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一眼就认出她，是那个独来独往的小女孩，来去如风，喜欢在小镇四处逛荡，她跟顾粲属于不打不相识，前不久在青牛背又 见过一面，她跟在那些神仙人物身边，好像跟那位年轻道姑关系尤其好，陈平安还送给她一块小蛇胆石。

但是陈平安不敢确定是不是同一人。

听到老槐树那边的动静后，陈平安背着箩筐，犹豫不决，就放慢脚步，三步一回头，望向老槐方向。直觉告诉他应该去槐树那边瞅瞅，但是心底又有一个声音，让他赶紧去铁匠铺子。

一双草鞋，轻轻晃荡。

他用老烟杆往石拱桥那边一指，“之所以如此，根源不在于你辖境小，而在于你的地盘被拦腰斩断了，瞧见那座桥没，就是它把你的未来香火斩断了，你现在只要能够从桥底下游过去，就能有一份大前程。你所处的这条小溪，将来会成为许多重要河流的源头，别说是一头青丝长不过数百里的下等河神，就是被大骊敕封为江神，发丝长达几千里，也不难。”

杨老头没有转头，一团团烟雾在老人身前袅袅升起，“我别的本事没有，看人心一事，还算凑合。所以你不该来这里的。”

出门远游一事，是齐先生跟孩子们早就说好的，他们家中长辈也都点头答应下来。

老人缓缓说道：“如今小洞天已经缓缓落回人间，跟大地接壤，正处于落地生根的关键时期，过不了多久，就要与大骊王朝版图同气连枝，你之所以只能被称为河婆，而不是河神，就像是在世俗王朝，你仍然只是个不入清流品秩的胥吏，并未真正获得官身，一步之差，天壤之别。”

不管用。

很快少年就背着箩筐走在泥瓶巷，磨剑石之上覆盖一件衣衫。

原来那棵老槐“一夜之间”连根拔起，倒在大街上，满地的碎裂槐枝和和枯黄槐叶，一开始很多附近百姓觉得别浪费了，就顺手捡了枝叶回家烧火，一些个惫懒青壮，不情不愿被自家婆姨催促，拎着柴刀去劈砍更粗大一些的槐枝。不是没有人阻拦，祖祖辈辈生活在老槐树周边的小镇老人，大多痛心疾首，对那些占这种缺德便宜的汉子婆娘，直接破口大骂，也有老人苦口婆心说着老槐跟小镇的渊源，说这棵树是有灵气的，这么多年来，连枯枝坠落也只挑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愿砸在人头上，更不说每逢收成不好的时候，老树的槐如米，填饱了多少人的肚子。

崔明皇点头道：“前辈问便是了。”

这位丰神玉朗的英俊书生，笑道：“已经很骇人听闻了。在一条断头路上，硬生生岔出小路来，这等手笔，由不得晚辈不佩服。”

慌慌张张站起身，背起箩筐就跑。

她嗯了一声，“泥瓶巷左手边数起，第十二个宅子。”

陈平安收起思绪，低头看着那块黑色石头，想着要把它搬去铁匠铺子，宁姑娘肯定用得着这块磨剑石。至于到时候宁姑娘如何处置石头，是选择自己磨剑，还是交给阮师傅，作为帮忙铸剑的谢礼，陈平安反正无所谓，他只是很好奇磨剑石到底如何磨剑，会不是跟自己磨柴刀差不多？

陈平安忍住笑意，将那八张槐叶合拢在一起，不过抽出其中三张，递给红袄小女孩，柔声道：“送给你的。”

崔明皇笑着解释道：“哪怕是晚一些来算，从我儒家第四圣在文庙位置第一次下降，以此作为开端，那也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如今不过而立之年，怎么说得通？”

只是有些话，来不及说了啊。

陈平安没有收回手。

不知过了多久，陈平安被桥底下一阵巨大的水声响，给猛然惊醒，陈平安赶紧转头，箩筐已经不见了！

杨老头淡然问道：“小子，你知道我的身份？”

她坚持片刻后，神色懊恼地从绣袋里掏出最后一张树叶，重重拍在陈平安手心上。

她没有接过钥匙，瞪大眼睛，“就这？”

崔明皇神色自若，笑道：“世事无常，无巧不成书。”

