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恍如神人
一大两小走下山，返回小镇，青衣小童见识过了落魄山和竹楼的富贵气象，觉得入乡随俗也不错，同时对家乡的眷念浅淡了一些，喜气洋洋道：“老爷，接下来咱们去哪？泥瓶巷祖宅？老爷，不然咱们把整条泥瓶巷买下来吧，如果老爷手头紧，没关系啊，我有钱！大钱不敢夸口，那些家当折算成金子银子的话，茫茫多哇，老爷可以拿蛇胆石来换，普通的就成！”
陈平安笑道：“买下泥瓶巷做什么？没这么糟践银子的。”
青衣小童不太服气，倒是没敢跟陈平安顶嘴，总觉得自己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精明得很，自个儿还不是冲着蛇胆石去的？
看到青衣小童吃瘪，粉裙女童有些开心，她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想着到了泥瓶巷，就帮老爷把祖宅拾掇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到了由溪升河的龙须河沿岸，陈平安给他们说了些之前关于这条溪水的故事，青衣小童听得心不在焉，猛然睁眼怒视河水某处，一跃而去，青衣小童虽然没有现出凶悍真身，可一手驭水神通，施展得颇有章法。
每次出拳击中河面后，就跟凿井似的，打出一个个河水激荡的巨大旋涡，原本一条缓缓流淌的祥和河水，给折腾得翻覆无常，青衣小童在河面上如履平地，像是在追逐隐匿于河底的某物，嘴上嚷嚷着：“不长眼的虾兵蟹将，也敢觊觎大爷我的美貌？！”
陈平安没有阻止，一来青衣小童的出手毫无征兆，已经来不及，二来因为离开小镇之前，有次他在岸边走桩，确实发现河中好像有东西凝视着自己，让他感到一阵后背心发凉，透着股让人不舒服的阴沉气息，只是当时陈平安刚刚练拳，不敢刨根问底，只能敬而远之。
再次见识到青衣小童的暴戾脾气，粉裙女童有些头疼，小声提醒陈平安，“老爷，大骊朝廷有对这条龙须河敕封神灵吗？比如河婆河伯什么的，如果品秩更高的河神，咱们可别这么不依不饶的，书上说过，县官不如现管，书上还说，远亲不如近邻……”
这还真把陈平安问住了，环顾四周后，认真想了想，“如果是河神，应该得有祠庙吧，一路走来，好像没看到。”
动身去往福禄街之前，阮秀看了眼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跟陈平安轻声叮嘱了一句，“福禄街和桃叶巷如今大变样，搬来很多外乡人，其中李家比较特殊，他们家老祖成功跻身十境，按照大骊先帝颁发的恩赏令，当今天子给李家赐下了两个恩荫名额，李氏子孙能够直接获得两个清流官身，不知为何，一个在京城当了官，留在家里的那个，却拒绝了，所以福禄街最近气氛有点怪。”
对于这位吃货姑娘而言。
妇人哀叹一声，弯腰对着那堆破碎龟甲，“你要怪就怪那个姓陈的小泥腿子，是他牵累了你，他才是罪魁祸首。陈公子，我呸！克死了爹娘的小王八蛋，跟你才是一路货色，怎么不干脆死在游学路上，给人踩得稀巴烂……”
陈平安有些尴尬，将背篓放在地上，将那沉重行囊拿出搁在桌上，蹲在地上，摸摸索索，最后拿出一块小竹简，站起身后递向阮秀，赧颜道：“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外边城镇吃的东西倒是很多，可我怕压坏了，时间放久了也不好，实在没办法，就做了这个，别嫌弃啊。”
陈平安想了想，让两个孩子留在铺子，自己捧着陶罐去往福禄街，而且没让阮秀带路。阮秀也没坚持什么，返回铁匠铺子。
哇，不愧是风雪庙圣人的女儿，长得真是俊。
吓得她掉头就跑。
恐怕只有圣人阮邛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和深意。
