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小竹箱
水深无声,雨大皆短。
这场暴雨在陈平安和阿良走回大树下没多久,就已经变成淅沥沥小雨,雨珠不断从树叶上滴落,红袄小姑娘在陈平安回到树下的时候,满脸隐忧,陈平安灿烂一笑,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轻声说没事了。小姑娘脸色呼啦一下蓦然灿烂起来,如一抹令人意外的雨后彩虹,干净得让人心颤。这一刻,陈平安突然有些愧疚,只是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许多言语堵在心里头,便只好默默练习剑炉立桩。
阿良看到这一幕后,会心一笑,但是李槐一句话很快打消了阿良的不错心情,阿良阿良,听陈平安说你是去山上拉屎了,因为这样可以不用擦屁股。阿良笑呵呵问道,真的是陈平安说的?李槐瞥了眼就站在不远处的陈平安,大概是生怕阿良跟陈平安当面对质,也学着阿良的语气呵呵一笑,说陈平安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我觉得他肯定是这么想的,我当然觉得阿良你不是这样的人啊,我还专门给朱鹿姐姐解释过,拍胸脯保证你阿良不是这样的。阿良轻轻扯住李槐的耳朵,低头笑问道,哦?李槐痛心疾首道,阿良,都怪陈平安,太不是个东西了,要不要我替你骂他?阿良使劲拧转这个小王八蛋的耳朵,当我阿良好骗是吧?李槐鬼叫起来,只可惜没有人愿意理睬,李槐立即见风转舵,阿良阿良,我有个姐姐,叫李柳,名字是难听了一点,人可漂亮了,这个绝对不骗你,林守一和董水井两个色胚,就都偷偷喜欢我姐姐,董水井有事没事就去我们家蹭饭,每次见到我姐,恁大一个人了,还脸红,真是恶心。阿良,我觉得你比董水井强多了,人帅脾气好,骑得起驴子喝得起酒,要不要以后帮你和我姐,认识认识?
阿良赶紧松开李槐耳朵,双手轻轻放在李槐肩膀上,往下一按,笑道咱们蹲下来慢慢聊。
陈平安走到朱河朱鹿父女身前,问道:“朱河叔叔,能不能聊一下?”
汉子咧嘴笑道:“等你这句话很久了。那我们随便走走,反正雨已经很小。”
两人并肩走出那棵树荫大如峰峦的不知名大树,不等陈平安开口询问,朱河自己就自报家门和根脚了,“陈平安,小镇之前发生那么多奇怪事情,你既然能够在正阳山搬山猿手底下活下来,还与那位外乡少女成为结伴盟友,估计很多事情你都已经知晓,那么我也不藏掖什么了,毕竟小姐的安危是最重要的,我们父女二人皆是李家的家生子,就是世世代代作为杂役奴婢,在主人李家讨一口饭碗吃,虽然听着很可怜,其实没你想的那么惨,从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的老祖宗,到家主,再到我们这位宝瓶小姐,没谁把我们父女当下人看待,尤其是小姐和我家闺女,其实她俩关系不比寻常人家的亲姐妹差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中年男人转头看了眼站在大树底下远望别处的女儿,正是少女身段抽条的时分,尚未真正长开,大概再过一年就会是真正的大姑娘了,他觉得自己女儿不会比大骊京城的任何一位千金小姐逊色,他对此一直很自豪,坚信女儿朱鹿以后一定会在大骊大放异彩。
需知大骊素来尊重女子,不禁女子投身沙场奋勇杀敌,大骊先帝甚至专门下令礼部为女子武人、修士,设置了一整套武勋称号,开一洲之先河,曾经被观湖书院为首的士子文人,大肆抨击,掀起过一场大乱战,矛头直指北方蛮夷大骊王朝,若非身为山崖书院山主的齐静春力排众议,可能当时的年轻皇帝就要迫于朝野清议舆论,就要因此收回圣旨。
阿良终于转头,似乎一眼看穿少年的心思,摇头道:“很不一样。知道为什么天底下的好人,一个比一个做得憋屈吗?比如齐静春,你们认识的齐先生,明明可以更做事更痛快,可到最后的结果,就只是那么窝囊憋屈?等到你环顾四周,好像那些个坏人,却又一个比一个活得潇洒快活,比如你之前跟我提到过的两个仇家,正阳山护山猿,老龙城苻少城主,他们回到自己的地盘后,确实会过得很舒心,一个地位崇高,躺在功劳簿上享受尊敬,一个野心勃勃,志在北方。”
看到李宝瓶这么伤心,陈平安真是心疼得厉害。
对于别人的善意,陈平安一向很珍惜。
看到阿良难得用这么硬气的言语跟自己说话,小屁孩有些心里打鼓,眼馋地瞅着那只小葫芦,恋恋不舍地抬起头,试探性问道:“要不然我让爹娘多生几个姐姐?这事好商量啊,对不对?”
