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远行
在齐静春放下那双筷子之前的两天,小镇出现了一些不好的兆头,铁锁井水位下降得很厉害,槐枝从树干断裂坠落,枝叶皆枯黄,明显不符合春荣秋枯的规矩,还有小镇外横七竖八躺着许多泥塑木雕神像的地方,经常大半夜传来爆竹一般的炸裂声,好事者跑去一看,靠近小镇一带,去年冬肯定还存世的那拨泥菩萨木神仙们,竟然已经消失大半。
从福禄街和桃叶巷动身的牛车马车,就没有断过,在那大幅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上,连大半夜都能听到扰人清梦的牛马蹄声。
那些衣衫华美、满身富贵气的外乡人,也开始匆匆忙忙往外走,大多神色不悦,三三两两,经常有人朝小镇学塾方向指指点点,颇为愤懑。
小镇东门的光棍郑大风没了身影,窑务督造衙署也没有要找人顶替的意思,于是小镇就像没了两颗门牙的人,说话容易漏风。
刘灞桥和陈松风沿着原路返回,在两人能够看到廊桥轮廓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刘灞桥沿着一条小径走到溪畔,蹲下身掬了一捧水洗脸,约莫是嫌弃不够酣畅淋漓,干脆撅起屁股趴在地上,将整个脑袋沉入溪水当中,最后猛然抬头,大呼痛快,转头看着大汗淋漓的陈松风,刘灞桥打趣道:“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啊。”
陈松风只是掬水喝了口溪水,嗓子沙哑道:“我当初之所以辛辛苦苦成为练气士,只是希望强身健体,能够多活几年,多看几本书而已,如何比得上你们剑修,何况在这处骊珠小洞天,剑修之外的练气士最吃亏,一不留神,运转气机,就要损耗道行,境界越高,折损越多,不曾想我修为低下,反而成了好事。”
刘灞桥拍了拍肩膀,“不如改换门庭,加入我们风雷园练剑,以后我罩你。你想啊,成为一名剑修,御剑凌风,万丈高空,风驰电掣,尤其是雷雨时分,踏剑穿梭其中……”
陈松风突然笑道:“听说风雷园被雷劈次数最多的剑修,名叫……”
刘灞桥伸出一只手掌,“打住!”
陈松风觉得匪夷所思,摇头笑道:“何至于此?”
刘灞桥问道:“你嘀嘀咕咕个什么?”
老人开口询问一个关于“春王正月”的儒家经典之问。
上五境修士,神龙见首不见尾,很难寻觅。但是武人当中的第八、第九境,往往天下皆知,与世俗王朝也离得不远。何况武道攀升,靠的就是一场场生死大战,于生死一线,见过生死,方能破开生死,获得一种类似佛家“自在”、道家“清净”的超然心境。
陈平安悻悻然收回去,有些失落,他还以为宁姑娘会觉得不错呢。
不等陈松风说完,刘灞桥已经嚷嚷道:“我这人胜负心太重,一旦去了灵气稀薄的福地,若是无法靠自己的本事破开禁忌,重返家乡,那我肯定会留下心结,那就会得不偿失,弊大于利。再说了,要是不小心在福地里给‘当地人’欺负,又是一桩心病,等我还魂回神之后,哪怕需要耗费巨大代价,我肯定也要以‘真人真身’降世,才能痛快,只是如此一来,不是有违我初衷本心?”
宁姚猛然站起身,这次轮到陈平安一屁股坐进背篓。
老人自问自答,“给我的那句,是‘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给你的那句,是‘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
陈对缓缓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她蹲下身,用手指在地面上写了一长串字符,写完之后,嘴唇微动。最后她用手掌缓缓抹平所有痕迹,起身后,脚步绕过符文销毁的地方,率先登山,甚至不用陈平安指路。
晨曦时分,一个草鞋少年带着两只大布袋子,动身去往窑务督造衙署外等人。
少年后腰瞬间遭受两下重击,疼得陈平安赶紧起身,蹦蹦跳跳,如此一来,害得宁姚一屁股跌入那只大背篓。
刘灞桥问道:“你好像不太喜欢那个姓陈的少年?”
宁姚在一旁捧腹大笑。
陈平安愣了愣,震惊道:“宁姑娘,连你都看出来啦?”
刘灞桥转头望向大日坠落的西边高山,“觉得不错?怎么可能。”
宁姚双手轻轻踢着背篓,随口问道:“是留着给那个叫陈对的女子?”
