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拙的李二唉唉唉应着声,开心得很。他早年在小镇,去学塾的次数不多,那会儿李槐会抱怨他这个爹丢人,李二就不敢去了,但是这个常年穿红色衣裳的小姑娘,是唯一一个见着他会喊一声李叔叔的学生。
不过是喝了半碗酒,很快李槐就晕晕乎乎,趴在桌上打瞌睡了。
李槐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这一路就属李宝瓶欺负自己最多,不说自己在阿良那边呼风唤雨,跟他称兄道弟,哪怕是在陈平安那里,可都没吃过亏的,
李柳放下鞋底,轻轻握住娘亲的手。
李二走入屋子,妇人正在对儿子耳提面命,“这个小姑娘还不错,就是性子太大大咧咧了点,不像是会照顾人的,我看那个叫石春嘉就蛮好,虽说家里不如李宝瓶家大富大贵,可到底是自己家里有那么大一间铺子的,跟咱们家勉强算是门当户对,李槐娶了石春嘉,以后不会受白眼,石春嘉那丫头,瞧着喜气,两根小辫子扎的……”
翻书风开始翻书。
门口的少女谢谢,不管她内心深处如何仇恨、畏惧这个大骊国师,她不得不承认,专心致志读书时的白衣少年,实在是一身风流,两袖清风。
李槐一拍额头,“我的亲娘,这种话千万千万别对外说,要不然我真的会被李宝瓶活活打死,石春嘉虽然不敢打我,可就她那噼里啪啦肚子里小算盘打的,一定会记恨我一辈子。她最记仇了,揪她一次辫子而已,她就能跟齐先生告状十次,每次都跟说得真的似的,什么李槐今天课业没做好,被先生你打手心了,看我笑话他,就揪我辫子,什么李槐今天迟到,我好心说他几句,他就揪我辫子,还有什么李槐打不过李宝瓶,就来揪我辫子……我的天,石春嘉这丫头片子要是做了我媳妇,我得哭死啊。”
妇人笑得枝乱颤,“去去去,这种话留着将来对你媳妇说去。”
李二想了想,“那我把境界压在第八境,咱俩再打过一场。”
李宝瓶认真道:“李叔叔,李槐如今读书其实比我还用心,先生说过勤能补拙,大器晚成,所以别对李槐失望啊,读书嘛,是一辈子的事情,不要急!”
片刻之后,李二离开院子,返回书院。
老人望着天空,这辈子头一次,如此憋屈和辛酸,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崔东山一手覆住心口,一手紧紧握拳,艰难涩声道:“去把我暂借给你那幅《水图》拿来,快。”
崔东山转过脖子,“由于那天晚上,对外宣称你是我的门下弟子,不得不借给你那么多法宝,,公子我心里可不得劲了。”
原来他读书读出了一幅景象,三人同时出现在同一页之上,三人皆看不清面容,但是年龄悬殊。
妇人打趣道:“那你到底想要找啥样的媳妇啊?”
崔东山扬起脑袋,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拧转手腕,闲庭信步道:“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啊。等到你什么时候真的想通了书院的存在意义,山崖书院才算真正找到了一处不败之地,至于是在哪家哪姓哪国的疆土上,都无所谓了。”
崔东山站起身,攥着手心那把棋子,围绕石凳缓缓踱步,打趣道:“寺庙不在僧人在,僧人不在佛经在,佛经不在佛法在,佛法不在佛祖在。”
茅小冬不愿在这里跟这家伙勾心斗角,站起身,“就你那点狗屁学问,丢地上,路边的狗都不稀罕叼一口。”
妇人笑着称赞道:“小宝瓶就是聪明,我们家槐子多亏了你,才没给人怎么欺负。”
少女抬起头,直愣愣望向崔东山。
就像茅小冬所说,天底下真没有几个想得出“崔瀺”在想什么。
高大老人冷笑道:“就你崔某人想得多算得远。”
扫帚拂过地面,便有阵阵微风卷起。
李槐嘿嘿道:“当然帮我媳妇啊,你不是有我爹帮着你嘛,还不够啊?”
老子姓蔡,不是下酒菜的菜啊。
妇人瞥了眼汉子,“去哪儿了?”
当年还是文圣首徒的崔瀺,与白帝城城主在彩云之间手谈对弈,崔瀺虽败犹荣,那位大魔头便以这幅珍贵非凡的画卷相赠,崔瀺对于这位坐镇白帝城的魔道巨擘,亦是推崇备至。
到了门口,刚好碰到离开屋子的林守一,少年喊了声李叔叔就告辞离去。
远处少女谢谢看到这一幕后,更是震惊不已。
妇人起身伸手就要拧儿子的耳朵,李槐满屋子乱跑。
李二见着了蔡京神,一个字不说,就是迅猛一拳,打得措手不及的老人撞入内屋,当场吐血,撞烂了屋门和桌子,在大堂匾额下的墙角那边,倒地不起。
崔东山屏气凝神看水,心中却想着山。
崔东山停下脚步,隔着一张石桌一副棋盘,凝视着高大老人,反问道:“有何不可?”
崔东山轻轻跨出一步,“走走看?”
