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狷夫继续翻看印谱，摇摇头，“有讲究，没意思。我是个女子，从小就觉得郁狷夫这个名字不好听。祖谱上改不了，自己走江湖，随便我换。在中土神洲，用了个郁绮云的化名。到了金甲洲，再换一个，石在溪。你以后可以直呼其名，喊我石在溪，比郁姐姐好听。”

魏檗知道陈平安的内心想法。

郁狷夫看着这句印文，略微心动。当年曹慈教拳，照理而言，无论曹慈领不领情，她都该酬谢的。

几天后，披云山收到了秘密的飞剑传讯，信上让种秋和裴钱、曹晴朗先行南下，在老龙城等他崔东山。

只是经验丰富的老赌棍们，反而开始纠结不已，怕就怕那个小姑娘郁狷夫，不小心喝过了二掌柜的酒水，脑子一坏，结果好好的一场切磋问拳，就成了唱双簧，到时候还怎么挣钱，现在看来，别说是掉以轻心的赌棍，就是许多坐庄的，都没能从那个陈平安身上挣到几颗神仙钱。

一听说那只大白鹅也要跟着去，裴钱原本心中那点小小的郁闷，便彻底烟消云散。

陈平安笑道：“觉得卢姑娘哪怕不说话，但是看你的那种眼神，其中言语，不减反增，所以你有些心慌？”

白首喜欢来这边，因为可以喝酒，虽然姓刘的吩咐过，每次只能喝一碗，但是他的酒量，一碗也够他微微醺了。

“为君倒满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

朱枚瞪大眼睛，充满了期待。

朱枚轻轻呼唤，俏皮道：“在溪，在溪。”

裴钱没好气道：“说啥废话嘞。”

魏檗的大致意思，陈暖树肯定是最了解透彻的，只是她一般不太会主动说些什么。然后裴钱如今也不差，毕竟师父离开后，她又没办法再去学塾念书，就翻了好多的书，师父留在一楼的书早给看完了，然后又让暖树帮着买了些，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背下来再说，背书记东西，裴钱比陈暖树还要擅长很多，一知半解的，不懂就跳过，裴钱也无所谓，偶尔心情好，与老厨子问几个问题，可是不管说什么，裴钱总觉得若是换成师父来说，会好太多，所以有些嫌弃老厨子那种半吊子的传道授业解惑，一来二去的，老厨子便有些灰心，总说些自己学问半点不比种夫子差的混账话，裴钱当然不信，然后有次烧饭做菜，老厨子便故意多放了些盐。

苦夏剑仙也从不刻意约束那个不着调的边境。练剑一事，只要成了金丹剑修，那么脚下便都有了各自道路，只管前行登高便是。

魏檗感慨道：“曾有诗文开端，写‘浩然离故关’，与那圣人‘予然后浩然有归志’遥相呼应，故而又被后世文人誉为‘起调最高’。”

朱枚实在是忍不住心中好奇，收敛笑意，问道：“郁姐姐，你这个名字怎么回事？有讲究吗？”

魏檗趴在栏杆上，眺望远方，大雨急骤，天地朦胧，唯独廊道这边，风景明亮。

裴钱说道：“说几句应景话，蹭咱们的瓜子吃呗。”

陈暖树掏出一把瓜子，裴钱和周米粒各自娴熟抓了一把，裴钱一瞪眼，那个自以为偷偷摸摸，然后抓了一大把最多瓜子的周米粒，顿时身体僵硬，脸色不变，好似被裴钱又施展了定身法，一点一点松开拳头，漏了几颗瓜子在陈暖树手心，裴钱再瞪圆眼睛，周米粒这才放回去大半，摊手一看，还挺多，便偷着乐呵起来。

郁狷夫想起剑气长城那堵何止是高耸入云的高墙，她竟是有些忍俊不禁，好不容易忍住笑意，板着脸冷哼一声。

裴钱仔仔细细看完一遍后，周米粒说道：“再看一遍。”

裴钱一巴掌轻轻拍在地板上，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那一巴掌极其巧妙，行山杖跟着弹起，被她抄在手中，跃上栏杆，就是一通疯魔剑法，无数水珠崩碎，水四溅，不少往廊道这边溅射而来，魏檗挥了挥手，也没着急开口说事情。裴钱一边酣畅淋漓出剑，一边扯开嗓子喊道：“晴天霹雳锣鼓响唉，大雨如钱扑面来呦，发财喽发财喽……”

齐景龙欲言又止。

裴钱点头，“记你一功！但是咱们说好，公私分明，只在我的小账本上记功，与咱们落魄山祖师堂没关系。”

何况陈平安自己都说了，我家铺子那么大一只大白碗，喝醉了人，很正常，跟酒量好坏没屁关系。

魏檗道了一声谢，满脸笑意，双手接过，然后背靠栏杆，开始嗑瓜子，与三个小姑娘闲聊起来。其中摊开手心上，瓜子一堆，瓜子壳一堆，大山头变成小山头，小山头变成了大山头，最后变成只有一座山头。

说不定真如二掌柜所说，到了那种‘酒桌之上我独坐，其余皆在桌底躺’的境界。

于是她那天半夜醒过来后，就跑去喊老厨子起来做了顿宵夜，然后还多吃了几碗饭，老厨子应该明白这是她的道歉了吧，应该是懂了的，老厨子当时系着围裙，还帮她夹菜来着，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老厨子这人吧，老是老了点，丑是丑了点，有点最好，不记仇。

