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那人才飞升,暂时肯定不会返回人间,我们一鼓作气斩草除根便是,把这个‘万一’早早除掉。”
男人转头笑道:“但是少年时候,有这样的脾气个性,是好事,锐意进取,锋芒毕露。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欺我一时,我欺人一世,大丈夫当如此!”
男人望着远处一座大殿的屋脊,上有蹲兽依次排开,他轻声道:“对于一国君主而言,不要怕天大的麻烦,出现麻烦之后,只要能够解决,就意味着你和王朝变得更强了。如果无法解决,就说明你治理江山的本事还不够。”
宋集薪毫不犹豫道:“也是如此!”
宋集薪冒出这个念头后,刚说出口就有些懊恼,自己否定了自己,喃喃道:“不行,万一那人以后回来,大骊就真的亡国了。”
衮服男人又说道:“但是当你有一天成为大骊的皇帝,就不好说了。”
“不过你放心,他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敌人。尤其是在你凭借本心,做了那两件看似无聊的小事之后,他就更不会了。”
男人乐了,欣慰道:“是不是觉得这个问题是无解的?没关系,那是因为你宋集薪的位置还不够高而已。”
两位老人赶紧起身,一人笑着说不会,一人说不敢。
男人伸出两根手指,几乎贴在一起,笑道:“现在我大骊能够讨回来的公道,很小,就这么点大。可是比起东宝瓶洲其它王朝,那些个给山上神仙们为奴做婢的王朝国家,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如果我今天有十二境,让那个家伙觉得有一战之力的话,恐怕就是一刀毙命了吧。”
沉默片刻,宋集薪疑惑道:“答案你还没说。”
香火,砥柱,镇嶽,山海,桃枝,雷霄,紫电,经书,梵音,浩然气,红妆,云纹。
栾巨子回头看了眼孤零零的白玉京高楼,重新转头,重重叹息一声,一语道破天机:“六把飞剑,已经被飞升途中的那个家伙,全部抢走了,虽然没被带去天上,可应该被他丢在了某些不为人知的地方。暂时是肯定找不回来了,就算找得到,能否再拿来为我们所用,还是不好说。”
只是少年很快就不敢继续说下去。
只是少年第一次觉得自己身边的男人,变得有血有肉,不再是跟那张龙椅那件龙袍差不多的死板存在。
寿。三。
“但也别因为我的只言片语,就对你叔叔心怀芥蒂,他啊,的确是一个真豪杰,否则也说不出‘世间岂是我大骊独有英雄’的真心话。所以你将来只要有比他更强的地方,他说不定就会认可你。”
“眼下这么个让人措手不及的大门槛,我和大骊,都没能有惊无险地跨过去,很遗憾。但是我不后悔。这句话是真的,不骗你。”
男人随意甩了甩手腕,最后握紧拳头,对着那座屋脊高高举起,像是在跟谁示威,“我由衷希望以后的大骊,可以讨还回来的公道,可以这么大,甚至更大!”