直到陈平安让他们俩坐在一栋茅屋前的竹椅上，他和阮秀去不远处那栋黄泥房搬东西，两个小家伙才略松一口气，面面相觑，发现对方额头都是汗水。
大爷我之前的几百年江湖，是不是白混了？
这条御江水蛇砰砰磕头，毫不犹豫，只是一肚子苦水，腹诽不已，你一个高高在上的兵家圣人，好歹有点圣人风范行不行？就该在那山岳之巅吞吐日月才对啊，要不然在大水之畔出拳如雷？结果一声不吭，跑来我身边坐着跟块木头没两样，闹哪样？
青衣小童这才想起自己确实应该有两颗，接过手后，傻呵呵笑着。
阮秀哦了一声。
阮秀率先打破沉默，微笑道：“先去铺子喝口热水，然后放在我家那边的东西，我帮你一起搬回泥瓶巷？”
青衣小童和那河底阴物打得有来有往，双方法宝迭出，龙须河上宝光熠熠，当然这是青衣小童心存戏耍的缘故，否则以他的强横体魄和不俗修为，哪怕不用出真身，一样能够以蛮力重创对手。
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
阮邛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早点回来打铁。”
阮秀点头道：“可惜铁锁井如今被外乡人买下了，老百姓已经不可以去挑水，靠近都不行。”
从河婆升为河神却无祠庙香火的妇人，缓缓潜入河水底，眼神阴森，满脸怒火，一脚踩死一只河底烂泥里的老王八，又补上一脚，踩得龟壳粉碎才罢休，心性不定的妇人随即有些后悔，磨盘大小的老王八，已经活了小两百年，加上如今骊珠洞天四散流溢，草树木，飞禽走兽，一律雨露均沾，已经给老王八生出一丝灵性，说不定两三百年后，只要它成功开窍，就会成为妇人手底下的一员可用之兵。
陈平安在压岁铺子坐了一会儿，喝了热茶，有些无地自容，因为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反而是阮秀有条不紊地询问相关事宜，入账多少，盈利多少，陈平安看着脸色认真的青衣少女，他挠挠头，开始觉得自己的礼物，送得太马虎不用心了。
是那条金色的过山鲫。
铁匠铺那边，陈平安正犹豫不决要不要登门，却看到石拱桥那个方向，出现一位青衣少女的身影。
阮秀如释重负的同时，就更加喜欢陈平安了。
粉裙女童小声道：“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阮秀欲言又止，眼见着陈平安神色坚决，只得打消了心中的那个念头。
陈平安又不是真傻，只是懒得计较青衣小童那点弯弯肠子而已，毕竟这一路行来，有他们相伴，走得一点都不寂寞，陈平安其实很感激他们两个，转身重新收好大小布囊后，阮秀也已经收好那份礼物，屋内两大两小，围着桌子各坐一方。
陈平安一拍脑袋，笑着又去拿出一对模样色泽相差无几的上等蛇胆石，通体鲜嫩黄色，质地细腻如冰冻住的羊脂油水，依旧是一人一颗赠送给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阮秀笑着喊了一声爹，汉子才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阮秀转头笑道：“变得这么客气啊。”
可惜可惜，就是人不可貌相，好像脾气不是很好，极有可能一言不合就打死自己，要不然自己肯定要喊一声夫人了。
陈平安拣选出两颗上岸后始终未曾褪色的蛇胆石，一颗色泽桃红，晶莹剔透，一颗乌青厚重，分别递给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然后再拿出四颗普通的蛇胆石，对半分送给如获至宝的两个小家伙。
看吧，我就知道他肯定不会让人失望的！
阮秀凝望着少年的笑脸，收回视线后，望向小镇那边，她说了一句让人一头雾水的话，“没有变，真好。”
青衣小童一脸呆滞，这都行？
青衣小童脚边的河面上，露出一颗脑袋和一段白皙脖颈，这位妇人模样的河水阴神，面目丰腴，神色楚楚可怜，一头鸦青色瀑布头发，铺散在水面上，随着剧烈晃荡的河水荡漾摇曳。
