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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柳渔脸色白了白, 一声自重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她脸上。

只是她两辈子加一处,脸早在上辈子被投入贱籍那一日就没了。痛,也还受得。

她看了陆承骁一眼, 缓缓挺直了腰背,眼里的无措一寸寸褪去,一样敛去她所有的小意温柔。

这一刻,她是柳渔,却更似重生前的奚明月,肃冷威仪,戴上她全部武装。

柳渔将递出荷包的手收回, 退后一步拉开了俩人间的距离,便就那般迎上陆承骁的目光,目中且能含上三分薄笑, 语声不疾却字字沉珠,“陆承骁这三个字,是陆公子亲口告之,今时我倒是知晓这不是我能叫的了, 柳渔会谨记。”

“只是这之前还要向陆公子问一声缘故,好叫我能清楚自己是哪里触了陆公子禁忌, 免了以后不知规矩再到公子面前造了次。”

陆承骁对上那含笑却微凉的目光,那一瞬觉得, 这才是柳渔。

又或者, 这是她并不轻易示人的一面。

他有些怔忡,直到再次对上柳渔目光, 才回过神来。

“李下瓜田, 理应避之, 也还请姑娘此后便将陆家门外安的两枚钉子拔了, 陆某不喜一行一止都被人盯着,也不愿耽误了姑娘时间,让姑娘空付了银钱和心思。”

竟是如此。

柳渔恍然。

虽不知她买通两个乞儿之事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但事到如今,再问显然已经没了意义。

她到底是输了,输在大意和太过自以为是。

却总算是讨了个明白。

挽回一个人的即定印象有多难柳渔很清楚,不是不能,她却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耗费。

柳渔向着陆承骁躬了个万福:“受教了,柳渔在此为前事向公子致个歉意,公子放心,这世间最强求不得是缘分,柳渔识得这个道理,不会没皮没脸纠缠。”

说罢点头致了个意,而后不曾再看陆承骁一眼,转身即走。

她走得太过干脆,干脆到陆承骁还不曾回过神来,留给他的就只剩一道决然背影了。

少女脊背挺直,走得毫不留恋,却一步一步都似钝刀,全踏在了陆承骁心上。

明明是他要的结果,是他亲手推开的。

却不知是什么搅进了胸中,仿佛要把已经在心头生根的东西寸寸剥离。

空落、不舍、钻心的疼。

陆承骁垂在身侧的手轻颤了颤。

想捂住心口,抑住那份疼痛和心慌,理智却不愿臣服。

他死死压着那份本能,指尖收起,紧握成拳,攥得太紧以至于把指甲在掌心深陷,微末的疼痛却敌不过心里山呼海啸的荒芜。

他直直看着柳渔离去的背影,直到那道身影转出小道,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仍定定站着,许久不曾动弹。

八宝缩在不远处墙角,稀里糊涂就看完了全场,现在只恨自己为什么没走远点再走远点,如今可怎么好。

他腿软,想跪。

明明占据主动的是他家三少爷,可现在呢,饶是他只看得到自家三少爷一个背影,可那萧瑟的意味也太浓厚了些,怎么瞧怎么不像是刚把人给蹬了的,倒像自个儿才是被蹬的那一个。

这到底算是什么展开啊!

八宝将额头在墙上轻磕几回,猛不丁一下磕重了些,才恍过神来,一摸额头,磕了一脑门泥灰。

这一低头,瞧着日影,得,快瞧不见日影了,正中午!

他犹豫半晌,仍不见陆承骁转身,终于贴着墙根摸了过去,颤颤道:“三少爷,正午了,咱还回吗?”

陆承骁一语未发,径直转了身离去。

与柳渔所行,分向两头,各奔西东。

八宝连忙跟了上去,一路都在小心瞧陆承骁神色。

陆承骁始终沉默着,直到陆家近了,才终于给了跟在身侧的小厮一个眼神,“把你脸上表情收一收,嘴也闭严了。”

八宝点头如捣蒜,咧着嘴强扯了个苦憨憨的笑来。

陆承骁闭眼,不叫家里瞧出什么端倪就行,也没心思再理会了。

~

长丰镇主街上,比之小道少了树荫遮盖。

正午的阳光无遮无拦漫洒了下来。

只是四月正午的艳阳,也驱不散柳渔一身的冷意。

她丰柔的唇轻颤着,因着血色褪去,也不复平日的娇艳。

被人斥责不知检点,脸不是不疼不热的,可柳渔又太是清楚,她用心不良,这屈辱本就是该她受的,她没有难堪的资本。

重生那日做下决定之时,虽不去想,心中却不是不清楚可能会有今日这一遭的。

只是事到临头,她并不如自己以为的那样勇敢。

走得那样决然,何尝不是另一种落荒而逃。背脊挺直、体面的离开已是柳渔能为自己争得的最后一丝骄傲,纵使这骄傲在旁人眼中或许只是笑话,然而经历了前面那一世,自我保护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柳渔不能否认,哪怕是居心不良,是做戏,却也当真曾把陆承骁摆在过这一生的救赎、夫君那个位置。于是他眼中蔑视、痛苦、失望的目光也就越发的让她难以承受。

