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婉容半趴在陆知章的身上,与他十指紧扣。“就让……所有的恩怨、烟消云散。倘若……倘若有来世……”
可她最终没能说出“来世”如何,便静静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行宫之中,向以宇带兵将相国周敬奉与家眷所在的院子团团围困。
今日是周敬奉小女儿的生辰,因身在行宫之中,他不欲大肆操办,便只请了几位交好的大人及家眷赴宴。
宴席间原本气氛浓烈,不想兵戈之声响起,随后向以宇便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卫冲了进来。他目光扫视一圈,而后道:“相国周敬奉犯上作乱,暗中与朝臣密谋,意图行刺监国公主,罪不容诛。”
周敬奉长子听闻,神情大变,大叫:“这不可能!”然后就朝着他冲了过去。
向以宇手起刀落,一颗人头顿时落地,骨碌碌打了个转,双目依旧怒睁着。
宴席上的女眷顿时尖叫哭喊起来,毫无往日端庄贤淑的模样。
向以宇面露厌恶之色,而后望向周敬奉。
周敬奉身边的侍卫还想拼死保护他,但周敬奉却命他们让开。他望了一眼仍在哭泣的家眷,往日备受宠爱的小女儿哭得双眼通红,神情既惊又怕。
“徐空月呢,他为何不来?”周敬奉收回视线,转而对向以宇道:“老夫身为相国,难道还不值得他亲自送我一程?”
向以宇一向不喜这些文臣卖弄,因而眉心紧皱,“相国大人好手段,难道不知我们将军追捕刺客去了吗?”
“刺客?”周敬奉哈哈大笑了起来。“不过是条丧家之犬,也值得徐大将军亲自去追?”
说完又是轻叹一声:“长江后浪推前浪,到底是我老了,技不如人。想当日先帝榻前,我们三人同跪,谁能想到今日却是我先行一步?”
向以宇嗤笑一声:“相国大人收了陆知章贪污的赈灾款银时,就该想到会有今日。”
“我自以为捏住了他的命门,谁知那却是送我上路的催命符。”周敬奉摇着头,神情满是悲戚。他又回头望了一眼仍在哭泣的家眷,轻声念道:“罢了,罢了……”而后一头撞在了旁边的柱子上,脑浆迸裂,顿时毙命。
***
炎炎夏日还未过去,皇帝銮驾匆匆返回长安。
金殿之上,大理寺丞怒陈相国周敬奉十条罪状,其中不乏“贪赃枉法、私相授受”。
龙椅之上,小皇帝紧紧握着拳,头一次感受到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太皇太后寝宫,皎皎怒得砸掉了手中的白瓷茶杯。
“我以为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谁知最后却是为他做了嫁衣裳!”
她怒气冲冲对太皇太后道:“你可知他今日提出了什么吗?他说他要做摄政王!他想做大庆第一异姓王!”
她怒极反笑,“下一步他还想做什么?难不成将皇帝赶下皇位,他自己坐上去?”
太皇太后如今华发皆白,她看着气冲冲的皎皎,却只觉得内心平静如水。“我以为你答应先帝,做这个慧公主,就已经想到了如今这种局面。”
倘若不是徐空月当真不可控,先帝不会在临死之前,特地找到皎皎,许诺她“监国公主”的地位与权力,只为制衡徐空月。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不等皎皎先对徐空月下手,徐空月倒是借着清源一案,绝地反击,将另一位辅政大臣周敬奉除掉了。
如今,更是要做大庆的摄政王,成为大庆幕后的帝王。
皎皎气得又摔碎了桌上摆放的茶杯。
太皇太后静静看着,“你如今该做的,是要平衡朝廷局势,不能让徐空月一人做大。”
皎皎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烦躁怒气缓缓平复。“如今朝中能与徐空月抗衡的,便只有太傅一人。”
太皇太后却缓缓摇头,“你要记住,你是监国公主,即便徐空月成为了摄政王,也该在你之下。”
皎皎秀美微拧,“皇祖母的意思是……”
“帝王之术,在于制衡。而制衡一道,也可另辟蹊径。”
在小皇帝颁布封徐空月为摄政王的旨意之后,另一道圣旨紧随其下,将查获清源一案有功的李忧之,提拔为大理寺少卿,即刻入长安为官。
而李忧之刚一入长安,便立即奉诏入宫,成为慧公主座上宾。
翌日,便有传言在长安城中广为流传,据说慧公主有意招李忧之为驸马,太皇太后也对此事颇为赞许。
徐府之中,徐空月几乎捏碎了手中杯盏。
他身上烧伤还未痊愈,却因夏日炎热,不能包扎,伤口裸露着,瞧着愈发触目心惊。
卫英纵却没忍住笑了起来,“将军于南山之中演得一手痴情好戏,到头来,却没能感动一个人。”
向以宇没有亲眼见着那一幕,但也曾听说一二,故而微微侧头憋笑。
唯有徐空月始终笑不出来。
卫英纵说他当日全为演戏,唯有他自己知道,当日所言,并非全是假话。倘若皎皎当真身陷火海,他必定毫不犹豫冲进去。
陆知章一案几经反转,皎皎原本只为除掉陆知章,以卸掉他的左膀右臂。但却不知,陆知章明面上是他的人,在清源大肆收刮民脂民膏,但实际大半银两,都被他送入长安城,暗中周转所用。
而当日皎皎设局,引刺客入局,最终来得却是三拨人。
所幸她并无大碍,却也将矛头直指陆知章。或许她原本没想过陆知章会来,毕竟一个御前状告他的人,即便是他的夫人,谁又能想到他真的会来呢?
