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南门柳
前有车灯,后有篝火,黑色的汽车疾驰在夜雾茫茫的江堤上,如同一块泛着幽光的铁块儿在急速移动。
车顶堆着满满当当的绸布捆儿,两条当作绳索使用的绸布穿窗绕顶,捆了数匝,车窗玻璃就被绷得关不严实了。
冰冷的江风和夜雾从缝隙间频频灌入,带来丝丝冷意。三人正当血气方刚年纪,一时间反而觉得分外凉爽。
汽车在夜幕里颠箥着前行,大约半个钟头后,到了一处灯火零星的圩镇。停车打过尖,换了小李驾驶,再次上路,驶上了通往西北方向的马路。
这条通往合肥的主干道,始筑于李洪章主持北洋的晚清时期。起初是条土路,那时车马不快,除了雨天走时有些泥泞外,通行状况还不算太糟糕。
进入民国,随着南北争战,往来车马日多,这条路就渐渐成了烂泥塘。
民国十九年,中原大战前,为保障前线的军需供给,国府派出有德国顾问的工程队,将路重新修整了一遍,并铺上了一层砂子碎石。
此后晴天虽仍沙尘飞扬,好在雨天却不再泥泞。总体而言,通行状况改善了不少。
只是,转眼又是几年过去,经费有一拨没一拨地,道路缺乏维护保养,早已成了条斑驳的沙土长龙。
车辆驶过,一会儿尘土滚滚,一会儿飞沙走石,景象蔚为壮观,行人苦不堪言。
现在,在愈来愈模糊的车尾灯映照下,三人坐着的黑色汽车,就活像一辆油头粉面的推土机,正拖着一条滚滚滔滔的沙尘航迹,一路嘶鸣,颠箥摇晃着前行。
小李技术不如恩子,车子走得就更加慢了。
要命的是,下半夜时,漆黑的天空中,又淅淅沥沥地下起冰冷的秋雨来。
冷风吹着冷雨,不停地从玻璃缝隙间灌入,车窗下很快就成了湿漉漉一片。
后座的谢宇钲倒可以不偏不倚地坐在中间,虽也嗑风但不淋雨。车前头的恩子和小李子两人却无处躲避,只能硬撑着。就这样嗑着冷风冷雨前行,不久车内三人都连连打起寒战。
天亮时分,终于到了巢县。
雨已经停了。
这时,停在路边的汽车,已泥头垢面,完全成了个肮里肮脏的四轮铁壳箱子。
看看车顶,那上头早已空空荡荡,原本满满当当的绸布捆儿……也早不知在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
“哈,”谢宇钲看向恩子和小李两人,他几乎要笑出声来,“怎么捆得呀,你们?”
“我、我们……”恩子和李子两人身上衣衫尽湿,此时正努力挺着冷得打颤的身体,两手左右交替,频频抹着鼻腔前的晶莹鼻涕儿。
听了谢宇钲问话,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无语凝噎。
找了家旅店,向旅店掌柜打听一个姓倪的酒坊老板。
这一打听,才知道这倪家酒坊在这巢县大名鼎鼎,所产的濡须春,不但占据庐江、舒城和合肥等地的白酒市场,还远销寿春颖上等淮水两岸,可谓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实在厉害得紧。
店掌柜告诉谢宇钲,这倪家酒坊就在城南门外的草桥圩边上,离这不过三里多路。
谢宇钲听了,心下把握更足了。吃过早饭,让恩子两人留在旅店洗车,自己信步出城,往南门外草桥圩方向行去。
南门外是一条人烟稠密的长街,街上大多是酒坊菜馆。这会儿时间还早,大多数门店还有些冷清,街道上却已行人如织。
正走着,忽然前面传来呐喊之声,望去就见一队人喊着号子,小跑过来。每跑上几步,领头后生就带头吼上几句,后面队列中的年轻人马上也跟着呐喊几声,呐喊声铿锵有力,跑步的动作整齐划一,节奏分明。
不一会儿,一队人来到近前。
只见领头的后生大约十七八岁,上穿白色短褂子,下穿黑色灯笼裤,腰间系条红绸腰带儿,稚嫩的脸庞上满是湿漉漉的汗水,整个人生龙活虎,特别精神。
后面队列中的人高矮胖瘦不一,年龄有大有小,身形较高的是些十七八的小伙儿,较矮的是些十一二岁的孩童,也有几个小不点儿跌跌撞撞跟着队列中,顶多也就七八岁。
队列中的人员参差不齐,整支队伍跑得很慢。人员着装却一水儿短白褂子灯笼裤,腰间栓着红绸腰带,个个活蹦乱跳,很是生龙活虎。
眼见他们一往无前地跑过来,街道上的行人车马纷纷为他们让路。
谢宇钲也跟着闪在街边,就听路人议论纷纷:
“哟,这进了柳师父的门,果然是大变样哈。看顾家小三子,才多久,也能跟上趟了。还这般像模像样。看来这五块大洋的月钱,得值!”
