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草灰蛇线
井口上的陈平安说道:“你上来。”
井底的白衣少年摇头道:“我不。”
陈平安心平气和道:“我们好好聊聊,先讲道理,不会一开始就打打杀杀。再说了,我就会那么一点蛮力,真要打架,打得过你崔东山?”
下边的少年崔瀺使劲摇头,“我就不!”
陈平安皱眉道:“为什么?”
崔瀺大声道:“我怕热,井底下凉快些。”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绕着古井缓缓而走。
下边很快传来嗓音,“陈平安,你别装了,你不认我是学生,可我认定你是我先生啊,所以我打不能打你,杀不敢杀你,一旦你执意要动手,我肯定吃闷亏。还有,你那一身杀气,都快装满这口老井了,我这要是还上去挨揍的话,我傻啊?”
白衣少年笑呵呵说着话,他踩在微漾的水面上,白衣少年伸手向老井内壁,幽绿青苔,柔滑冰凉。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是了。”
又是一条大河,只是不同于人间,这条大河仿佛没有尽头,群星璀璨,无比绚烂。
魏檗问道:“当真?”
“唉,大隋如果在咱们宝瓶洲的最南边就好了,我还能跟小师叔看看大海的光景。”
老城隍旧址,秋芦客栈。
阴神敷衍答道:“我自有门路,无需夫人操心。”
虽然嘴上的言语轻松随意,可是他此刻的心情,一点都不惬意,简直比起在大水府邸装大爷,更加耗费心神和所剩不多的家底。
阴神疑惑问道:“你不恨大骊王朝?他们为了让你继续坐镇此地气运,故意对你隐瞒了实情真相。”
被一叶扁舟压着的大江水面之下,所有鱼虾蛇蟹龟等等,一切水族活物,几乎全部匍匐在江底,瑟瑟发抖。
老人收回视线,心情复杂,微微叹息一声。
老人抬起手中灯笼,松开手指后,去抽出腋下书籍,那盏本该坠落的灯笼,诡谲地悬停在空中,散发出柔和的洁白灯光。
他在收到两封密信后,就赶来此地,要替国师崔瀺和小镇杨老头,一起跟这条老蛟做笔买卖。
汉子对于小家伙的以下犯上,不以为意,突然从怀里掏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嫩绿石子,放在肩上, “这就是传说中的蛇胆石,让你见识见识。水族,尤其是蛟龙之属的水族,一旦吞食下腹,只要能够撑着不死,修为境界就能够突飞猛进,而且没有后患,等同于仙家一等一的灵丹妙药。”
今夜月圆,山林和江水之上铺满月辉。
崔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我说了答案,你会相信我吗?”
悬浮空中的女鬼转身望向那块匾额,又转头望向远方的山路。
朱衣童子先是错愕,然后是大怒,跳起身来,一巴掌一巴掌狠狠打在汉子脸颊,只是这么点大的小家伙,对方好歹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土地爷,无异于挠痒,这位香火小人一边蹦跳,一边破口大骂道:“你大爷的,不许侮辱大爷我!”
红烛镇往西两百多里的绣江上游,江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俗称馒头山,土地庙的香火只能算凑合。
跟他相依为命的香火小人,却不愿就此放过自己主人,喋喋不休道:“咱们的邻居,那个绣江骚婆娘,每次偷偷看你,一双眼眸春水汪汪的,连大爷我都快把持不住了,你为何偏偏铁石心肠?她手底下那些虾兵蟹将,若是晓得你也是有这么些关系的,哪里敢成天欺负咱们,只要是通了灵性的水族,有事没事就往咱们孤山岸边吐口水,气死老子了!害得我每次出去城镇那边逛荡,族类从来都不爱带我玩,嫌弃我出身差,是穷光蛋泥腿子,都怪你!”
傅玉放低嗓音,“之前陛下提议将此处的披云山,升为新的大骊北岳,后来被搁置,但是近期有了新的进展,陛下决定大刀阔斧地推进此事。”
因为如今只有落魄山在内几座山头,不设山禁,樵夫村民依然可以进入落魄山砍柴。其余山头都有各路神仙在让人打造府邸,热火朝天,每天山头上都会尘土飞扬。
比如这次入住秋芦客栈,姓崔的先以那座城隍庙为引子,水到渠成地牵扯出秋芦客栈,看似好心好意的言语,实则用林守一的修行抛出诱饵,让他陈平安主动要求寻找老城隍旧址。
陈平安脚下在绕圈子,但是不愿跟那家伙兜圈子,直截了当问道:“那些出自县衙署的形势图,你是不是让县令吴鸢偷偷动了手脚?”
