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5章 压下一条线(一)
渠主夫人望着祠庙后墙窟窿那边,眼神恍惚,轻轻晃了晃脑袋,然后哭丧着脸,颤声问道:“仙师真杀了那杜俞?”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半死吧,魂魄给我拘押起来了,鬼斧宫这么大一个门派,这姓杜的爹娘,又是渠主夫人所谓的山上大道侣,我哪敢对此人不敬,小惩薄戒罢了。”
渠主夫人一个站不稳,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绣衣彩裙像是在地上蓦然开出了一朵绚烂牡丹。
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是嘴上抹了蜜,心肠却爬满了蛇蝎!瞧着年纪轻轻而已,一定是个在山上修行了无数年的老怪物。好一个心狠手辣笑嘻嘻的神仙客!
陈平安衣衫一震,身上沾惹的灰尘砰然四散,一袭青衫顿时不染纤尘,陈平安径直从断裂出缺口的神台走过,经过篝火堆和那装死少年身边的时候,笑道:“赶紧擦擦哈喇子,然后继续装死。”
那市井少年赶紧照做。
陈平安坐在祠庙门槛上,看着那位渠主夫人和两位侍女,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深涧阴沉水。
宝瓶洲有个城隍爷名叫沈温,桐叶洲有位埋河水神娘娘,北俱芦洲也有这渠主夫人、苍筠湖湖君和那随驾城城隍爷。
陈平安确实是以一门秘法神通,收拢了杜俞的魂魄,并不是危言耸听,故意吓唬那位水神夫人。
杜俞没得选,只好取过那粒珠子,一掌轻轻拍入心口,默然炼化,然后神色古怪。
陈平安随手将她摔在院中地上,她瘫软在地,然后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转头凝视着那位渠主夫人,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恋恋不舍,有埋怨。
什么纯粹武夫,都是障眼法……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转身面对苍筠湖,双手拄着行山杖。
陈平安突然喊住渠主夫人。
陈平安问道:“方才这小婢脑子里一团浆糊,问不出什么来,你瞧着机灵些,你来说说看?”
渠主夫人起身就要运转本命神通,化作水雾远遁。
渠主夫人对于这些,并不担心,反正有湖君大人顶着,只要自己安然返回苍筠湖龙宫,见着了湖君,万事好说。
非但没有半点不适,反而如心湖之上降下一片甘霖,心神魂魄,倍觉酣畅淋漓。
后者身体僵硬,转过身,苦涩道:“不知仙师还有什么吩咐?”
陈平安一脸怒容,“两个贱婢,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都是混吃等死的蠢货吗?”
杜俞惨然道:“前辈!我都已经立下重誓!为何仍要咄咄逼人?”
定人生死,从来不是一件轻松事。
碰到这么个“实诚”的山上前辈,难道真要怪自己这趟出门没翻黄历?
此符是鬼斧宫兵家修士精通刺杀的杀手锏之一。
侍女目瞪口呆,“公子果然是位剑仙!”
杜俞疑惑道:“怎么说?”
只可惜杜俞先前那点细微的气机涟漪,导致墙壁缝隙碎石激起些许飞尘,渠主夫人未必能够察觉到丝毫,可在拳意流淌自如、仿佛神灵庇护的陈平安这边,简直就是声如雷鸣,毕竟落魄山竹楼一位十境武夫的出拳,那才是真正的悄无声息,骤然炸雷,很多时候陈平安都需要靠猜,靠赌,才能……不被打得太过结结实实,躲还是躲不掉的,哪怕崔诚将拳意压境在远游境。而当初与朱敛的切磋,这个武疯子被崔诚每天逼着必须将陈平安打个半死,出拳那是真不讲究。
等到浑身浴血的杜俞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转头望去。
陈平安说道:“你去把湖君喊来,就说我帮他宰了鬼斧宫杜俞,让他亲自来道声谢。记得提醒你家湖君大人,我这个人两袖清风,最受不了铜臭气,所以只收顺眼的江河异宝。”
陈平安点点头,想起一事,伸出一根手指,有一颗碧绿水珠,滴溜溜旋转,陈平安拨出一部分,约莫一两水运精华的分量,收起大颗一些的珠子后,笑道:“这是渠主夫人的馈赠,就当是我的诚意了,你受了伤,急需灵气救济一二,这颗水运珠子,可是一位水神娘娘的大道根本,赶紧拿去炼化了吧。”
她最后板着脸,朝那个装神弄鬼的年轻仙师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老娘说完了!”