“可不是嘛,打练上武后,小三子这身体,那是日见好了。”
“对呢,看那样子,比他那走路都不停喘气的病痨老爹,竟是强得多了。”
“哈哈,四喜,顾家大少身体是不好,但你也太损了,试问谁个走路不喘气?”
“四喜,你是黄伯劳儿叫喳喳,骂东嫌西说不到自家。就你这烟鬼样儿,也有脸说人家顾大少?”
“就是,人家顾大少万贯家财,不赌不嫖,就好那一口,算得了什么事呢?”
“对呀,你四喜还是多想一想……怎么样将那祖传的半间店铺赎回来,别让一家老小总窝在后院是正经。编排人家顾大少?你有这闲工夫么?”
旁边立着一伙孩童,也极其羡慕望地着跑过的队伍,啧啧有声:
“狗蛋,上次你不是说,逮着空儿,就要打顾家那软蛋一顿么?你到底打了没?”
“冬瓜,你太瞧得起狗蛋了,以前他都不敢,现在小三子进了柳师父的武馆,你就借他十个胆子,他敢动人家一个指头?”
“你们当我傻呀,在这时动他?”
“那你啥时候动他?”
“我、我过阵子再动,不行呀?”
“行!你个怂包!哎哟,狗蛋你个怂包,怎么打人呢你?”
几个孩童吵着闹着,竟然动起手来。
谢宇钲笑笑,继续往前走去。
不多时,转过几排柳树,左边河沿出现一簇人家。当先一座气势宏伟的宅院正门户洞开,不少人进进出出。院墙上方高高冒出一根旗杆,杆上悬挂一面黄底黑边的大旗,上书一个大大的黑色“武”字,在深秋清晨的冷风中晃荡着。
不待细看,身后来路方向上,远远传来铿锵整齐的脚步声——却是刚才那一队年轻小伙儿,已在南门附近兜了一圈,正精神抖擞,小跑着转回。
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庞上汗津津的,透出一股蓬勃的朝气。许是眼见就要到家了,所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些速度,转眼间便跑过谢宇钲身边,奔到那座大宅院前,忽然群起欢呼起来,直接跑进那洞开的门户里去了。
随着距离的临近,那武馆院里一阵铿锵整齐的呐喊,棍棒破风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显然不少人正在里头练拳练棍……谢宇钲想起俏飞燕家原先也是开武馆的……经过那宅院门口时,他忽地临时起意,举步迈上台阶,直闯进去。
进了院门,当面是一座青砖粉墙的照壁,照壁正中写着一个大大的“武”字,照壁上头写着“柳氏武馆”四字,照壁下边,横向绘着一组舞刀弄棍、腾挪闪跃的身影。刚才在远处见到的那根高高的旗杆,此时正自照壁后头露出,擎着那面黄底黑边的“武”字大旗,在初升的晨曦中猎猎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