出了大骊野夫关后,这一路上,相较之前的磕磕碰碰,实在太过顺遂。林守一安心修行,李槐就是没心没肺的,年纪还小。李宝瓶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是朱河朱鹿这对父女的事情,让小丫头有些受伤,而且她一路行来,是负笈游学最名副其实的一个,经常会思考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而且相较已是练气士的林守一,以及天赋异禀的李槐,李宝瓶才是求学路上最吃苦头的那个人。
魏檗给自己打造了一柄精致素雅的竹骨纸扇,坐在竹椅上,翘着二郎腿,轻轻扇动阵阵清风。
小姑娘脑袋靠在朱漆亭柱上,闭上眼睛,侧耳聆听。
比如说家乡小镇。
不是那个在山路上与某位少女擦肩而过的可怜人。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汉子摇头道:“当时懒得问,现在懒得猜。”
一名脸色雪白的女子从府内飞掠而出,悬停在匾额之前,厉色怒容道:“你还来做什么?怎么,先前你失心疯,差点坏我山根水源,是没打过瘾,还是如何?”
树欲静而风不止。
老人登上小舟,却没有木桨可以划水。
有一座别业,隐居于黄庭国北方山林之中,山水险峻,不过由于附近有一处风景胜地,江畔山壁之上,有晦涩难解的摩崖石刻,每一个字都大如斗笠,使得游人不断,加上这栋宅子修建了一条可供马车通行的宽阔山路,所以算不得人迹罕至,时不时就会有人路过借宿或是休息。
老人翻书的速度极其缓慢,今夜的江水破天荒地格外平静,小舟几乎没有任何晃动。
小姑娘一脸惊讶,瞪大眼睛,“哇,小师叔你如今都会跟人开玩笑了!”
李宝瓶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那个谢谢睡觉打呼噜,吵得很。”
老人收起灯笼和书籍,人与舟一起沐浴在静谧月色里。
傅玉坚决沉默,嘴巴很严实,绝不轻易评价皇帝陛下的决定。
睡眼惺忪的朱衣童子趴在肩头,破口大骂:“你大爷的,干嘛打搅大爷睡觉?!之前那趟围剿无功而返,你整个人就有点怪怪的,是不是见过了红烛镇船家女的诱人,又没钱睡她们,把你给燥得?”
朱衣童子闻言后立即擦拭眼泪,破涕为笑,“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嘛,对了,你可别误会,我对你和那座破庙没有半点留念的,大爷只是舍不得那只香炉!”
传言落魄山有深不见底的山崖石穴,周边可以看到一条巨大的碾压痕迹。在落魄山建造山神祠庙的衙署胥吏和青壮百姓,很多人都说看到过一条身躯粗如井口的黑蛇,经常会去溪涧那边饮水,见着了他们,那头庞然大物既不畏惧退缩,也从不主动伤人,自顾自汲水完毕、游曳离去。
陈平安犹豫片刻,“你是认真的?”
进京赶考的穷书生,他的眼神很明亮。
魏檗神色从容,微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们的北岳正神在那场大战之后,依然安然无恙啊,大骊皇帝总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拿掉这么一个重要角色的神位吧?”
朱衣童子赶紧双手扶好那块“半人高的巨石”,好奇问道:“谁给你的?为啥他不直接送给化名李锦的那条锦鲤?”
曾几何时,就在那里,有位身材消瘦的读书人,在雨夜背负着一只破旧书箱,蹒跚而行,兴许是为了壮胆,大声朗诵着儒家典籍的内容。
白衣少年双手负后,仰起头,笑眯眯道:“怎么,终于想通了?”
小姑娘等了很久,结果都没能等到第二串风铃声,猛然间跳下椅子,飞奔离去,一边跑一边转头挥手:“小师叔,我先去睡觉啦!”