驮碑符傍身,能够极好隐匿身形和气机,如老龟驮碑负重,寂然千年如死。
这是跟鬼蜮谷那书生学来的手段,栽赃嫁祸泼脏水。
陈平安松开五指,抬起手,绕过肩头,轻轻向前一挥,祠庙后边那具尸体砸在院中。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走向祠庙大门那边,“相逢是缘,我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请教一番。”
陈平安打断她的言语,讥笑道:“可如果我见过了,对她们很失望,那么渠主夫人,和那与你姐妹情深的藻溪渠主,可就要一同随我入京了。”
陈平安哑然失笑,一拍养剑葫,飞剑十五掠出,如飞雀萦绕树枝,夜幕中,一抹幽绿剑光在陈平安四周飞快游曳。
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十数国的山上修士,大大小小的武学宗师,杜俞游历四方,见闻极广,真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陈平安收起了那颗杜俞压箱底的保命丹丸,放入袖中,手心攥着那枚雪白甲丸,缓缓拧转,望着那位渠主夫人,“我说过,你知道的,都要说给我听。夫人自己也说过,再也不主动找死了。”
一个在渠主夫人那边做对了。
杜俞心中纠结不已,缘你大爷的缘,老子都差点要在这条臭水沟身死道消了。只是依旧老老实实,跟在那人身后,一起走出水仙祠。
陈平安手腕一拧,手中浮现出一颗十缕黑烟凝聚缠绕的圆球,最终变幻出一张痛苦扭曲的男子脸庞,正是杜俞。
杜俞刚要开口。
杜俞停下脚步,“前辈如何保证,我说出驮碑符和雪泥符后,不杀我毁尸灭迹?”
陈平安缓缓说道:“江湖女侠的滋味,到底是什么滋味?你与我说说看,我也走过江湖,竟然都不知道这些。”
至于那两个祠庙侍女。
但是修士本人对于外界的探知,也会受到约束,范围会缩小不少。毕竟天底下少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当时陈平安在听到随驾城那桩陈年旧事后,确实有些心神不定,先前他一直分心观主这杜俞的动静,以及两位侍女的细微神色。
陈平安转身坐在台阶上,说道:“你比那个穿墙术学得不精的姐妹,要实诚些,先前渠主夫人说到几个细节,你眼神透露了不少消息给我,说说看,就当是帮着你家夫人查漏补缺,不管你放不放心,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我跟你们没过节没恩怨,杀了一方山水神祇,哪怕是些随侍辅官,可都是要沾因果的。”
侍女柔声道:“湖君大人更是看不起那城隍爷,咱们渠主夫人偶尔在湖底龙宫那边喝高了,回到私宅,便会与我们姐妹二人说些体己话,说湖君老爷笑话那位城隍爷就是个草包,生前最喜欢剽窃寒士诗词,然后砸钱为自己扬名,银屏国选了这么个家伙当城隍爷,只重名声清誉,生前身后都不是个有治政才干的,平日里吟风赏月,自号玩月真人,喜欢当甩手掌柜,也不知驭人之术,所以随驾城这场灾祸,哪里是什么天灾,分明就是人祸。不过咱们苍筠湖与随驾城城隍庙,面子上还算过得去,那位城隍爷经常会带一些京城外出游历的达官显贵、王公子孙,去湖底龙宫长长见识,湖君府邸中又有美婢十数人,个个狐媚子,故而贵客们次次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只要自己今晚泄露了天机,依照渠主夫人喜欢猜疑的脾气,以及那位湖君大人的暴虐性情,还不是一个死字?一湖三河两渠,数百年间内,因为一点小事触怒湖君,结果被点了那水灯、魂魄被抽丝剥茧出来作为灯芯日夜燃烧的姐妹,她一双手都数不过来,那些姐妹的魂魄,直到那盏水灯滴落最后一点精魄油滴,才算脱离苦海,只是同样再无来生来世了。
这位婢女想要跪地磕头饶命,被陈平安一弹指,力道稍轻,但是仍砸得她如断线风筝,倒飞出祠庙大门,然后又被陈平安一伸手,驾驭返回,将她掐住脖子,双方对视,侍女见着了他的眼神,吓得肝胆欲碎,脸色铁青,呜呜咽咽,似乎有话要说。
修行路上,有些捷径,可以让练气士快速走到半山腰,但是越往后,就越是隐患无穷。
陈平安又问,“湖君对那城隍庙又是什么态度?”
侍女吓得身体一晃,再不敢心存侥幸,便将自己知晓、推敲出来的一些内幕,竹筒倒豆子,一股脑说给了这位年轻剑仙。
最终鹿死谁手,还不好说呢。
陈平安将那枚兵家甲丸和那颗炼化妖丹从袖中取出,“都说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见鬼,我今儿运道不错,先前从路边捡到的,我觉得比较适合你的修行,看不看得上?想不想买?”