崔明皇似乎不敢擅自催促老人，缓缓起身，轻声道：“前辈放心，只要前辈一天不点头，晚辈的书院就一天不敢破土动工。如果哪天前辈觉得此事可行，可以让窑务督造衙署那边，捎句话给观湖书院崔明皇即可。”

杨老头冷漠道：“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你以后也一样，只需要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含糊，就可以了。不过现在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你面前，就看你自己敢不敢争取了。”

陈平安到了铁匠铺后，听到那个消息，有点懵。

陈平安在那个人开口后，呼吸困难，咬紧牙关。

陈平安背着箩筐，站在宁姚暂住的那栋屋子檐下，抿起嘴唇。

小女孩满头大汗，看到陈平安后，咧嘴一笑。

老妪松了口气，谄媚道：“谨遵大仙法旨。”

片刻之后，老妪身影消失不见，但是在青牛背和石拱桥之间的溪水中，好像有一抹幽绿暗影，歪歪扭扭向下游。

老人转头对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说道：“你去喊李宝瓶回来，我们今天就要离开小镇。”

陈平安没有丝毫犹豫，双手一撑，任由自己摔入溪水。

陈平安问道：“这截树枝，你是从老槐树那边搬来的吧？”

那人随手一挥，大袖晃动如一条银河。

陈平安独自走在溪畔，走上石拱桥后，突然停下脚步，摘下背篓，坐在石桥边缘，双脚悬挂空中，装着沉重斩龙台的箩筐就放在身边。

陈平安赶紧出声喊她，红袄小女孩转过头，看到是陈平安后，咧嘴一笑，一双会说话的秋水眼眸，好像在说你有事快说啊，我听着呢，我还要忙着蚂蚁搬家！

陈平安摇头道：“没关系。”

很快他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如有人擂鼓震天响，少年满脸涨红，伸手使劲捂住心口。

他突然看到一个风一般的灵巧身影，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是个身穿大红袄的小女孩，让人哭笑不得是小闺女肩膀上，扛着一根粗如青壮手臂的槐枝，槐枝等人长，小女孩脚步飞快，跟车轱辘似的，活泼俏皮得很。

杨老头不耐烦道：“去去去，你小子还不够格与我谈，换成你们山主还差不多。”

依旧锈迹斑斑，跟她还是孩提时、年少时、少妇时所见，并无半点异样。

老妪之前心生怯意不敢一口应下，此时听到大仙的冷嘲热讽，心知不妙，立即讨饶，深潭溪水顿时翻涌。

大概是之前那个梦境太过真切，陈平安其实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来，导致现在看什么都透着古怪。

小女孩一脸茫然。

杨老头呵呵笑着，皮笑肉不笑。

陈平安掏出一串钥匙，摘下其中一把，递给小女孩，“这是我家院门的钥匙，你拿着。我不要你多做什么，只是让你抢槐树枝的时候，看看地上有没有没有变黄的绿色树叶，有的话就记得帮我收起来。”

老人无动于衷，淡然道：“是继续做摇尾乞怜的泥鳅，还是化为坐镇一方水运的河蛟，在此一举。还有，别忘了当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这条路，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天底下没有一劳永逸的好事，说句难听的，小镇百姓谁都可以有善报，但是如何也轮不到你。”

鼓不响，春不来。

老人厉色瞪去，李槐吓得噤若寒蝉，乖乖闭嘴，只是在心里不断骂这个马老头不是个东西，老虎不在山就猴子称大王。

陈平安接过后，低头一看，相比那次齐先生带他去求来的槐叶，这些槐叶虽然也是绿色，但是叶脉已经枯黄，长久端详，也看不出有绿色莹光游走其中。

石拱桥上，小鸡啄米的少年恍恍惚惚醒来，转头望去，箩筐就老老实实放在自己身边。

崔明皇作揖告辞。

阮秀突然记起一事，喊道：“陈平安，我爹说你这段时间就在铺子里安心做事，以后可能需要你帮忙打铁。”

水面上，逐渐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老妪面孔，但是她却拥有一头鸦青色的头发，在水中绽放，此时老妪如丧考妣，颤声道：“大仙，昨夜我是真的不敢靠近那边啊，我试了好几次，一过去就像是钻进了油锅，比千刀万剐还难受，大仙，你就饶过小的吧，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小女孩哦了一声，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小跑离开学塾。

