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松只收回半数剑光,依次藏入剑匣,站起身,转头说道:“陈平安,近期你只能自己保命了,我需要修养一段时间,不然杀不成上五境妖物,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谢松与齐狩根本无需言语交流,立即联手帮着陈平安斩杀妖族,各自分摊一半战场,好让陈平安略作休整,以便重新出剑。
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的攻守战,关键从来不在某一位剑仙出剑的绝世风采,不在某头大妖惊世骇俗的真身、神通,历来就是一个磨字,就看谁能磨死谁,相互消磨的,蛮荒天下是那不计其数的性命,剑气长城则是每一位剑修的灵气积蓄,谁先撑不住,就是输。
战场之空,却出现了一幅长达千里、宽达百里的恢弘画卷,不但如此,画卷灵气铺散开来,试图拦截住那场滂沱大雨。
谢松身后剑匣,掠出一道道剑光,去势之快,惊世骇俗。
账得这么算。
当时陈平安出城与离真一战,齐狩当时正在闭关,没有机会亲眼目睹,只能事后耳闻,哪怕是齐狩这般心傲气高的剑修,也承认那是件不大不小的遗憾事。
这就是在争天时。
老道人拂尘一挥,打碎画卷,画卷重新凝聚而成,所以先前一丝麈尾所化雨水,又落在了战场上,然后又被画卷阻绝,再被老道人以拂尘砸碎画卷。
齐狩转移视线,看了眼陈平安的出剑。
还有那御风而停在极高处的不知名大妖,手持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瓶,瓶口倾泻,向下指向剑气长城的城头,便有一条江河倾泻而出,大水如白练,却不落地,与剑气长城的剑气洪流对撞在一起。
反观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冲锋陷阵,愈发失去理智,更加不惧死,甚至有越来越多的妖族修士,在它们第一步踩在战场上,就已经有了更加纯粹的死志。
战场之上,到处是残缺不全的游荡魂魄,不断被剑光搅碎,那是另一种哀鸿遍野的惨况。
剑气长城无比熟悉的蛮荒天下三轮月,似乎越来越明亮,仿佛月光越来越往战场这边靠拢,尤其青睐剑气长城了。
一旦女子记恨起女子,往往更加心狠。
陈平安今天出剑,没有藏掖,四把飞剑齐出,好像临时抱佛脚,不知道与谁又学了一门障眼法,四把飞剑,只说样子,经常变幻不定,上五境和元婴境妖物,当然能够一眼两眼便看穿那些拙劣的障眼法,可只说对付战场上埋头前冲的妖族大军,已经足够了,被四把飞剑阻滞步伐后,很容易吃苦头,会被坑得比较惨。
小心掌控着四座关键窍穴的灵气损耗,一边修补水府、山祠和木宅三处根基,每一处窍穴灵气即将消耗殆尽,例如水府,好似水落石出了,诸多瑕疵反而更加清晰可见,就立即府邸关门,不再动用此处灵气,绿衣童子们就开始忙碌起来,当起了缝补匠,木宅那边,有阴神芥子驻守,山祠那边,则有金色小人儿帮着巡游,大战紧促,容不得陈平安在城池那边修身养性,那就退而求其次,以战养战,借此机会,主动寻找每一个修行根本的小瑕疵,哪怕如此一来,会使得宁府库藏丹药与那瓶蜃泽水神宫水丹效果减少许多,也无需太过计较。
有一位剑仙笑着给出答案,没有不怕死的,只不过蛮荒天下那边,命是最不值钱的,哪怕修士也一样,除非是成为了剑修,才可以改变命运,变得值点钱,没那么容易死在城头下边。
隔着一个陈平安,是一位皑皑洲的女子剑仙谢松,去年冬末才到的剑气长城,一直名声不显,住在了城头与城池之间的剑仙遗留私宅,遂愿山房,因为刚来剑气长城,并无半点战功,就只是暂住。谢松几乎从来不与外人打交道,许多热闹,也都不曾露面。
刘羡阳闭上眼睛,如入梦寐。
三人后方都没有替补剑修。
齐狩竖起一根中指。
这还不算最麻烦的事情。
谢松很实在,老大剑仙挑选了她作为帮着陈平安的抄网人之后,谢松与陈平安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谈心,女子剑仙开门见山,直言不讳,说她来剑气长城,只是争取拿一两头大妖祭剑而已,事成之后,得了好处与名望,就会立即返回皑皑洲。
一位拥有王座的大妖,凭空浮现,位于天上明月与城头老人之间。
她将那幅画卷轻轻一推,除了钤印朱文,留在原地,整幅画卷瞬间在原地消失。
一位身材高大的儒衫青年,在一旁安安静静坐着,并无言语,不去打搅陈平安出剑,只是盯着战场看了半天,最后说了句,“你只管假装气力不支,都放进来,离着城头越近越好。”
齐狩笑问道:“为何不是请那盟友剑仙谢松帮忙?”