李二憨厚却不傻,一下子就想明白了红袄小姑娘的意思,肯定是觉得自己没照顾好李槐呢,汉子赶紧摇头道:“可别这么说。”
并无反应。
李槐想了想,“娶媳妇好麻烦的,我还是算了吧,以后大了,哪天遇上看对眼的姑娘再说。”
崔东山脸色如常,微笑道:“说得挺大义凛然,只可惜你茅小冬终究学问有限,想事情想得太浅太近了。”
说到这里,小姑娘扬起拳头,加重语气道:“不要急啊。”
李二说要自己随便逛逛书院,李槐就先回去,结果发现李宝瓶和林守一都在,两人刚到没多久,李宝瓶正在跟李槐他娘亲闲聊,“婶婶,你们要在书院待多久?要不要我陪你们逛京城?我已经仔细研究过大隋京城的堪舆图了,书楼可不好找,翻了老半天呢,你们想去哪里,我都知道路线的。”
茅小冬神色凝重,摇头道:“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茅小冬黑着脸转身离去,老人一脸踩到稀烂狗屎的恶心模样。
只见水图之上,凭空出现了一座小石崖,不甚起眼,可是石崖之上,有一位熟悉身影的消瘦少年,迎风而立,他临水而立,双手掐诀,眺望远方。
一个矮小壮实的汉子走出东华山书院,一路行走,找到了附近一栋闹中取静的宅子,开始敲门。
白发苍苍的魁梧老人有些茫然,然后心中悲愤,想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不知具体价格,约莫着最少三四十两银子吧。”
最后崔东山猛然间喷出一口鲜血,书页上的奇异景象随之烟消云散。
然后崔东山向后倒去,再横着打了个几个滚,嘴里念叨着:“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烦忧呀多烦忧,烦忧个大爷的烦忧呦~”
李二瞠目结舌,转头望向儿子,祈求解围。
少女惊惧望向崔东山。
汉子腰间悬挂着一只空酒壶,问了个稀奇古怪的问题,“你桌上那壶酒卖多少钱?”
屋内只剩下父子二人,李二笑问道:“儿子,要不要陪爹喝点酒?”
一页页翻过,光阴缓缓流逝。
这栋院子早已租借出去,平时老人深居简出,几乎从不露面,但是那天晚上一场跌宕起伏的神仙打架,让有心人意识到此地有蛟龙盘踞。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翘起兰指,故作娇羞道:“讨厌。”
又有不过寸余高的女子婀娜,挎着篮,从书页里姗姗而来。
妇人佯怒道:“你个没良心的!”
就像今天。
他面无表情地伸手抹去血迹,自言自语道:“没办法啊,差得实在太远了。”
崔东山呢喃道:“同样是起于微末,雄风过境,雷声阵阵,滚石伐木,梢杀林莽,虽衰而竭,气韵犹存。雌风不过是穿陋巷,动沙堁,吹死灰,浑浊不堪,虽正值鼎盛,仍是不值一提。谢谢,你觉得是大骊好,还是大隋好?”
再说了,李宝瓶最早在家乡学塾那边,是怎么把自己裤衩丢树上去的,娘亲你不知道?当时你还拉着我去了趟福禄街,想要跟李宝瓶家里长辈吵架来着,只是一看到那对大狮子,就根本没敢去敲李家大门罢了。
崔东山凝视着那双漂亮眼眸,惋惜道:“你就只剩下这双眸子,配得上谢灵越这个名字喽。”
……
突然他愣了愣。
妇人白了胆战心惊的汉子一眼,破天荒没有刨根问底,坐在女儿身旁,摸着李柳的头发,叹了口气,“你们都长大了,爹娘也老啦。”
有一位少年骑着青牛,扬起脑袋望向天空,牛角挂书,少年昏昏欲睡。
腰间悬挂那支绿竹笛子的少女,开始继续埋头打扫院子。
蔡京神是昨天皇宫大战的旁观者之一,此时看到跻身武道止境的外乡汉子,自然没有半点底气,可是没有底气,不代表老人就要低头哈腰,神色不卑不亢地问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破门而入,有何贵干?”
她完全想不明白一件事,为什么明明是这么坏的一个人,读书时却能拥有一番圣人气象?
茅小冬大步离开院子,背对着崔东山,“李二这趟硬闯皇宫,火候正好,你别得寸进尺,只要之后惹出任何麻烦,我拿你是问,别怪事先没跟你打招呼。”
李二开心得不行,这样的小姑娘,真是讨人喜欢,汉子点头道:“李槐读书我不急的。”
每当这个时候,少女谢谢就会安安静静坐在门口,心境祥和,因为只有这个时候,那个家伙才不会针对她。而且她不但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甚至是从未听说过,有谁仅仅是读书,能够读出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
李槐落井下石道:“爹肯定是见着了枝招展的小狐狸精。”
崔东山喉咙微动,感激抬起手臂,用手背抵住嘴巴,良久之后,才放下手,深呼吸一口气,世间《水图》共计一十二幅,分别描绘有四座天下的十二条大渎,眼前这一幅,正是《天上之水》,取自“一剑破开小洞天,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奇景。
书页上的字里行间,出现了两军对垒的画面,一位位武将士卒远远比米粒还要细微,气势却是金戈铁马,纵横捭阖,书页上空黄雾迷茫,如真正战场上扬起的黄沙万里。
少女回首望去,刚好与少年对视。
一直给人印象就是柔柔弱弱、杨柳依依的少女,在这一瞬间,她迅速收敛笑意,对着那位她在小镇便从师公那边,久闻其名的大骊国师,偷偷做了一个隐秘且骇人的警告动作。
纤细手掌抹过脖子。
本就是故意来此见她一面的崔东山,啧啧称奇,感慨道:“怪胎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