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黑发被一枚镶嵌有鹰头的黄金压发整整齐齐地压着,发尾自然垂落于他的双肩与后背。
年轻人的五官生得鲜明而俊美,微微扬起的嘴角则为他增添了几分玩世不恭。
如果不是在这只有驻军的荒漠,而是在草原、村庄、大都市里,这年轻人注定收获无数青睐的眼神与芳心。
他的眉骨稍高,两道长眉浓郁,有力地弓在漆黑的双眼之上,再加上眼神狂放不羁,为他那副过分俊秀的五官增添了一股狠劲儿。
只不过那对薄薄的嘴唇,时刻用力抿着,既像是要表达不屑,又像是受了伤害之后不愿倾诉,宁愿独自默默忍受的样子。
信使常年在孟菲斯,不止一次见过艾丽希王妃,自然认得这位和当今第一王妃眉眼肖似的年轻人,是王妃一母同胞的亲哥哥,驻守王国东面门户的大将军索兰。
索兰素有一个狂将军的绰号。据说这是因为他自从接任将军一职,曾率领边境军大小不下百战,未尝经过一败。
大将军在战场上向来身先士卒,所向披靡,从不后退半步——因此他有这资格狂。
可若不是送信,信使也不会知道他竟然这么狂。
年轻人伸手接过了送来的信件,将上面同样用莎草纸制成的封皮拆开,一面拆一面埋怨:“死老头,没事又送这莎草纸信件,不是告诉他让派人送口信就行了吗?费什么事!”
信使顿时觉得心惊肉跳,每一个字听入耳,似乎在减少他对大神官大人的无比忠诚与敬仰:“死……死老头?”
索兰懒洋洋地接过信件,随手从身边的皮袋里取出一枚雕饰有鹰头的护身符,默默催动咒语,那枚护身符向外释放出光亮,索兰则半闭着眼,开始感受这份远道而来的信件。
这是一种贵族们阅读信件的方式,信使曾经见过——对于不常阅读文字的贵族们而言,护身符与咒语是必须品,否则就算身份再尊贵,也无法看懂纸莎草信件上的文字。
因此用书信传递极其安全,不像传口信可能会泄露消息或是由送信人将意思扭曲。
但是绝大部分贵族们都极度珍视这种能力。因此这世上也只有索兰一个人会如此直截了当地批评大神官,说他费事、多此一举。
信使心中默默地替大神官解释:用这种方式送信。无论任何秘闻,都只有送信人与收信人两个知道。
谁知下一刻索兰就大声嚷嚷出声:“什么?法老要杀掉我妹妹?”
这一声喊得十分响亮,附近几个营帐都听得见。
信使脸一僵,心想:大将军大人,您怎么什么都嚷出来了?
“我妹妹那个臭脾气,杀了就杀了吧!”
索兰随手将莎草纸信件往旁边一丢。
信件上使用僧侣体写就的文字,就算是索兰扔了出来,整座营地里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看懂。
但是信使光听了这一句就已经张口结舌地呆在原地:……第一王妃……杀了就杀了?
这是亲哥哥能说得出来的话吗?
但索兰帐中的卫士却无人惊讶,似乎知道他们的大将军向来嘴上不留情面。
谁知这还不是索兰能说出最损最狠的话。
“不过,就凭法老那个软绵绵的个性,他是绝对没办法看着我妹妹死的——他会先送我妹妹上绝路,然后哭着喊着又把她救回来……”
信使早就听呆了。
竟然能这样评价杀伐果断的法老陛下?
软绵绵的个性……哭着喊着去救人?
信使有一种想要伸手捂住耳朵的冲动。
大将军号称勇武无双,却如此口无遮拦?
果然还是年少轻狂啊!
不愧是狂将军索兰。
整个营帐里顿时全然一派若无其事的气氛,仿佛孟菲斯方面从来没有送来什么急信,也从来没有什么坏消息落入大将军耳中。
索兰立即命人安置信使,将人好吃好喝地照顾。
然而在信使离开之后,索兰命侍从捡起那封纸莎草信件,然后将自己一人留在营帐内。
这位出身优越,手握下埃及大半兵权的军方将领,望着面前案几上一盏油灯,盯着灯芯那一苗摇摇晃晃的火焰,忍不住畅快地大笑出声。
“艾丽希……两地王座之王,上下埃及之法老……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我的好妹妹,你的命运还真的很奇特啊!”
索兰想到这里,将那枚纸莎草信件用油灯点着,看着那牙黄色的纸张上,极少有人能辨认的象形文字慢慢消失于火焰。
“看来我离孟菲斯的距离确实远了一些,时间也久了一些,是时候好好了解了解王都的情形了。”
“但是……从什么地方下手才好呢?”