柳渔脑中一片混乱,一忽儿是陆承骁那句“我的名字你不该再叫了”、一忽儿是“李下瓜田”、 “姑娘还是自重为好”,下一瞬又是她在深秋的夜里衣衫轻薄站在留仙阁前堂灯火辉煌的高台上轻歌曼舞,由着一群心怀不轨的男人将粘腻的目光缠在她脸上身上每一处,品头论足、摩拳擦掌买她出阁一夜。

有凉风扑面而来,柳渔激灵灵打了寒颤,混乱的思绪层层褪去,她抬眼,才发现自己思绪纷杂时已经行至镇北桥头。

长丰镇北沿着渝水河畔植了成排的柳树,一日骄阳,河风一起,空中便纷纷扬扬飘起了漫天飞絮。

轻絮随风,飘飘澹澹向长丰镇上空而去,河风陡急,打得她裙裾翻飞,空中浮絮也一个旋儿被击入长空,送出很远。

柳渔心中忽然前所未有的清明了起来。

她不该消沉,也没什么对错。比之被卖入青楼,一生屈辱飘零,眼前这些又算得什么。

柳康笙和柳大郎夫妇已经磨刀霍霍了,厄运就在前方候着,此时此际,便是恐慌懦弱也是致命的。现在的她,又哪里有可以灰心失意的时间,着实是矫情得可笑。

~

而此时的柳家,午饭已经上桌有一小会儿了,因着柳渔又一次到了点未归家,当家的柳康笙这一中午的脸色就格外难看。

他一黑了脸,一大家子从上到下个个噤若寒蝉,一顿午饭用得悄没声儿的。

待各回了房里,素日里颇精明的文氏就和柳三郎犯起了嘀咕,“你说爹是怎么了,以前也没见对大妹妹这么着紧是不是?”

说是关心吧,分明不像,可文氏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儿。

柳三郎上午在地里忙了半天,这会儿是又累又困,只想趁着中午的点儿闷头睡上一觉,闻言敷衍道:“哪有什么出奇的,偏你想得多。”

文氏眼睛转了转,一搡柳三郎肩膀,“不对,哪是我想得多,前几天大妹妹中午没回来,至晚上才归家,爹发了多大火,还让你和二哥分头找人去,我总觉得有些怪,我嫁进来也这些年了,又不是不知道咱爹对大妹妹是个什么态度,哪里这么着紧过。”

柳三郎被文氏叨叨得烦了,索性把被子一扯,连头带耳给自己全闷上了。气得文氏隔着被子捶他一拳,自己掀被躺下,把这事搁心里思量去了。

二房那边,林氏心眼子也不少,可柳二郎那人,比柳三郎还缺心眼,她又哪里问得出个道道来。

柳康笙所在的正屋里,王氏这个正儿八经的女主人不在,和柳康笙凑在一处的是柳大郎夫妇俩,伍氏站窗边望风,朝外瞧着灶屋那边王氏动向,柳大郎压低声音问柳康笙:“爹,你说柳渔这丫头是不是知道点什么了?”

夫妻俩还不知这已经是柳渔第二回 晚归了,只是柳渔近来往镇上跑得实在太勤,每天都去,在柳大郎眼里那就是白花花的八十两银子在飞进飞出啊,天天准时归家也还好,这一天回来得晚了,他是连饭都吃不香,生怕这八十两银就嗖一下飞出去,不着家了。那可不是挖他心肝吗?

柳康笙也沉着脸,半晌摇头:“那不能,她没处知道去。”

言下之意,就连王氏那边他也没漏过话风。

柳大郎拐弯抹角的想打听的也正是这个,虽说一直清楚爹最看重他这长子,后来又添了他家宝哥儿这个长孙,可柳大郎对王氏也不是不忌惮的,现在听说他爹没把要卖柳渔的事透给王氏,柳大郎心里一颗大石就落了下来。

他面上作出几分嗔怪的意味来,“爹您真是,我哪是说那个,咱家里您是最稳当的,我担心啥也不会担心您这边的行事啊。”

这话柳康笙是受用的,唇边难得的现了一点细微的笑纹。

柳大郎话风一转,覤着柳康笙神色试探道:“就是爹您看看,柳渔那刺绣要么就不学了成不?离那位周牙婆来安宜县也就是半个月了,您说那丫头要是这时候飞了,咱可哪里找去。那人可说了,这周牙婆出手阔绰,要真是一等的姿色,少说得有这个数。”他一面说,一面拿手指比了个八。

八十两!