若无此路，怎能结丹。

在剑气长城，最暴殄天物的一件事情，就是喝酒不纯粹，使上那修士神通术法。这种人，简直比光棍更让人看不起。

裴钱无聊道：“闷啊，怎么不闷，闷得脑阔疼。”

朱枚还帮郁狷夫买来了那本厚厚的皕剑仙印谱，如今剑气长城都有了些相对精美的刊印本，据说是晏家的手笔，应该勉强可以保本，无法挣钱太多。

魏檗笑道：“不用。”

林君璧除了去往城头练剑，在孙府多是在那座凉亭内独自打谱，悉心揣摩那部享誉天下的《彩云谱》。

陈平安在信上说了，他在剑气长城那边，与好些人说了哑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而且听说戏份极多，不是好些演义小说上边一露面就给人打死的那种。我了个乖乖隆冬，那可是另外一座天下，以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

裴钱担心道：“真不用？我怕你不上心。”

原本约好的半月之后再次问拳，郁狷夫竟然反悔了，说是时日待定。

郁狷夫还是多提醒了一句，“你没能管住嘴巴，一旦被严律这种人听说此事，会是个不小的把柄落，你自己悠着点。”

裴钱一脸茫然道：“啥？白首是谁？我没见过这个人啊？魏檗你在做梦吧，还是我做了梦，醒了就忘啦？”

还有个更大的烦心事，就是裴钱担心自己死皮赖脸跟着种夫子，一起到了剑气长城那边，师父会不高兴。

其实如果这封信来得更早一些，就好了。可以与那位北俱芦洲刘景龙同行去往老龙城，再去倒悬山和剑气长城。

她是真习惯了待在一个地方不挪窝，以前是在黄庭国的曹氏藏书芝兰楼，如今是更大的龙泉郡，何况以前还要躲着人，做贼似的，如今不光是在落魄山上，去小镇骑龙巷，去龙泉州城，都正大光明的，所以陈暖树喜欢这里，而且她更喜欢那种每天的忙忙碌碌。

郁狷夫说道：“周老先生，积攒了功德在身，只要别太过分，学宫书院一般不会找他的麻烦。此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了，不要外传。”

“城头何人，竟然无忧”。

不过这么想要天上掉钱的，应该就只有这个自己都觉得自己是赔钱货的丫头了。

裴钱立即收了行山杖，跳下栏杆，一挥手，早已站起身迎接北岳山君的，以及慢悠悠爬起身的周米粒，与裴钱一起低头弯腰，齐声道：“山君老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财源滚滚来！”

魏檗笑眯眯点头，这才将那信封以蝇头小楷写有“暖树亲启、裴钱读信、米粒收起信封”的家书，交给暖树丫头。

大骊北岳山君魏檗站在了廊道中，微笑道：“裴钱，最近闷不闷？”

翻来覆去看了三遍，裴钱小心翼翼将总共才两张信纸的家书放回信封，咳嗽几声，说道：“师父如何在信上如何说的，都看清楚了吧？师父不让你们俩去剑气长城，反正理由是写了的，明明白白，无懈可击，天经地义，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你们心里边有没有丁点儿怨气？有的话，一定要大声说出来，我身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一定会帮你们开开窍。”

郁狷夫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假的。”

今天朱枚在郁狷夫屋子里喝着茶，看着仔细翻阅印谱的郁狷夫，朱枚好奇问道：“郁姐姐，听说你是直接从金甲洲来的剑气长城，难道就不会想着去看一眼未婚夫？那怀潜，其实在你离开家乡后，名气越来越大了，比如跟曹慈、刘幽州都是朋友啊，让好多宗字头的年轻仙子们肝肠寸断啊，好多好多的传闻，郁姐姐你是纯粹不喜欢那桩娃娃亲，所以为了跟长辈赌气，还是私底下与怀潜打过交道，然后喜欢不起来啊？”

城池这边赌棍们倒是半点不着急，毕竟那个二掌柜赌术不俗，太过匆忙押注，很容易着了道儿。

落魄山是真缺钱，这点没假，千真万确。

郁狷夫说道：“都有。”

只不过信上虽然没写，魏檗还是看出了陈平安的另外一层隐忧，南苑国国师种秋一人，带着游历完莲藕福地的曹晴朗以及裴钱两个孩子，陈平安其实有些不太放心。可如今的落魄山，几乎算是半个落魄山山主的朱敛，肯定无法离开，其余画卷三人，各司其职，也各有大道所求，至于他魏檗更不可能离开宝瓶洲，所以这么说起来，陈平安真正忧心的，其实是落魄山如今拔尖修士、武学大宗师的缺失，至于已是仙人境修为的供奉“周肥”，陈平安就算请得动姜尚真的大驾，也肯定不会开这个口。

陈平安与齐景龙在铺子那边喝酒。

你这情况，老子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而在此时的浩然天下，一艘从老龙城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船头那边，两位同样青衫的大小夫子，正在默默赏景，一位眉心有痣、白衣如雪的俊美少年，则在跟一个皮肤微黑、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在嬉戏打闹，旁若无人。

少年飞奔躲避那根行山杖，大袖飘摇若飞雪，大声嚷嚷道：“就要见到我的先生你的师父了，开心不开心？！”

小姑娘追着撵那只大白鹅，扯开嗓子道：“开心真开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