陈平安笑道：“以后如果不再欺负她，我就送你。”
他这次是真有投水自尽的心思了。
阮邛的女儿阮秀，自幼就是天赋异禀，真正的千年不遇，绝对不是寻常的修行天才可以媲美，以至于阮邛不得不自立门户，脱离风雪庙，跑到骊珠洞天遭罪，为的就是借助这方天地的术法禁绝，来遮掩隐蔽阮秀的出类拔萃，或者说是在尽量拖延女儿“木秀于林，峰秀于山”的时间。
一行人走出大有玄机的铁匠铺子，走过千年又千年横跨河水的那座石拱桥，陈平安突然跟身边的青衣姑娘，道了一声谢。
青衣小童两眼放光，狂咽口水，恨不得饿虎扑食，全部吞下肚子，说不定之后走出这条破巷子，自己就已经是真正的大爷了，这么一座小山的蛇胆石，莫说是八境，九境十境都有希望！但是一想到身边还站着一位爹是圣人的姑娘，青衣小童这才忍住杀人越货的冲动。
粉裙女童满脸涨红，羞愤难当。
阮秀轻声问道：“不然我去找人谈谈看？如果你愿意的话，说不定可以买下那口铁锁井。”
偌大一座骊珠洞天，世间百态，只有这个陈平安，孤零零一个人，纤尘不染，就像一面崭新镜子。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拿住后，愈发哭得稀里哗啦。
小镇上。
陈平安心中微微叹息，想起背篓里一块竹简上，自己亲手篆刻的“欲速则不达”，便决定放弃这种没头没脑的旁敲侧击，对那个愈战愈勇的青衣小童喊道：“回来！”
记得以前水神兄弟，看上一位眼高于顶的山上婆姨，送给她成堆的财宝，光是跟自己就借了好些品相不俗的法宝，可从没见那娘们咧一下嘴啊，东西全盘笑纳，好脸色一个没有。
陈平安点头道：“看过了铺子，我刚好去趟福禄街李家大宅，有个东西要送给李宝瓶的大哥。”
少女眼中，天地之间，色彩斑斓。
她很担心陈平安这趟出门远游，人心会变，心湖会变得浑浊，心路会泥泞，沾染那些不好的习气和繁乱的因果。
青衣小童翘起二郎腿，故作轻松，讥讽道：“傻妞儿，胆小鬼，没出息！”
现在看来，陈平安确实变了一些，但还是很好的。
青衣小童双臂环胸，老神在在道：“我这叫示敌以弱，你懂个屁！”
汉子点点头，搬了条椅子坐在不远处，望向泥屋那边，脸色不太好看。
堂堂十一境的风雪庙大佬，坐镇骊珠洞天的兵家圣人，享誉东宝瓶洲的铸剑师，你不在额头刻上阮邛两个大字就算了，咋的长得还这么普普通通？退一万步说，走路好歹要龙骧虎步吧？坐着就要有渊渟岳峙的气势吧？
青衣小童打量一番，没看出门道，只当是铁匠铺子的青壮劳力，“瞅啥瞅，我可警告你，秀秀姑娘是我家老爷的老相好，你要是敢动歪心思，我就一拳打死……算了，老爷叮嘱我要与人为善，算便宜你了，只是一拳打得你半死！”
粉裙女童看到一个大步走来的中年汉子，其貌不扬，出于礼貌，她赶紧起身道：“叔叔好，我是老爷陈平安家的婢女。”
或者前一任圣人齐静春知道一切，可能某个老人也依稀看出些端倪，但是都不会说什么。
汉子站起身，“我说了算，你别多问。”
少女不在意的事情，其实很多。
当着阮秀的面打开布囊，露出一大堆石头，零零散散怎么都该有八九十颗，里头还有一只稍小的布袋子，打开之后，还是石头，但是色泽绚烂各异，大小不同，只有十余颗。
阮秀问道：“爹，开炉铸剑的时辰不对啊，怎么回事？”
阮秀娴熟地开锁推门，打开院门之后的屋门，连同刘羡阳和宋集薪两家一起，总计三串钥匙，她一起递还给陈平安。
有些疑惑青衣小童的古怪作态，阮秀不明就里，也不愿多问什么，“爹，我陪着陈平安去趟小镇。”
陈平安身后那只空去大半的背篓里，现在已经填入一只沉重的布行囊，跟阮秀并肩走来。
爹？
看到中年男人后，陈平安恭谨喊了一声阮师傅，汉子根本没搭理。
亏大了，青衣小童觉得这颗失之交臂的蛇胆石，别说撒泼打滚上吊投水，就算偷也要偷到手，要不然心气难平！
粉裙女童还背着那只书箱，这会儿一手兜住三颗蛇胆石后，一下子哭了，抬起手背狠狠擦拭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