他们老柳家几代人凑一块也没存到过这么多家当。

他满以为是能说服他爹的,却不料柳康笙沉吟一番,还是摇了头:“这不成,刺绣是门好手艺,我看你三弟妹学得还不错,她学好了,往后咱们家的姑娘个个能学。”

柳大郎心里呸一回,他又没生闺女,可面上却是不敢,只能讪讪陪笑,“爹说得是,还是您瞧得长远。”

柳大郎正捧着他爹,伍氏清了清嗓子,悄悄给二人打了个眼色,两人回过味来,默契的一起止了话头。

王氏才走到门口,乍一见长子长媳竟然也在房里,她愣了愣,又见自己一来,三人齐齐安静无声的,王氏心里敏锐的就拉起了小警报,这绝对是说什么不能让她听的小话,把三个神色挨个打量了一遍:“这是说什么呢?”

柳大郎笑笑,“跟爹说说今年都到哪里找活儿呢。”

王氏一个字儿也没信,说这话用得着单独窝这正房里来?刚才桌上不好说?

她知道老大面上老实,实则最是奸滑,没奈何老头子最看重长子,伍氏又会生,就连她也不敢说半句不好的,遂也只能顺着柳大郎的话点了点头。

柳康笙敲敲烟杆,道:“行了,都回去歇午觉吧,下午地里还一堆的活计。”

柳大郎和伍氏趁势就走人了,说了几句爹娘好好歇着的话,一齐出了正屋。

回到自家房里,在柳康笙面前一直表现得很安分、夫唱妇随的伍氏,话一下子多了起来,压着声音和柳大郎道:“爹还是惦着那点刺绣的手艺,我这心里不安稳,最近得盯着柳渔一些,你找着机会还是多在爹跟前敲敲边鼓,就柳渔那长相,一天天的往镇上跑,我这心里怎么都不安生。”

“你想想,这要是招来个家境殷实又舍得出聘银的,那还有咱们什么事。”

原是话赶话说到这份上的,话音一落,伍氏自己都陡然一惊。

柳大郎坐在床沿正脱鞋的手也一下就顿住了,猛然抬头,夫妻俩相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震惊。若是聘银,那就是入的公中的账,三房都盯着的,到时还能有他们什么好处。

柳大郎也不脱鞋睡觉了,在屋里团团的转,转而又想,镇上多少人家舍得出八十两?还正好叫柳渔撞上?心里才稍稳了一点点。

柳渔进家门前就想着今日是约莫是要被发作的,但她今天心情太糟,实在不愿应付,归家时屋里极静,知道都歇午去了,她索性放轻了手脚,悄没声儿的回了自己房里。

只是一向喜欢往外跑的柳燕今日竟安安生生在房里歇午晌,她也没睡实,听到开门的动静就翻转了过来,瞧见悄声进门的柳渔,哟一声笑了,把手往床上一放,托着腮笑,“可是回来了。”

一双眼睛照柳渔裙摆处一遛,“今儿又是扭伤脚了?”

原是特意守在家里等着瞧热闹的。

柳渔实在没心情应付她,也不想搭话。

柳燕也不稀得她应付,她候在家里可不是等着柳渔给眼神的,就是擎等着看戏呢。

这下子也不睡了,掀了被子一趿布鞋就往外蹦,“爹,娘!柳渔回来了!”

柳渔:“……”

这不是姐妹,是上辈子的仇人投胎到一处了,造孽。

柳康笙恼火归恼火,但柳渔人回来了,这会儿在她自己房间里,柳康笙自恃着身份是不会过去的,倒是王氏,走路带风的卷到了两个女儿屋里。

柳渔这回也不费神编什么借口了,直接认错,说是没忍住在镇上那些铺子逛了逛,看了看头花胭脂和衣料。

王氏一下子就哑了口,脸上难得露出了心虚模样。

姑娘家就没有不爱这些东西的,比如柳燕,从小到大给她买的各种头花头绳攒在一块也有一小木匣,衣料也都是镇上布铺挑的鲜亮颜色。

可柳渔不是,她从小到大穿的是自家织的土布做的衣裳,用得最好的头饰就是走村串巷的货郎挑来的红头绳,后来学会打络子,也自己做点儿东西用着,这就是顶奢侈的了。

听柳渔是逛这些铺子去了,王氏想骂骂不出来了。

她亏心。

于是最后高举轻落说了句:“以后看着时间,让你去镇上是学东西,不是去玩逛的,十五岁的人了,别跟那不知事的一样,连饭都不知道着家吃。”

然后走了。

柳燕:“???”

怎么她上回说了句话挨耳光,到柳渔就这?就这?就这?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王氏背影,直到王氏回了正屋,柳燕心态崩了。

她娘果真是偏心柳渔的,偏心到她那不知在何方的姥姥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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