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小老人耐着性子将刚才副山主的抱怨,给简明扼要说了一通,姓茅的高大老人听完之后,一脸恍然,“原来如此,那我倒是真有几句话要说。”
于禄笑着给出答案,“鱼上钩了会开心,哪怕最后鱼跑了,还是会开心。”
林守一皱紧眉头,最后他带着李槐返回自己学舍,从书箱底下拿出几张银票,递给李槐,这些钱,他家族当初寄到了红烛镇枕头驿,那天林守一收到家书后的脸色,可谓难看至极。
李宝瓶瞪眼:“说!”
李宝瓶有些神色黯然,挤出笑脸,咻一下就冲出去老远,一边跑一边转头挥手告别,“我走了啊,我觉得老先生你学问其实也不错,有这么高……”
谢谢问道:“有趣在什么地方?”
例如林守一深受大儒董静的器重,这位享誉大隋朝野的老者,公认兼通儒道两门学问。董静经常喊林守一去他的简陋茅舍,单独传授学问。
似乎胡闹二字评语出口后,老夫子犹不解气,再加上一句,“顽劣不堪!”
“小心变成书呆子!”李槐朝林守一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谢谢沉默片刻,说道:“终于过上了太平日子,心里头反而不安稳了。你呢?”
坐在主位上的矮小老人继续安稳喝茶,其实茶杯里已经没茶水了。
礼部尚书仍是笑眯眯,“既然茅老盛情挽留,要求我多待会儿,那我就多待会儿?”
林守一没好气道:“以后锁好箱子,别总显摆你的那些小破烂。”
一位年纪相对年轻的副山主,打趣道:“尚书大人,咱们刘山主的胡须,可都揪断好多根了。”
小姑娘点头道:“当然不好。”
于禄赶紧亡羊补牢,“我没别的意思,咱们都一样,不患寡而患不均而已,你别误会……”
鸦雀无声。
高大老人问道:“这个点,是又逃课啦?”
小姑娘拍了拍衣服,解释道:“以前我把风筝挂到树枝上,还是先生爬树帮我拿下来的呢,还有一次,我把李槐的裤衩丢了上去,然后我自己跑回家,后来听说还是先生帮着拿下来的,你们书院这儿的读书人,怎么总是在这种事情上瞎讲究……”
李槐突然抬起头,牵强笑道:“算了,我自己再找找看,说不定它们自己就跑回来啦。”
矮小老人不觉得副山主的言语坏了心情,笑呵呵道:“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个顽劣。”
谢谢将信将疑。
要知道这位副山主,不但是新书院专职负责大型讲会的大儒,还是正儿八经的“君子”身份,老人的名字,早就在儒家一座学宫记录在档,所以他说出来的话,比起寻常所谓的文坛名宿、士林宗主,要更有分量。
老人笑问道:“怎么,齐静春以前教你们的时候,翘课就要打板子?”
老人苦口婆心道:“小姑娘我跟你说啊,咱们规矩多,除了学问没有你先生那么多之外,也不是一无是处,是有苦衷的,‘随心所欲,不逾矩’,这句话听说过吧?前边是什么,知道吗?”
李槐茫然道:“这都能行?”
林守一说道:“你回到学舍后,就跟舍友说,你把彩绘木偶丢在了……总之你随便说个地方,谁能帮你捡回来,你就给他这些钱。”
“走!”
副山主继续道:“年纪最小的李槐……倒是老实本分,不逃课,不捣蛋,先生交代下去的课业,次次都做,可这悟性实在是……怎么感觉像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上课的时候就在那儿打瞌睡,迷迷糊糊,满桌子口水,哪里有半点像是原山主的亲传弟子,唉,愁煞老夫了。”
三人相视一笑,然后猛翻白眼。
老人目瞪口呆,最后只能附和道:“那你小师叔可了不得,了不得!”
第二天,李槐欢天喜地找到了林守一,“那法子还真行!”