少年懵懵懂懂递过去。
男人点点头,“我小的时候曾经也是这样,坐了龙椅之后,脾气稍稍改了一些。因为突然有一天,觉得有点无聊。”
但是照理说,其余让出道路的六尊山河正神,根本就没有参与拒敌一事,飞剑此时哪怕没有返回京城这座白玉京,也绝无可能杳无音信,如同断线的风筝,让身为十二剑共主的皇子宋集薪,失去了心神牵连。
男人有些伤感道:“真正让我生气的话,是他说大骊就没一个能打的。一个都没有啊。我偷偷摸摸,一步一步走到练气士十境的位置,在这座东宝瓶洲,已经算很了不起了。你叔叔宋长镜,更是夸张的十境武人了,结果又如何?在人家眼中,还是属于‘不能打’的那一类。不过福祸相依,这正是我能活下来的理由……之一。”
男人坦然道:“告诉你答案之前,先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传闻破除十三境之后的大人物,是可以重新下来,回到我们这天下人间的。虽然次数极少极少,可毕竟有过先例,诸子百家,千年豪门,出于某种目的,都故意选择秘不示人而已。”
大骊皇帝抬头望向那个满脸倔强的少年,拍了拍身边的台阶,然后悄悄捏碎腰间悬挂的那枚玉佩,沉声道:“坐下说,现在起我是你爹宋正醇,你是我儿子宋睦……还是叫你宋集薪好了。薪火相传,点滴收集,很好的兆头,宋煜章取名字俗气归俗气,还是了心思的。”
“自己慢慢想去,我还没脾气好到被人打了个半死、还喜欢自揭伤疤的地步。对了,成为白玉京的主人,只有裨益,没有坏处,这件事,我骗了你娘。相信你在失去飞剑的控制之后,知道我没有骗你。至于这其中的意义,你自己好好琢磨,凡事多想,总归是好的。”
大骊皇帝先是感慨了一句,“不得不说,大隋高氏的运气,实在太好。再就是你小子的乌鸦嘴,实在太臭了。”
当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少年有些惴惴不安。
大骊皇帝开口笑道:“你们两位,能不能去看看白玉京有没有出现纰漏,万一那家伙还留有后手,那我就真要一头撞死算数了。刚好让我和宋睦单独相处一会儿,不过事先说好,两位要保证不偷听啊,我们父子接下来要说些自家话,你们体谅一下。”
衮服男人眼神锐利,再无半点先前的无奈和灰心,伸手指向那座大殿的屋脊,“因为这愈发证明我一手订立的大骊国策,是对的!”
男人最后伸手指向宫城某个地方,笑道:“有个被他娘亲一手调教出来的少年,早年死活不愿意去山崖书院求学,我呢,也懒得计较。这个小家伙,他的性子很有趣,如果路边有条狗作势要咬,不管最后有没有受伤,少年肯定要杀了那条狗炖肉吃,说不定还要把那条狗的七大姑八大姨,一并找出来,全部杀了才痛快,那么你呢?宋集薪?”
男人拍了拍他的肩头,“不失望,如果你小小年纪,没学到什么真本事,就已经学会了对我察言观色,拿出庙堂群臣那套揣摩帝心的东西来,还美其名曰屠龙之术,我才会真的失望。”
男人大笑起来,摇头道:“我身为大骊江山的主人,可以站着死,绝不跪着活,如果这一点都做不到,大骊还想马蹄南下,吞下这个宝瓶洲?人自欺则天欺之,人自强则天予之。你最好记住这句话。再就是那些个神仙嘴里,口口声声说咱们宝瓶洲是天下最小的洲,但是你真的知道一洲之地,到底有多大吗?你去随便翻阅这座天下的任何一本史书,有谁成为完完整整的一洲共主?”
栾巨子也不知如何劝说安抚少年。
片刻之后,大骊皇帝笑着起身离去。
墨家连同游侠这一脉在内,一直恪守首任圣人巨子的祖训,其中就有扶持弱者弱国,不受强者欺凌。
少年老老实实坐在男人身边。
宋集薪打死都想不明白,问道:“为什么?”
宋集薪猛然间抬起头,对着那个大步离去的背影喊道:“爹!”
男人微笑道:“剩余那六把出楼离城的飞剑,既然没有返回,全部没了。没了就没了,天塌不下来。”
宋集薪满脸纠结,几次张嘴都咽回去,好像有一个挠心挠肺的问题,却又不方便一吐为快。
小心。
而这个男人,真正的志向,是与整个天下的山上神仙,来讲一讲山下规矩的家伙,毕生心血,似乎全已付诸流水,且无声无息。
宋集薪站起身,眼眶湿润,嘴唇被咬出血丝,少年正要开口说话。
男人已经转身,嗓音温醇,撂下两句不搭边的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以后三餐要准时吃。”
有个风尘仆仆走出棋墩山的老秀才,总算到了山脚后,扶了扶身后的行囊,扶着腰哀叹道:“我这老腰老骨头呦,遭罪,真是遭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