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脸色凝重,“这种情况可能性太小,后果也太大,无法想象,我希望不是,也……应该不是。”
到最后,汉子只是闷声闷气道:“师父,为何收马苦玄为徒弟,而不是那少年?我不喜欢姓马的小子。”
但是那汉子欲言又止,满肚子的疑问,只是木讷口拙,不知如何问起。
汉子叹了口气道:“师弟这趟离开小镇,肯定走得心里不舒坦。”
杨老头说道:“这是以前,以后就不好说了,将来这里,会从一座小洞天,降格成为一块没了门槛的小福地,谁都能来此,再也不用缴纳那三袋子铜钱。这也是大骊皇帝为何如此不择手段的根源所在,有些事情早六十年做,还是晚六十年再做,结果会截然不同。”
“一般而言,想要一脉相承,薪火相传,需要有三名弟子,一个是‘能大用’,能够光大师门,师父死后,挑得起大梁,镇得住场子,既是面子也是里子。一个能‘续香火’,看上去什么本事都不如前者,可是胜在有韧性,天塌下,就算那个有用的弟子也死了,可偏偏是这个人,能保证师门香火不断,鼎盛时分,作用不明显,一到门庭不振的危险时刻,就很重要了。最后一个,必须‘有意思’,天赋好,根骨好,什么都好,很有意思,甚至不必对师父和宗门如何感恩,做师父的,不会跟这么一个弟子事事讲规矩,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最后这个徒弟,就是如此。”
汉子心情沉重,问道:“师父,我家两个崽儿,真要去那山崖书院?”
小镇四姓十族突然得到消息,三天之内,所有外乡人必须全部撤出小镇,骊珠洞天暂时只许出,不许进。
再下一刻,千丈巨猿被人一脚踩得陷入地面。
水上老妪战战兢兢,再不敢开口。
走到正堂后门走廊后,这个汉子转过身,跪下磕了三磕响头,沉声道:“师父保重身体。”
老妪忐忑道:“大仙,我记住了。”
杨老头笑道:“你李二要是能聊,我反而就不开这个口了。一个说,一个听,一个问一个答,刚刚好。”
郑大风在一旁煽风点火,“师兄啊,不是我说你,白瞎了你那只龙王篓啊,给谁不好,偏偏给了大骊的死对头,大隋的那位小皇子。小心以后宋长镜跟你秋后算账。再说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留给我侄子侄女也好嘛,怎么,师兄你觉得宝贝烫手啊,实在不行,送给我也成啊。”
那少年,才是天命所归。
抽着旱烟的老人如云海滔滔里的隐龙,那老妪听得更是如坠云雾,她毕竟是此地土生土长的人物,又没有读过书,自然听不懂这些玄之又玄的学问道理,她只能硬着头皮死记硬背。
这全然不是人神之间该有的问答。
老妪惶恐道:“大仙,廊桥那边,尤其是那口深潭,连我也无法靠近,每次只要过去些许,就像在油锅里煮似的……”
杨老头怒道:“你家到底谁做主?!”
杨老头抽着旱烟,吞云吐雾,啧啧称奇道:“那就是很厉害了。”
老人说道:“带着苻南华,一起去老龙城。”
汉子挠头道:“师父你跟我说这些做啥,我也整不明白,郑大风才能跟你聊。”
汉子笑道:“师父,咱们这些年做事情,可算不上隐蔽,还用在乎这些?”
那人才是真正的顶天立地,搬山猿与之相比,仿佛成了别人的脚底蝼蚁。
合在一起即珠字。
当然前提是陈平安这个家伙,没有让少女觉得讨厌,相反还有一些好感,或者说对陈平安的认同。
珠!
一前一后两人来到后院,前边的郑大风脚下生风,“师兄回了,天大的好消息!”
杨老头犹豫了一下,吐出一口浓重烟雾,“那你知不知道,你试图送给陈平安那份机缘,差点就害死了他。大隋皇子和宦官,宁姚,刑徒刺客,那古怪道人……陈平安差点就死在这条线上。”
汉子点头,“师弟虽然成天没个正行,可是对师父你是打心眼的好,说实话这一点,我比不上他。”
老人缓缓说道:“你既然如今已经走到这一步,有些规矩就该跟你说清楚,免得以后身死道消,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还觉得自个儿委屈。”
杨老头抬头看了眼天空,视线透过三层天地,老人默不作声。
背后传来老人威严的嗓音,“记住,死也不许泄露根脚!”
