方才是自己亲身经历了这不堪的一切,尚且惊魂未定,然而还是勉强安慰枕珠的情绪:“没事的,他是想过要将我怎么样,但最后没成事。”
枕珠替她更换衣物,眼眶却红了,低声道:“万福刚刚左拦右挡,奴婢不好当众同他翻脸,看着总管进来,以为娘娘是不会有事的,要是我……”
郑玉磬刚刚被昔日的情郎覆住,心思如同乱麻,什么可怕骇人的念头都想得出来,然而现在与自己一同长大的枕珠待在一处,冷静下来以后人又清醒了许多。
“你在这里有什么用处,喊人过来吗?”郑玉磬苦笑了一声,“他知道我那么多事情,咱们还得在这宫里继续待下去,万一他狗急跳墙,将事情都抖落出去,咱们怎么办?”
她才不要为了这样的事情去死,萧明稷就算该死,也不该死在她的宫中,她还要继续活下去。
枕珠含泪嗯了一声,见郑玉磬换完了衣服,忙扶着她躺回床榻歇一歇,万一圣上过来,总不能还是这样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帐外燃了镇定心神的香料,然而郑玉磬想起枕珠所提到的宁越,躺在合欢帐内,却没有丝毫睡意。
萧明稷在这里的时候,她就能断定宁越恐怕不是圣上派来的人。
或者说他不仅仅是圣上那边的人。
等到侧殿只剩她一个人时,那个清秀的内侍第一时间便进来扶她回到了屏风之内,将所有的痕迹清除得一点不剩,包括为她施粉抿发,做起来都十分熟练,也丝毫没感到惊讶。
他应该知道自己瞧破了这一点,又或许萧明稷在内里待的时间实在是有些太长,宁越也怕光凭她一个柔弱女子,没办法在人进来之前将一切恢复原样。
甚至当他伸手去抚平坐榻上被弄乱的锦垫,瞥见那歪去的方向,起身皱眉收走了剪烛的剪刀,躬身禀道:“这样锋利的东西只能伤到娘娘柔嫩肌肤,却害不到人性命。”
等到来送东西的内侍和女官一走,他居然还能装得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为她挑选珠翠,丝毫不曾心虚。
偏偏她方才心神俱碎,六神惶惶无主,竟然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诘问。
……
溧阳长公主闲适地坐在一处暖阁中,她来了已经有许久,但是却没有瞧见自己想要等的人。
她身处的这处庄子是一个武将名下的,但同样也是三皇子的外宅,这在权贵之中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萧明稷不会常常过来,但她却不同,圣上宠爱这个妹妹,根本不管她去了哪里,又把哪个美男子掳到她的神仙洞府。
长公主偶尔从道观出来玩一阵,扮成各种身份,在民间过一把微服私访的瘾,随手当一回青天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三殿下这是怎么了,为何神情不悦?”
溧阳长公主的耐心出乎意料的好,她大概是在外面玩累了,自顾自地吃了一碟糕,饮着茶等萧明稷过来,见他果然不算畅意,竟然笑出了声:“若是你再不过来,我都要担心哥哥是不是把你捉去杀了。”
她慢条斯理道:“你要是被皇兄杀了,我一定去宫里劝一劝圣人,刀下留人。”
萧明稷看她坐在这里纹丝不动地吃着糕点,却不像是救人心切的模样。
“把你府里那几个芝兰玉树的谋士留下来,当个洒扫的道士也不错,省得暴殄天物。”
“我有时候当真觉得看不透姑母。”
萧明稷换了一身深色的常服劲装,稍微类似胡服,比起朝服更显得人清隽瘦削许多,他望着眼前的长公主,眸色幽深:“姑母既然存了叫郑氏得宠的心思,何必又费别的心思?”
溧阳长公主孑然一身,她只是一个公主,无论皇位上坐的是谁,都不会影响到她逍遥的生活,至多不过是每年赏赐多与少,但是溧阳已经舍身出家,本来就已经舍弃了全部身家,连每年的俸禄都只能领一半,她应该也不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她已经知道郑玉磬与自己昔日有情,却将郑玉磬献给圣上,还同自己示好,如今郑氏得宠,她却愿意答应教导别的女子。
郑玉磬要了避子药,她便给了,但是转头又着意透露给了自己。
这样的溧阳长公主,同圣上面前那个乖巧可人、知情识趣的妹妹,郑贵妃面前温柔慈善的女观主完全不同。
“殿下说笑了,你该知道,郑氏的事情原本是皇兄有意为之,”溧阳长公主自然感受到了自己这个侄子说这话时的阴郁:“否则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对圣上用药,我还想多活几年。”
圣上对郑氏的迷恋到了一种执念的地步,既然已经将秦君宜调离京城,动手只是早晚的事情。
她不过是顺势而为,用了一点东西讨圣上欢心,否则单凭这么一点,怎么会叫皇帝同贵妃两日一夜都没有踏出房门一步。
连上朝的事情都差点耽搁了。
“贵妃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殿下何必在意,她能讨圣上欢心,又有把柄捏在你手中,只要你稍加引导,不愁贵妃不俯首帖耳。”
“每年送到圣上身边的女子不在少数,说来也是贵妃自己争气,留得住圣上,与我没什么关系。”溧阳长公主看向神色愈发不善的萧明稷,笑着道:“怎么,难不成殿下的美男计不管用了?”