杨老头的嗓音幽幽传来，“你只管往下游去，试试看能游到哪里。经过那座铁匠铺的时候，也别太猖狂。不过不用太担心，你的存在，能够让这条溪水变得尤为‘阴沉’，一旦催生出水精，有利于铸剑淬炼，所以那位阮师，不会为难你。你要是做事勤勉，说不得人家还会施舍给你一点机缘。骊珠洞天虽然碎裂了，灵气迅速流溢四散，可大抵上还能延续个三四十年，阮师的圣人之位，稳固得很，对他来说，反而是好事。”

那位神通广大的大仙，越是如此云淡风轻，河婆老妪越是心里打鼓，最后狠狠一咬牙，迅猛潜入水中。

哪怕是姚老头，其实也早就零零碎碎说了许多，简简单单的入山一事，有诸多讲究，姚老头曾经说过很多，比如那些个不起眼的老树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还说天底下的山，无论大小，其实一脉相承，只不过有着祖孙之分。

一游而过。

崔明皇非但没有离去，反而在青牛背席地而坐，落座之前，不忘伸手将腰间玉佩小心翼翼挽住，以免撞击在石崖上，他抬头望着再无遮拦的蔚蓝天空，轻声道：“空有一身通天修为，为了护住这座骊珠洞天，不让天道渗透进来些许，竟是半点也不愿使出，到最后只能靠两个本命字，真正死撑到最后。杨老先生，你说我们这位齐先生，到底图什么？”

齐先生说世上的确有，宁姚更是说过了外边天地的光怪陆离，

青牛背这边，有人言语中满是钦佩，“前辈好大的神通，竟然能够自行敕封一方河婆，关键是还能够不惊扰到天道。”

跟之前泥瓶巷家中的那场梦中，站在廊桥中央的人物，两者很相像。

她以槐枝拄地，气喘吁吁，从腰间绣袋捞出一把张鲜艳欲滴的翠绿槐叶。

她最后还是没有接过钥匙，“你家那边院墙不高，我可以把槐枝轻轻放进去，不用打开院门。”

一抹红色从泥瓶巷一端快步跑来。

陈平安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温声解释道：“你自己事先藏起来，跟我事后送给你，是不一样的。以后别忘了，答应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老人望着水面，“不过在这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杨老头依然保持原先的坐姿，头也不转，冷笑道：“河婆，和河神，一字之差，云泥之别。你这种读书人，会不懂？”

老人唯一在意的事情，是那夜齐静春到了廊桥，与阮邛说了什么，最后他独自坐在廊桥一夜，天亮之后才起身返回小镇，在那期间，齐静春又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陈平安忍住笑，招手道：“我跟你商量个事，最多耽误你一会儿。”

陈平安转头笑道：“谢了。”

老妪一口气冲出数十丈后，水下身影打了一个旋，为了庆贺劫后余生，情不自禁地一圈圈转动起来，一团青丝缠绕那具已无血肉的干瘦躯壳。

杨老头也不催促，笑道：“烂泥里躺着其实也蛮舒服的，对不对，为什么要别人扶起来，对不对？”

正前方有刺眼光芒，照彻天地。

许久之后，这一段小溪总算恢复风平浪静，老妪重新生出了一双眼睛，但是她变得气息孱弱，耳畔响起那位大仙的嗓音，“人家不稀罕理睬你，那是你祖上冒青烟，你别得寸进尺。以后经过石桥的时候，切记不要抬头了。”

陈平安站在石桥这一头，没来由想起那个无法解释的梦，深呼吸一口气，缓缓走上斜坡。

陈平安看着那张天真无邪的稚嫩脸庞，笑道：“如果努力了，还是做不到，记得打声招呼。”

小女孩虽然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可是自己多没有面子啊，于是使出浑身解数皱着小脸，气鼓鼓道：“你怎么跟学塾齐先生这么像啊。我要不喜欢你了！”

陈平安哭笑不得，说道：“我帮你把槐枝搬到你家去，我力气大，跑一趟就够了。”

累惨了的红袄小姑娘，顿时眼睛一亮，笑得双眼眯成月牙儿，“那我可以多喜欢你一会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