下一刻,搬山猿突然双手离开那座山峰底面,一个侧滚,巨大身形压得附近树木倒塌无数。
汉子疑惑道:“陈平安在六岁之前,就被他爹打碎了本命瓷,于是没了约束,虽说使得这孩子留不住什么大机缘,可这既是坏事,同时也是好事啊,他就像暗室里的一盏灯火,便有了那么多飞蛾扑火的事情发生,在这期间,那可怜孩子捞到手一样东西,不是挺正常的事情吗?”
王朱,王朱。
汉子说道:“宋长镜答应……”
杨老头望向郑大风身后的敦厚汉子,后者点了点头。
郑大风黯然离开杨家铺子。
杨老头点了点头,并未隐瞒初衷。
中年汉子比起在老人面前束手束脚的郑大风,要有骨气太多,坐在先前陈平安坐的板凳上,“咋了?我乐意。师父你也不挺喜欢那孩子的吗?”
杨老头站起身,举目远眺,“如果有一天,那孩子能够活着走出小镇,在外边闯荡个几十年后,一定会惊讶,原来当初那个家乡小镇,是如此之大。”
小镇这一辈,除了马苦玄和稚圭,其实宋集薪,赵繇,顾粲,阮秀,刘羡阳,还有那些个各有机缘命数的孩子,可谓皆是天之骄子。
杨老头解释道:“只要是在小镇上,陈平安就不会有什么好运气,机缘太大,那孩子拿不起,留不住,就是两手空空的贫贱命,他能活下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换成那些个所谓的天之骄子,哪个不死上七八回。”
院中积水之上,瞬间没了老妪如烟似雾的缥缈身影。
汉子问道:“师父,要是我媳妇非要两个娃儿一起带走,我咋办?”
原来是那头正阳山搬山猿,真真正正拔起了一座巨大山峰。
杨家铺子正堂后门那边,郑大风大笑喊着,急急忙忙来报喜。
这份毫无征兆的疼痛,就像一个凡夫俗子,突然遭受到摧心裂骨搅肺腑的苦痛,老妪如何能够承受?
老妪连忙领命离去。
杨老头瞥了眼院中积水,说道:“去吧,你暂时只需要盯着廊桥那边的动静。”
齐静春沉声道:“将这座披云山放回去。”
汉子走下台阶,突然转头问道:“那师父你?”
杨老头缓缓道:“连做做样子也不做,你是要造反啊?”
那些水珠,或是原本缀在廊桥檐下,或是聚在廊桥栏杆上,或是廊桥过道外缘的坑洼里,不一而同。
如果陈平安在场,一定会感到震惊,因为当初街上遇到的卖鱼中年人,正是此人。
汉子反问道:“有两样?”
老人笑道:“不近人情?”
齐静春坐镇一方,杨老头则像是藩镇割据,且没有半点寄人篱下的迹象。
杨老头笑道:“你以为那就是帮陈平安?嫌弃那孩子死得不够快还差不多,你信不信当时如果你成功送出去龙王篓和金鲤鱼,不出三天,陈平安就必然暴毙在小镇某处?”
杨老头说道:“你也别留在这里了,带上你家那个泼妇,去一个地方。在东宝瓶洲,你这辈子都没希望破境。宋长镜是个小心眼,以后被他压着境界,你不嫌恶心,我这个当师父的还觉得恶心人呢。对了,儿子女儿,你要是真舍不得,可以带走一个,大不了就少分走一点齐静春的馈赠。”
与此同时,杨家铺子积水众多、小水塘一般的后院,涟漪阵阵,重新恢复浑浊泥泞的面貌,就像世间所有的后院,水面之上,立着一位浑身烟气弥漫的模糊身影,依稀可见,是一位面容不清的驼背老妪。
坐在板凳上的汉子李二,有些替同门师弟的郑大风打抱不平:“师父,你对师弟也太……”
丝毫不比婢女稚圭逊色半点。
小天地之中,又别有洞天。
肩头山巅之上,有“一粒”渺小身影。
一条真龙,何物最珍?
汉子问道:“为何齐静春不一口气送给陈平安?”
老猿大笑道:“齐静春!莫要如此小气误了大事!”
现出千丈真身的老猿,正要将其扛在背上。
杨老头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说我只有你们三个徒弟的?”
又一脚,将试图挣扎起身的老猿踩得再度深陷地下。
再一脚。
千丈老猿瘫软在大坑之中,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那人弓着身,像是脑袋顶住了天穹,俯视着那头搬山猿,讥笑道:“要是六十年前的我,出去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一脚踏平正阳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