萧明稷就算是不成婚,也不该娶一个毫无背景的女子当正妃,溧阳长公主说:“还是说我的好侄子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臣服于贵妃的石榴裙下,反倒听了她的话?”
“圣上不着痕迹地得了她,虽然长安血流成河,但好歹她的名声保全了,也不用日夜忧心遭你强夺,以泪洗面,我是为她好呀。”
溧阳长公主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叫萧明稷喜欢,实在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殿下把人家的未婚夫与结发夫君都欺辱到这等地步,难道还不能消恨吗?”
郑玉磬这克夫的名声到底是谁添砖加瓦的,恐怕她面前这个男子难辞其咎。
长公主轻笑道:“要我说来你还是小孩心性,不到手便始终惦记着,殿下不也是得到了几位相公的示好,怎么,那几位娘子便没有一个能瞧上的?”
她从一开始就最看好萧明稷,他同自己几乎是一样的人,但是去了一趟南边,竟然对一个女子魂不守舍,若说是喜欢人家想纳作妾室也就算了,偏偏他还想将最要紧的正妃之位给她。
以三皇子昔日不起眼的地位,怎么会有世家愿意来烧他的冷灶,甚至还愿意效仿某位权臣,愿意让女儿嫁进来伏低做小,擎等着他登位后再想方设法把郑氏毒死?
万福在自家主子身后听长公主打趣,不觉低下了头,长公主今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是同他家殿下总还是关系和睦,殿下连气也不好生了。
长公主对郑贵妃的心性应该算不上多么了解,贵妃与主子这样,虽说投鼠忌器,敢怒不敢言,但决计称不上俯首帖耳。
“圣上近来有意采选,七弟尚没到成婚的年纪,阿爷怕是想不起我来。”
萧明稷的太阳穴似乎跳了几下,他顺着长公主的意思,施施然走到窗前,远远瞥见后院女子走动,皱了皱眉:“姑母倒是很心疼阿爷,贵妃才有了身孕不便侍奉,姑母就又选了新人。”
“皆大欢喜,我自然乐得成全。”要是换在旁的嫔妃身上,溧阳长公主此举自然是在求亲反疏,但是放在郑贵妃身上,却一举数得,她笑着打趣,“殿下不也默许了么?”
她身在方外,又有过几场婚姻,对男女之间的情意看得极淡,总是极通透的模样:“贵妃得宠总好过其余几位娘娘好,可是我怕有些人心里却不舒服。”
贵妃入宫前圣上待几位妃子里也只有张贵妃偏爱一些,但其余的几位也常去坐一坐,偶尔纳几个新鲜的美人,但是从有这个郑氏之后,圣上便很少外宿了。
“姑母说的很是,便是我不要的东西,旁人拿去时总也会有些不舒服。”
萧明稷想到那妖丽祸国的女子眼含轻蔑,炫耀圣上夜夜留宿宠爱的时候,淡淡一笑,“贵妃如今得宠,难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泼些冷水,给她醒醒神也好。”
她肯许自己,是因为知道他那时恐怕也做不了什么,只要他出了锦乐宫,从此以后便再无兑现的可能。
然而郑玉磬到底还是小女子的心性,未免把自己太当回事了一些,她除了圣上的宠爱无所倚仗,然而当这份宠爱都失去之后,她这个贵妃也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咩咩叫几声,又或者踢几下,那一点伎俩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当真要她伤心欲绝,便是除了她腹中之子,想来也没什么。”
溧阳长公主瞧着自己的侄子,不以为然地戳穿他:“你还是心太软了些。”
萧明稷摇了摇头,笑意浅淡了下去:“留着那东西,尚且还有旁的用处。”
……
萧明稷说的倒也不差,圣上一直到了午间还没有到锦乐宫的旨意,枕珠怕郑玉磬郁结于心,因此劝了她起身用了一点粥才重新睡下。
但她未免也太能睡了一些,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光都暗下去了。
“枕珠,是不是该用晚膳了?”
她迷糊地坐起身来,却突然摸到了一只不属于自己的胳膊,几乎把自己吓得半死。
“你在宫中这一日便没别的事情可做了是不是?”
圣上在紫宸殿听见内侍回禀今天贵妃的行程,匆匆处理完了事情便到锦乐宫来探望,果不其然,她还在睡着。
“朕养女人也不是这样养的,”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似乎是与她随口说笑,眸中略含探究神色,“今日稷儿来见你,不过应付一盏茶的工夫,就叫你这么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