阿良看着陷入沉思的少年,洒然笑道:“所以啊,做好人是很累的事情,你千万不能做了好人,没有得到回报,或者只是得到意料之外的答复,就觉得自己做错了,更不能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当好人了。这样……是不对的!”
等到陈平安和朱河走回,一行人重新上路。
说完之后,阿良就快步离去,走向李宝瓶朱鹿那边,嚷嚷道:“开饭没,开饭没?!”
阿良的江湖,终究不是白混的。
朱河大笑道:“可以好好想一想了。”
当原本东南方向的龙尾溪绕向正南方,成为大骊地方县志上崭新朱批的铁符河,顿时河水滔滔,水势大涨。
陈平安想到昨天阿良的言语,一下子想明白了,蹲下身,摸着小姑娘的脑袋,轻声道:“李宝瓶,知道吗?小师叔能够陪你一起远游求学,真的很高兴,只是以前没有跟你说过,所以现在小师叔跟你说了,如果你还能喜欢这个不值钱的小竹子书箱,那小师叔就更开心了,真的,不骗你。”
忙了一晚上的少年正在远处昏睡,被哭声惊醒后,赶紧起身跑过去,站在小姑娘身前,陈平安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摸着脑袋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本以为小丫头天一亮看到小竹箱后,会高兴呢。
阿良置若罔闻,走到搭建简易灶台的少年身边,轻声道:“走,河边走走,有些话要跟你说。”
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横放竹刀在双膝,“要知道,我很少跟人讲道理的,我的道理……”
少女察觉到自己的失误,可仍是冷笑道:“吊儿郎当,不学无术,不是好人!”
阿良又说道:“但是你总觉得哪里不对,是不是?”
少年更加纳闷,这两者说法不同而已,可造成的结果,不还是一样的吗?
有一天黄昏,一行人远远经过一片绿意葱葱的山间竹林,红袄小姑娘扯了扯陈平安袖子,伸手指向那边,小声问道:“小师叔,竹林哦,好看吧?”
陈平安柔声道:“不喜欢小竹箱?是小师叔做得不好看?没事没事,下次可以改样子,没办法,小师叔以前只见过一次小书箱,以后到了外边的热闹地方,再见着了好看的书箱,你告诉小师叔……”
第二天清晨,睡眼惺忪的小姑娘不敢贪睡,怕耽误了小师叔的既定行程,自己迅速穿好衣裳,穿上那双小师叔帮她做的草鞋,结果小姑娘刚钻出帐篷,整个人就呆住了。
李槐探过头一看,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字,写得真心不如自己这个蒙童好看,更比不上连齐先生也说不俗气的林守一了。
阿良哈哈大笑起来,“别忘了,最重要的是活得够久!”
阿良哪怕不下雨,日头不大,也会戴着那顶不起眼的竹篾斗笠,他随手扶了扶斗笠,“如果你的性格不对我的胃口,哪怕那根簪子意义跟我之前想象那般重大,哪怕你是齐静春挑中的人,我也不会跟你唠叨这些话,大不了把你送到大骊,心情好的话,直接把你丢到大隋就是了,对我来说,有什么难的?”