索兰想:看起来他需要一个契机。
法老提洛斯从萨卡拉匆忙返回孟菲斯。
他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在索兰口中得到了怎样的评价——他甚至不知道见到王妃的家人,应该做怎样的交代。
因为当天在杀戮者孔斯发动袭击之后,他就丢下了自己的妻子和还未出世的孩子,匆匆离开那里,嘴上说得漂漂亮亮,说是为了整个埃及的稳定与繁荣。
自那之后,他甚至没有胆量派人回头去打探艾丽希的消息,她究竟是生还是死……
他真的就这样将王妃丢在身后,完全不处置,也完全不过问——不是因为痛恨,而是因为胆怯。
在回孟菲斯的船上,提洛斯的心一路落到谷底。似乎沿途他看见的每一件景物都在提醒他——来时的路上他有多急切,现在的他就有多狼狈。
好在法老的涵养还在,提洛斯一旦以他那沉郁肃穆的气度露面,多少能稳住周围的人心。
随从与卫士们都相信:虽然王妃没有随同法老归来,但是法老在,秩序在,埃及就依旧是遵循玛阿特的指示,和平而富庶的国度。
孟菲斯码头也是这样一个崇尚秩序的地方。
当法老提洛斯的王船靠岸的时候,码头附近的水位已经落至大河泛滥季的正常水平,标识航道的标记大多露出水面。船只来来往往,都有条不紊地遵循正确的航道。
这时大河上的航运已经恢复了七八成。
大批大批的大麦与小麦从粮仓里运出,装上粮船,送往各个诺姆。这在泛滥季是各诺姆的救命粮,也是王室控制下埃及的手段。
渔民们已经恢复了在大河上拉网捕鱼,此刻将一篓一篓带着天然水腥气的河鱼送到岸上。
前往各地的商船在洪水高涨时曾经停航过一阵,现在基本上都恢复了。
船上载着令人目不暇接的货物:一匹一匹的亚麻布,原色的、染成各种颜色的……埃及的特产莎草纸、水果、蜂蜜,来自努比亚的象牙和黄金……一条接一条,极有秩序地驶离港口。
提洛斯的王船到来,码头自然停下一切进出港。船只在港口管理官员的指挥下,为王船让出一条水上通道。
与此同时,无论是岸上还是船上。无论是本土埃及的船夫水手,还是来自外乡的商人,无不就地单膝跪下,俯首避开法老的视线,避免任何无礼的直视。
提洛斯仿佛一座沉默的塑像,立在船头一动不动,任由带着水汽的风卷起他的黑色长发,挟着它们在空中飞舞。
当王船抵达岸边,提洛斯沿着岸上搭出的跳板,稳稳地站在岸边时,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提洛斯不是个爱张扬的人,他站在岸边,背着手,转过身,眼光凛然,向大河上望去。
岸边是一列列还未出港的货船。船上的人们全都恭敬地面向法老所在的方向行礼。
大河上的风同样卷起人们的头发,吹散了他们用来遮阳与保暖的头巾。
即便如此,在法老面前,没有人敢有丝毫动作,人们只能任由头发吹散,哪怕头巾飞入水中,他们也都只伏在船板上,随船只一道,按照大河上波涛的节奏,一起一伏。
提洛斯没有发现任何异状,顿时冷哼一声,由王室卫队护卫,赶回法老的王庭。
王庭里,提洛斯终于再没有为那座金合欢花庭院驻足——事已至此,沉湎于过去再无任何意义。
但是那座空空荡荡的庭院附近,有王庭侍女在为第一王妃艾丽希祈福。
因此点燃了艾丽希最喜欢的熏香——那是一种用花草精油特制的熏香,与埃及人常用在香膏里的厚重香料完全不同。
在被熏香气息侵染的那一刻提洛斯突然呆滞当场。
他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在孟菲斯码头,他从王船上下来的时候,河上充满水汽和淡淡鱼腥味的风中,有一种浅淡的、独特的清新香气。
但直到此时此刻,提洛斯才将那种曾经触动他心弦的香气和金色灿烂的柔软长发,写满好奇与自尊的碧绿色双眼联系起来。
提洛斯立即转身,飞快向身边侍从询问某名女犯的关押情况——
此刻他心中痛苦不已:萨卡拉之行,他不仅在难以释怀的旧人面前丢掉了属于法老王的尊严,或许还与一枚能将他从此拯救的稀世珍宝擦肩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