陈松风呢喃道:“大骊气象,已是时来天地皆同力。因此我陈氏要扶龙,不可与人争着附龙而已。”
陈平安咬着野果,笑道:“小的时候家里穷,可不是逮着什么就吃什么,你还别说,有一次还真因为瞎吃东西,把肚子给吃坏了,痛得我在巷子里满地打滚。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打雷擂鼓似的。”
齐静春叹了口气,望向这位跟随自己在此一甲子的同门师弟,正色道:“事已至此。那几个孩子,就托付给你送往山崖书院了。”
刘灞桥笑道:“我一看到那个少年,就自惭形秽。”
陈对放下书箱,一件件一样样,小心翼翼拿出那些精心准备的祭品,用以祀神供祖。
游子还乡,心有感应。
早知道如此,宁姚就干脆不接这果子了。
只可惜宁姚忙着吃果子,没听清楚少年最后说了啥,第一口咬下去,就觉得这果子甘美异常,果肉下肚后,整个人都暖洋洋的,身体如同一座铺设有地龙的屋子,野果就是一袋袋炭火。宁姚闭上眼睛,感受五脏六腑,虽说通体舒泰,但是其余并无异样,这意味着这种野果,大体上可以位列神仙脚下的山上之物,但也仅限于此,肯定可以在世俗王朝能卖出高价,却也不至于让修士眼红。
陈对举目望去,她无比确定,颍阴陈氏的祖坟,肯定就在此地。
陈松风笑道:“福地收益,细水流长啊,偶尔还能蹦出一两个惊喜,最关键是所有的好处,属于坐享其成,谁不乐意从其中分一杯羹?”
齐静春笑着回复一句,“君子时诎则诎,时伸则伸也。”
其余三人,分别来自桃叶巷,骑龙巷,杏巷,两男一女。
陈平安答非所问,开心道:“今年清明节,我还能给爹娘上坟,真好。”
宁姚接过两颗果子,打定主意难吃的话,一定要把剩下那颗还回去,“还吃来吃去啃东啃西,你是山里的野猪啊?”
陈松风脸色涨红,一时间竟是有几分恼羞成怒。
陈平安又遭受偷袭,揉着后腰,无辜道:“宁姑娘,你干嘛?”
老人问完所有问题后,望向齐静春,“可还记得我们去往山崖书院之前,先生的临别赠言?”
洞天走出去的人,命多半好。福地升上来的人,命尤其硬。
老人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满脸错愕,继而怒喝道:“礼者,所以正身也!”
话痨刘灞桥就这么一路沉默下去。
刘灞桥白眼道:“一座福地,那么多人口,每年能有几人脱颖而出?一个都未必有吧,这些成功来到我们这里的,百年当中,最终被咱们记住名字,又能有几个?屈指可数吧。所以我就不明白,这些个福地为何如此受人推崇,还有人扬言,只要拥有一块福地的一部分统辖权,好处不比拥有一位上五境修士来得少,疯了吧。”
那一刻,少年视线有些模糊。
宁姚扯了扯陈平安袖子,示意一起下山。
草鞋少年目瞪口呆,刘羡阳那家伙不是跟自己约好了天亮以后,才动身吗?
老人点点头,神色复杂地起身离去。
老人突然激动万分,“先生对你,何等器重,希望你青出于蓝!你为何偏偏要在此地,不撞南墙不回头?为何要为一座小小城镇,不过五六千人,就舍去百年修为和千年大道全部不要?!若是寻常读书人也就罢了,你是齐静春,是我们先生最器重的得意弟子!是有望别开生面、甚至是立教称祖的读书人!”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道,我只在这个地方看过,其它山上好像都没有。”
陈松风轻声道:“应运而生,得天独厚。”
陈松风有些疑惑。
陈松风吐出一口气,“所以你觉得那个少年不错?”
齐静春笑而不言。
陈松风站起身,甩了甩手,笑道:“你好像跟那泥瓶巷少年很投缘啊。”
三人来到半山腰某处,陈平安指向不远处,一座小土包上生长有一棵树,主干古怪,极其之笔直,竟是比青竹还直,陈平安如释重负,点头道:“就是这里了。”
宁姚倒也没生气,只是狠狠瞪了一眼陈平安。
什么儒家圣人,祥瑞啊正气啊,这位草鞋少年都听不懂。
对于山下的凡夫俗子而言,则无疑是延年益寿的无上珍品。
那已经是八十年前的陈年往事了。
除了两名大宗师之间的切磋,第八、第九两境武人,最喜欢欺负中五境里的顶尖练气士,尤其是宋长镜这样的第九境最强者,几乎可以说是上五境之下无敌手,也就只有练气士当中的剑修能够与之一战,但也只能争取让自己输得不那么难看,赢得一个虽败犹荣的说法。
刘灞桥双手抱住后脑勺,满脸不屑道:“说句难听的话,如今咱们东宝瓶洲那三块福地,谁不心知肚明,早就变味了,已经成为那些个世俗王朝的豪阀子弟,钱下去找乐子的地儿,难怪被说成是仙家治下的青楼勾栏之地,乌烟瘴气。”
宁姚再问,“如果只有一颗的话?”
陈平安哦了一声。
蓦然又是一阵吃疼的陈平安,赶紧腾出只手,去揉腰另外一侧。
“就说正阳山那头搬山猿,自己拿不到剑经,害怕我风雷园拿到,就要一拳打死那刘姓少年,你觉得这样讲理吗?我觉得这样很不讲理。可是有用吗?没用啊,我连正面挑衅老猿也不敢。”
草鞋少年龇牙咧嘴,轻轻揉腰,放低声音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有老大一片山崖,全是那种被你们称为斩龙台的黑色石头,我怕给她看去了,然后她也是识货的,到时候万一她起了歹心咋办?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在蒙学散去之后,垂垂老矣的扫地老人,沐浴更衣后,来到齐先生书房外,席地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