若是没这些动静,说明这副皮囊已经拒绝了魂魄的入驻其中,一旦魂魄不得其门而入,三魂七魄,终究还是只能离开身躯,四处飘荡,要么受不住那天地间的诸多风吹拂,就此消散,要么侥幸秉持一口灵气一点灵光,硬生生熬成一头阴物鬼魅。
一个在他陈平安这边做对了。
陈平安一挥袖子,将那墙中婢女好似被人拽入院中,翻滚在地,缓缓醒来,她头疼欲裂,浑身筋骨几乎散架了。
杜俞大义凛然道:“难得前辈愿意割爱,只管开价!便是砸锅卖铁,我杜俞都愿意重金溢价买下它们!”
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所以都可以活。
每当有寻常清风拂过,那颗由三魂七魄汇总而成的圆球,就会痛苦不堪,仿佛修士遭受了雷劫之苦。
渠主夫人赶紧抖了抖袖子,两股碧绿色的水运灵气飞入两位侍女的面目,让两者清醒过来,与那位仙师告罪一声,说定然快去快回。
那侍女开始犹豫不决,她脸上的悲苦神色,与渠主夫人先前的楚楚可怜,大不相同,她是真情流露。
这可不是什么山上入门的仙法,而是陈平安当初在书简湖跟截江真君刘志茂做的第二笔买卖,术法品秩极高,极其消耗灵气,这会儿陈平安的水府灵气积蓄,主要是关键水属本命物,那枚悬空于水府中的水字印,由它日积月累凝练出来的那点水运精华,几乎被全部掏空,近期陈平安是不太敢以内视之法游历水府了,见不得那些绿衣童子们的哀怨眼神。
三遍之后。
陈平安笑问道:“好了,谈正事,一件品秩这么高的神人甘露甲,一颗攻伐威力如此巨大的炼化妖丹,你打算出多少钱捡漏?”
当主仆三人离开祠庙后。
陈平安五指如钩,微微弯曲,便有丝丝缕缕的罡气旋转,刚好笼罩住这颗魂魄圆球。
至于那雪泥符,更是许多山上阵师梦寐以求的一道符,又名为飞鸟篆的这道鬼斧宫符箓,历史悠久,是师门开山老祖的拿手好戏,只不过鬼斧宫后世子弟,大多只得皮毛,难得精髓,杜俞亦是如此,但是他娘亲倒是精通此道,是师门三百年来的雪泥符绘制第一人,曾经私自将此符偷偷传授给一位顶尖仙府的大修士,使得那人道法高涨,鬼斧宫事后知晓,自家人都还没说什么,就被另外与那修士敌对的一座山头跑来追责问罪,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可最后仍是不了了之,祖师堂对于他娘亲的责罚,不过是闭关思过十年,对于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罢了,算个屁的责罚,更何况面壁思过之地,还是一处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杜俞是事后才知道,那位得了师门雪泥符的顶尖大修士,悄悄来过一趟鬼斧宫,应该是为娘亲求情了。
类似的口气言语,他爹娘私底下也与他说过。
陈平安原本想要多说一些曲折脉络,以及稍稍透露出自己的后续打算,为她宽心,但是最后就只是一个字,“说。”
杜俞哀叹一声,打消了搏命的念头,缓缓起身,手指在心口处点了三下,脸庞扭曲起来,然后三滴心头精血如灯芯点燃,三缕青烟袅袅升起如三炷香火,杜俞微微低头,双手持香齐眉,朗声道:“即刻起,鬼斧宫兵家子弟杜俞,告之天地君亲师,发誓不会报仇,这段恩怨,如那山水有别,就此不回头……”
所以在陈平安怔怔出神之际,然后被杜俞掐准了时机。
侍女说道:“关系平平,照理说火神祠品秩要低些,但是那位神人却不太喜欢跟城隍庙打交道,许多山上仙家筹办的山水宴席,双方几乎从来不会同时出席。”
亲娘唉,符箓一道,真没这么好入门的。不然为何他爹境界也高,历代师门老祖同样都算不得“通神意”之评语?委实是有些修士,先天就不适合画符。所以道家符箓一脉的门派府邸,勘验子弟资质,从来都有“初次提笔便知是鬼是神”这么个残酷说法。
陈平安说道:“城隍庙一错再错,铸成今日大祸,火神祠自然会被殃及,其实你们那位苍筠湖湖君乐见其成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
陈平安没有急于炼化水珠补给水府灵气,坐在原地,想着事情。
那人以行山杖画符,依样画葫芦,绘制出两张相对粗糙的驮碑符、雪泥符,符成之时,灵光一点通,莹莹生辉,虽然符胆品相不高,可符箓到底是成了。
那人低下头,看着地上那两张符箓。
陈平安只是伸手拍散唾沫,神色自若,坐在台阶上,双手轻轻放在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