红袄小姑娘双手托着腮帮,望着小师叔离去的方向,眉头紧皱。
少年疑惑不解。
阿良再一次捂住额头,因为那家伙还真是个瞎子。
两人走到河边,然后沿着河水向下游行去。
林守一冷淡道:“以后别骗我喝酒了,先生早就说过,文人斗酒诗百篇,全是假的。”
毕竟路还很长。
河面之宽,河水之深,远胜之前的小溪气象。
朱河压下心中阴霾,继续说道:“这次由我们护送小姐离开大骊,一来是我们离得最近,身手还算凑合,而且是李家的家生子,不敢说本事有多高,最少忠心。二来小姐第一次出远门,需要细心的人照顾饮食起居,朱鹿就是合适的人选。第三嘛,我家小姐是老祖宗最心疼的晚辈,其实原本这次真正护送小姐远游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老祖宗自己亲自出马。只是阮师的风雪庙同门,那个阿良出现后,老祖宗就返回小镇了,因为如今小镇没了禁制,可以毫无顾忌地收纳天地灵气,等于是在一座洞天福地修行,老祖宗破境在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反正有阿良担任贴身扈从,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不远处,朱鹿正在担心自家小姐。
阿良笑了笑,“‘是我的错’?陈平安,你错了。”
陈平安猛然转头,满脸震惊。
小姑娘只是哭,伤心坏了。
说到这里,朱河心情有些失落,武人升境,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敌厮杀,没有命悬一线的生死磨砺,只靠天资是注定走不长远的,而且一旦错失良机,无法一鼓作气往上攀登,就会越来越消磨意气,再而衰三而竭,彻底断了登顶之路。
陈平安诚恳道:“我没想那么远。”
只有红袄小姑娘对阿良偷偷一笑,阿良顿时心里暖洋洋的,朝她伸出大拇指,把其余两个家伙的冷嘲热讽当做了耳边风。
留下一个没回过神的少年。
陈平安有些疑惑。
陈平安松了口气,“朱河叔叔,有你们在,我就放心了。”
小孩觉得姐姐李柳下次要是再敢跟自己抢东西吃,非要骂她没良心,自己可是为了她连那啥养剑葫都不要了。
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直觉,可以说是天生的,但更多还是熬出来的,就像草鞋少年给那位宁姑娘煎的药。
朱河感慨道:“我们只是骊珠洞天的井底之蛙,大家差距有限,就像你我,武学修为,撑死了就是五境之差,至于身份,我一个家生子,难道还有资格瞧不起身世清白你?可是在井外的天地,会大不一样,你以后走得越远,在外边混得越久,就会理解得更透彻。”
哪怕是阮师傅,就像陈平安对李宝瓶所说,他相信的也只是一位此方圣人的承诺,是齐先生曾经遵守的某些规矩,而不是阮师傅本人。
可似乎越是喜欢,小姑娘就越觉得自己没良心,越对自己的小师叔心怀愧疚,蹲在地上抽泣起来,不敢看小师叔。
没来由想起之前跟陈平安一起走下山坡,那少年竟然把自己跟第五境的朱河相提并论,阿良松开手,哀叹一声,随手捡起一干枯枝丫在地上划来划去。
阿良缓缓抬起头,满脸匪夷所思,“很难看吗?”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其实就是一直在逃命,从泥瓶巷一直逃到山里,如果不是宁姑娘,我早就死了。”
前者白色驴子的阿良看了眼溪河交界处,又看了眼身后,最后对李槐笑道:“我见过的大江大河,比你吃过的饭粒还多。”
对于别人的恶意,若是暂时没办法跟那些人说清楚道理,那就且放心头,绝不忘记。
在陈平安的提议下,稍作休整,在这里煮米做饭,吃过午饭之后再赶路。
李槐落井下石,“只是像好人。但如果肯送我酒葫芦,就是好人。”
阿良干笑道:“听说,听说。”
朱河笑道:当年发现我有习武的根骨天赋之后,二话不说就费重金栽培我朱河,所以我才有现在的身手,女儿朱鹿也是差不多,如果不是她自己不争气,在武道第二境功亏一篑,以后成就比我这个当爹的,只高不低,老祖宗在发现朱鹿是习武的一颗好苗子后,亲口对我说过,朱鹿有希望走到传说中的武人第七境,我朱河不过才堪堪第五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