大雨砸在青绿山水画卷上。
还有那四处流窜的妖族修士,躲过了剑仙飞剑大阵之后,置身于第二座剑阵当中的前方,蓦然丢出好似一把砂砾,结果战场之上,瞬间出现数百位枯骨披甲的高大傀儡,以巨大身躯去捕捉本命飞剑,一旦有飞剑落入其中,便当场炸裂开来,由于位于两座剑阵的边缘地带,白骨与甲胄轰然四溅,地仙剑修兴许只是伤了飞剑剑锋,可是许多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剑身就要被直接击穿,甚至是直接砸碎。
只不过脸色微白的年轻人,眼神愈发明亮,撇开支撑飞剑长久杀妖有些勉强不提,只说陈平安的那份坚韧,以及处理许多细节的取巧选择,还是让齐狩有些刮目相看,双方虽是差点换命的对手,齐狩倒也不会小肚鸡肠到希望陈平安在城头这边,一伤再伤,最终伤了大道根本。
凭本事掉的境界,又凭本事当的诱饵,双方都觉得这是陈平安应得的额外收益。
如今才是攻守战初期,剑仙的众多本命飞剑,好似一线潮,位于战场最前方,阻滞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然后才是那些漏网之鱼,需要地仙剑修们祭剑杀敌,在那之后,若还有妖族侥幸不死,往往是冲过了第二座剑阵,就要迎来一窝蜂的中五境剑修飞剑,劈头盖脸当头砸下,这本身就是一种剑气长城的演武练剑,从洞府境到龙门境剑修,这三境剑修,哪怕境界暂时不高,却会随着越来越熟悉战场,以及与本命飞剑越来越心意相通,所有出剑,自然而然,会越来越快。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驾驭四把飞剑后撤。
老人正是南婆娑洲第一人,醇儒陈淳安。
陈平安打开酒壶,小口饮酒,始终关注着战场上的妖物动静。
任由自己辖境内的妖族大军,蜂拥前冲。
至于剑仙谢松的出剑,更加朴实无华,就是靠着那把不知名的本命飞剑,仅凭锋锐程度展现杀力,倒是可以让陈平安体悟更多。
便是剑仙谢松都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刘羡阳。
齐狩随口低声道:“来了!”