汉子笑道:“行了行了,陈芝麻烂谷子的糊涂账,我都已经忘了,你瞎猜什么,皇帝不急太监急的。”
又比如说第一次见面。
水井旁,在这句话过后,亦是如此无声无息。
李宝瓶摇头道:“我从小就几乎每天都做梦,可醒来后,从来不记得做了什么梦,只记得大概是好梦还是噩梦。”
陈平安问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会不会伤害李宝瓶他们?”
老人盘腿而坐,一手捧书,一手翻书,小舟自行驶出小水湾,去往水流相通的大江。
叮咚叮咚叮叮咚……
一位潇洒儒士站在大江畔的石崖之上,等待那一叶扁舟的返回。
阴神说道:“你想不想离开此地?如果想的话,你需要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比如换我来做这座府邸的新主人。”
傅玉犹豫了一下,先说一句题外话,作为开场白,“虽然阵营不同,可吴大人是个好人,以后更会是一个好官。”
朱衣童子气呼呼道:“你刚才的话太伤人了,我想拉泡屎在你头上。”
朱衣童子翻了个白眼,气哼哼道:“这些年我也听了许多小道消息,有说是你当初惹恼了大骊京城礼部的大人物,人家拖家带口来孤山烧香祭祀的时候,你不好好供奉起来也就罢了,还对他们很不客气。还有说是你祸害了某个仙家府邸的黄闺女,使得情关难过,耽误了大道,门派掌门就给大骊朝廷施压,要你守着破庙当一辈子的土地爷。再还有……”
水井底的水面上,白衣少年彻底沉默下去。
崔瀺喊道:“喂喂喂?陈平安,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清楚。”
不再是那个在棋墩山石坪初次露面的白发苍苍土地爷。
傅玉一语道破天机后,伸出一只手掌,摊开在对方眼前。
当老人悠悠然醒来,已经不知小舟离开大地有多远,距离天穹有多近。
小姑娘立即老实说道:“好吧,我承认她睡觉不打呼,是我自己做噩梦吓醒了。”
女鬼骤然沉默。
“哈哈,你们大骊皇帝眼光真不错,我魏檗可是被阿良捅了一刀、还能够活蹦乱跳的存在。所以当这个北岳正神,绰绰有余。”
小姑娘没来由说道:“小师叔,我总觉得先生在想念我们。”
小舟继续逆流而上,突然小舟头部微微上翘,离开水面,然后整条小舟就这样离开了大江,向高空飘荡而去。
至于谢谢和于禄,本就是白衣少年带入队伍的,另当别论。
傅玉脸色淡然,开门见山地解释道:“吴鸢是娘娘安插在他先生身边的棋子,而我是国师大人安插在龙泉县令身边的棋子。”
仿佛是世间最后一缕春风,吹动着檐下铃铛。
汉子取走蛇胆石,打趣道:“就凭你?下辈子吧。”
崔瀺竖起耳朵听了听,没有动静,顿时有些慌张,一肚子委屈,神情悲壮,心想他娘的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换成今夜大水府邸,随便拎出一只蝼蚁,丢在你陈平安面前,你再这么嚣张试试看?
原本死气沉沉的大宅,千百盏灯笼同时亮起,红光冲天。
今夜在凉亭那边,林守一离开之前,提醒了一句,说崔东山此人,想要从你陈平安身上索取的东西,不一定非是实物,可能是一些很大很空的东西,涉及到修行之人的大道。
傅玉深呼吸一口气,“成为大骊北岳正神!”
上边的少年不再说。
也不是那个手捧娇黄木匣的俊美青年。
陈平安转头瞥了眼水井口,收回视线后,笑问道:“做了什么噩梦?”
就在此时,一个清脆嗓音欢快响起,“小师叔!你果然在这里!”
井口和井底。
陈平安点点头。
别业主人是一位精神矍铄的古稀老人,身份相当不俗,是黄庭国的前任户部侍郎,老人一向好客,无论登门之人是达官显贵,还是乡野樵夫,都会热情款待。
陈平安笑着摆了摆手,然后返回老水井那边。
陈平安回到屋子后,开始摊开那些地图,这一看就是整整一个时辰。
李宝瓶坐在长椅上,晃荡着那双踩着小草鞋的脚丫,仰起头,无意间发现檐下挂着一串小风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