高大老人笑着起身,“我去看看崇文坊的刻书事宜,这事儿顶天大,得好生盯着才行,就不陪尚书大人喝茶啦。”
李宝瓶拎着狭刀,对那三个小王八蛋就是一顿饱揍。
高大老人可不在乎这些,依旧言谈无忌,“换成是我啊,那帮齐静春亲手教出来的小家伙们,该吃吃该喝喝,他们要是愿意学就学,愿意偷懒就偷懒,他们以后有出息没出息,我才懒得计较,我身为书院具体管事的副山主,手底下这么多学生,以后每年只会更多,哪里有时间和精力,来听你们牢骚这些个孩子的爬树、逃课、画小人儿?”
李宝瓶拍拍胸脯,“放心,我写字比跑步还快!”
李槐忐忑不安地回到学舍,那三个年龄只比他稍大的舍友,正在抱团聊天,完全不理睬他,只是瞥向李槐的视线之中,充满了讥讽鄙夷,这个来自大骊的小土鳖,读书不行,谈吐粗俗,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土气,破书箱还当个宝,关键是书箱里头竟然还藏着草鞋,不止一双!
国字脸老人一本正经反驳道:“只是副山主!”
林守一无奈道:“先这么试试看。”
不等林守一挽留,李槐已经跑出去,喊了孩子也不听。
几乎要比茅小冬矮一个脑袋的尚书大人,苦着脸拱手道:“茅老,就饶过我吧,就当你是山主我是副山主行不行?”
李槐虽然吓得直冒汗,仍是一咬牙,快步跟上她,喊道:“李宝瓶,你等等我啊!”
高大老人正是书院的茅小冬,当初大骊山崖书院的创建,正是此人帮着圣人齐静春一点一点办起来的,无论是修为、资历辈分、还是道德学问,都是当之无愧的书院第一人,所以连同礼部尚书在内,任何人都愿意尊称一声茅老。
高大老人微微踮起脚,瞥了眼茶杯,“哎呀,喝完了啊,大人你真是的,再喝一杯再喝一杯,给咱们书院一点面子,中不中?传出去还以为咱们不待见大人呢,那多不好,万一户部为了天官大人打抱不平,故意克扣书院崇文坊刻书所需的银两,我跟谁喊冤去?”
于禄从头到尾都没有去看少女,“你要说我从不曾练武,没有错,我从来没有练习过拳桩架势,但你要说我一直在习武,也没有错,我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走路的时候,还有现在钓鱼的时候,都在想那些武术秘籍里的东西。出身好,有个好处就在于家里的秘笈,哪怕品秩不会太高,可错误的地方,绝对不多,而且许多拳法剑经里,许多看似自相矛盾的地方,其实学问最大,格外让人痴迷。”
林守一有些头疼,伸手揉了揉眉心,“我去找董先生,看他有没有办法。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得嘞,还是废话。
孩子病恹恹道:“没,这次是那套小泥人儿……”
李宝瓶缓缓点头,坚决不骗人,既然老先生看穿了,她当然不会否认。
林守一的出现,仿佛一股来自山涧的泉水清流,让很多女子痴迷不已。
矮小老人依然不急着下定论,笑眯眯望向某个一直偷偷打盹的高大老人,“茅老,怎么说?”
“是我舍友……不过我是一个人打三个,没给你们丢人!”
小姑娘呵呵笑了笑,然后又摇头。
小姑娘倒是个实诚的,“嗯。我知道书院有规矩,我认罚。”
副山主越说越气,“还有那小丫头李宝瓶,更是无法无天,上课的时候,经常神游万里,完全不知道尊师重道,不是看那本翻烂了的山水游记,就是在书上画小人儿,嘿,好嘛,还是那武夫蛮子的技击架势!”
老人开怀大笑,“行吧,我道理讲完了,你也不用抄书了。”
李槐跟李宝瓶今天刚好一起上课,下课后李宝瓶找到故意躲着自己的李槐,发现他嘴角红肿忍不住问道:“咋了?”
谢谢笑道:“那你喜不喜欢她,那个差点成为太子妃的女子?”
被堵在书楼门口的林守一叹了口气,“怎么回事?彩绘木偶又被偷了?”