就在谢松和陈平安几乎同时心意微动之际。
所以陈平安需要经常饮酒,酒水里边,大有学问。
担任督战官、记录官的隐官一脉与儒家一脉,对此都无异议。
日夜交替。
当真正身处战场,有些剑修,便会浑然忘记光阴长河的流逝,或者是那另外一个极端,战战兢兢,度日如年。
而妖族大军的赴死洪流,一刻都不会停歇。
但是画卷所绘蛮荒天下的真正山脉处,下起了一场灵气盎然的雨水。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能够让一位元婴剑修和一位剑仙当门神,更寂寞。”
突兀便有云海覆盖住战场方圆百里,从城头远处眺望而去,有一粒光亮骤然而起,破开云海,带起一抹光线,再次坠入云海,落在大地上,如雷震动。
当陈平安不得不一口气收回全部飞剑,最终还是没有大妖咬饵上钩,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当女子再次掏出那枚印章,一道划破长空的剑光轰然而至,女子手腕上的两枚黑白镯子,与束缚青丝的金色圆环,自行掠出,与之相撞,迸射出刺眼的火光,天空下了一场火雨。
上一个剑气长城的大年份,剑仙胚子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之所以差点满盘皆输,年轻天才死伤殆尽,就在于蛮荒天下几乎撑到了最后,也是那一场惨痛教训过后,赶赴倒悬山的跨洲渡船越来越多,剑气长城的纳兰家族、晏家开始崛起,与浩然天下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大肆购买原本剑修不太瞧得上眼的灵丹妙药、符箓法宝,以防万一。
陈平安反而安心几分。
从右到左,依次是齐狩,陈平安,谢松,各守一地。
女子虽然挡住了那道剑光,却不得不后撤百余里,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镯子,还好,只是有些小小的磨损,便不再以画卷阻拦大雨,继续远远观战。
有那妖族修士,鬼祟躲过第一座剑仙剑阵之后,蓦然现出真身,无一例外,浑身披挂银色甲胄,带头前冲,能够弹飞数位地仙剑修的飞剑,在被某位剑仙盯上,毙命之前,试图打造出一座不会矗立在战场上、反而是往地底深处而去的符阵。
陈淳安说道:“这样的良材美玉,我南婆娑洲,还有不少。”
尤其是剑气长城还有个极其有利于陈平安的明文规矩,杀妖一事,同样是一头金丹妖物,剑仙斩杀,与中五境剑修斩杀,挣钱大不相同,后者收益要远远多过剑仙。
所以齐狩以心声开口说道:“你要是不介意,可以故意放一群畜生闯过四剑战场,由着他们靠近城头些,我刚好祭出飞剑跳珠,收割一拨战功。不然长久以往,你根本守不住战场。”
战场之上,千奇百怪。
而靠着渡船走一趟倒悬山就可以一本万利的买卖,浩然天下九大洲,出现了一个个崭新的仙家豪阀势力,盆满钵盈,富得流油,其中就有为首的皑皑洲刘氏,此外还有扶摇洲的山水窟,北俱芦洲的琼林宗,宝瓶洲的老龙城,以及作为一个重要中转枢纽重地的雨龙宗,等等。
期间范大澈偷摸到这边一次,没敢多待,放下一壶酒就跑。
大妖重光亲自率领的移山众妖,依旧现出一具具巨大真身,在孜孜不倦地丢掷山峰,如同浩然天下世俗沙场上的一架架投石车。
陈平安如今才是二境修士,连那心声涟漪都已无法施展,只能靠着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与齐狩说道:“好意心领,暂时不用,我得再惨一些,才有机会钓上大鱼,在那之后,你就算不开口,我也会请你帮忙。”
她应该是配合陈平安钓鱼的抄网人,据说只是位玉璞境,这让齐狩有些奇怪,只要妖族上钩,能够劳驾谢松倾力出剑,咬钩的定然是一尾大鱼,谢松即便是玉璞境瓶颈剑仙,当真不会连累陈平安反过来被大鱼拖竿而走?难道这个谢松是那种极端追求一剑杀力的剑修?剑气长城历史上这样的奇怪剑仙,也有,只是不多,最擅长捉对厮杀,喜欢与人一剑分生死,一剑过后,对手只要不死,往往就要轮到自己身死道消,所以这样的剑仙,在剑气长城,往往命不长久。
这需要陈平安一直心弦紧绷,以防不测,毕竟不知藏在何处、更不知何时会出手的某头大妖,一旦阴险些,不求杀人,只求击毁陈平安的四把飞剑,这对于陈平安而言,同样无异于重创。
刘羡阳转身向那谢松走去,好像是要顺势顶替女子剑仙的驻守位置。
陈平安欲言又止。
刘羡阳走过陈平安身后的时候,弯腰一拍陈平安的脑袋,笑道:“老规矩,学着点。”
打从两人认识起,成为了朋友,就是刘羡阳一直在教陈平安各种事情,两人各自离乡,一别十余年,如今还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