可他真的来了,却也暗中与周敬奉勾结,意图洗刷罪名。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终得利的,仍是徐空月。
他知道皎皎这是气炸了,才会刻意宣召李忧之入宫,并流传出那样的谣言。
可他不能不气——她是他的妻子,如今却想嫁别人为妻!
即便她曾写下和离书,可是他却从未同意。所谓和离书,没有他的应允,也不过是一纸空谈。
她想另嫁他人,想都别想!
他冲进明华殿时,守卫明华殿的禁卫几乎倾巢而出,将他团团围困住。但碍于他如今摄政王的身份,不敢轻易动手。
而他自持这一点儿,愈发有恃无恐。
终于,皎皎从内走出,目光如寒刀,直刺徐空月,“摄政王好大的威风,竟敢擅闯我明华殿?”
徐空月这才放下手中长刀,收敛了满身杀意,缓和了声音道:“我未带一兵一卒,本是诚意求见,是公主跟前的禁卫无礼在先。”
皎皎几乎气笑了,“你持刀闯入,又恶人先告状,这就是所谓的诚意?”
徐空月垂眸瞧了一眼手中几乎卷刃的长刀,而后径直扔下刀,“我只是想与你说几句话。”他的目光深沉,仿佛有无边的黑色蕴藏其中。
皎皎微微侧过脸,避开他灼灼视线。“摄政王有什么事不能在此说?”
“你确定要我在此处说?”徐空月目光四下一扫,在场禁卫无不严阵以待。
半晌之后,终是皎皎让了步。“请摄政王入内。”
而后禁卫们让开一条路。徐空月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了皎皎的步伐。
他并非头一次到明华殿,但那时明华殿的主人还是五皇子赵垣熙。如今入内,他才发现,偌大的明华殿不复先前的奢华精致,反倒显得空旷寂寥,没有一点儿人气。
环顾一圈,他忍不住道:“你如今……就住在这里?”三年的时光,他知道皎皎是一个多么讲究的人,她的睡觉必然要铺着松软的锦被,居住的屋中必然要燃着沉水香,所穿衣物皆要熏香……
然而如今的明华殿,撤去了所有的浮华与讲究,归真最质朴的纯真。
他不能理解,却心生无边酸涩。
倘若皎皎仍在徐府,那么她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骄横郡主,用憧憬发光的眼神望着他。而不是如今这般,一脸防备与警戒。
或许是他沉默的太久,皎皎仿佛失去了耐心,不耐烦的问道:“摄政王不是有事要与本宫相商么?为何迟迟不肯言语?”
她甚至没有坐下,也没有请他坐下,更没有让人奉茶。单薄消瘦的身子立在他跟前,风一刮就能吹跑似的,更像是为了随时能将他赶走。
“我派去清源的人回来了。”皎皎原本不耐烦的神情顿时僵住,而后微微垂落眼眸。徐空月仿佛没有看见,自顾自继续道:“当年张夫人的父亲入狱,陆知章并没有做过什么手脚。”
他所言着实出乎意料,皎皎猛地抬头,瞪大双眼,不敢置信。“那他为什么要承认?”
当初在小木屋,陆知章曾亲口承认,是他杀掉了张婉容的父亲,为何徐空月会说,陆知章什么都没有做?
倘若他什么都没有做,那么张婉容所做的一切,岂不就是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