每逢雷雨天气,就会亲自带着林守一,去往大隋京城内最高的铁树山,至于其中缘由,书院外人除了看热闹,也试图看到门道。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董静也有自己的至交好友,又是出了名的酒疯子,很快几顿好酒下去,就吐露出一些蛛丝马迹,那林守一是百年难遇的修行天才,一旦养育出浩然气,辅以五雷正法,必然是中五境起步的神仙人物,而且有望在二十五岁之前跻身第六境。
小姑娘摇头道:“翘课可不打,先生从不管这些,但是如果先生在学塾课堂教过的东西,我们记错了,第一次会提醒,第二次就会打。”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老先生你自己爬上去看呗。”
谢谢疑惑道:“为什么?”
老人帮忙纠正,“不是‘你们书院’,是‘我们书院’。”
“谁!”
老人像是有些恼羞成怒,“骗你一个小姑娘作甚!”
“读书人爬树,有辱斯文。”
“加我一起四个。”
两天过后。
老人看懂了小姑娘的心思,问道:“咋了,我说有辱斯文,难道不对吗?”
于禄猛然一抖手腕,鱼竿弯出一个漂亮至极的弧度,高大少年哈哈笑道:“上钩!”
于禄先是面无表情,很快展颜一笑,答非所问道:“谢姑娘,在这里,我们要慎言,慎行。”
李槐还是摇头。
气氛融洽。
好似被戳中了伤心处,李槐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呜咽起来。
东华山有一座小湖,湖水清澈见底,种植有满满的荷,只是入冬时节,皆已是枯叶,显得尤为萧索。
小姑娘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一句话最多两个字。
老人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只是显老,齐静春是显年轻,其实他年纪比我还大!所以他学问比我更大一点点,不稀奇。”
新山崖书院的第一拨学生中,土生土长的大隋学子,非富即贵,要么来自京城有头有脸的家族,或是地方上根深蒂固的豪门,无一不是钟鸣鼎食、世代簪缨的富贵子女。
矮小老人忍住笑,不置可否,低下头喝了口茶水。
茅小冬环顾四周,“是你们大隋需要这些个孩子,最好个个是天才,大放异彩,还会争取他们长大后,主动选择留在大隋庙堂,好为你们长脸,顺便帮你们打一打大骊的脸。我又没这些无聊想法……”
副山主气呼呼道:“林守一天资极好,经义底子也打得不错,挺厚实,可就是那性格,唉,经常逃课,去书楼翻看杂书,看就看了,竟然半本儒家经典也没有,反而诸多旁门左道的道家秘籍,这么点时日,就给他借阅了二三十本,这成何体统,并非儒家门生便看不得道家书了,只是小小年纪,哪里有资格谈什么触类旁通,若是误入歧途,如何跟……原山主交待?”
林守一问道:“不是丢了?”
一群人全部傻眼。
老人突然感慨道:“厉害好,厉害好啊,厉害了,将来就能保护好我们的小宝瓶。”
高大老人硬是愣了半天,说不出话。
堂下诸位面面相觑。
少女起身离去,“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于禄凝视着湖面,忍住笑,一语道破天机,“好好好,我说实话,我是在习武呢。”
李宝瓶双手已经开始做出奔跑冲刺姿态,闻言后只得停下身形,瞪大眼睛道:“老先生你说,但是如果道理讲得不好,我还是回去抄书算了。”
高大老人坐直身体,问道:“是齐静春学问大,还是在座各位大?”
屋内,一个脑袋肿起一个大包的男孩气急败坏道:“这事情没完!我要你这个小泼妇知道你打了谁!”
老人哭笑不得,赶紧喊住一身英雄气概的小姑娘,“道理还没讲完呢,你别急,听过了我的道理,就当你已经受罚了。”
有个高大少年手持一杆绿竹鱼竿,坐在岸边垂钓,不时有人指指点点,但就是没人靠近搭讪。
“你学舍那边住着几个人?”
其余人都望向破天荒没眯眼打盹的高大老人,老人想了想,点头道:“那就这样。”
有人壮起胆子小声问道:“茅老,是哪样啊?”
高大老人脸色淡漠,仿佛在打哑谜:“就是这样啊。”
他如此表态,便是那位拥有君子身份的国字脸大儒,都有些脖子里冒寒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