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6章 出两剑
陈平安手持一杆修补完整的剑仙幡子,立于仿白玉京最为高耸险峻处。
在自家天地内,陈平安目光所及,纤毫毕现,如俗子近观崖刻榜书。
那赊月好像对那件七色彩衣甘露甲,情有独钟。
城头上唯一以本来容貌现身城头的“修士赊月”,以本命神通凝聚月色,再次披挂如同炼化了一挂远古彩虹的奇异宝甲,她仰头望向那个身穿好似一件道门天衣的年轻隐官。
身上宝甲彩光流转,如佛寺壁画上一位“吴家样”天女的飘逸彩带。
赊月安静等待着那些剑气涟漪的散落天地间,与她的明月光色,处处对峙,如两军对垒,双方兵马以百万计。
陈平安脚下那座白玉嵯峨、宛若“有伤极天之高”的仿白玉京,这件仙家宝物,赊月其实再熟悉不过,出自荷庵主的那轮相邻明月中,曾是远古遗物,应该是那老妖道为了示好托月山大祖,就赠送给了托月山的关门弟子作为见面礼,离真落败身死后,又给当时还没有担任隐官的陈平安捡了去,显然得到了高人指点,得以完整炼化。
是那位昔年镇守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可是指点一个儒家子弟炼化仿白玉京形制之物,会不会不合道门仪轨?
赊月知道对方还在辛苦寻觅自己的真身所在,她依旧分心想东想西,难怪周先生会说她实在太懒散。
赊月疑惑问道:“你擅作主张,将这枚五雷法印的用途篡改,就不心疼如此一来,会使得原本有望成为一件仙兵的法印,不但离着圆满姿态,攻伐威势减半,还要让它失去成为一座宗字头传法印的机会?”
赊月四周十丈之内,月光如水,将那些飞剑阻挡在外。
此时此刻的城头上,陈平安也想要往家乡走去,与很多心有牵挂的人快步走去。
龙君说道:“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你信不信?”
天地共一剑。
陈平安将那斩勘悬佩在腰,收敛笑意,悬空而停,左手双指并拢,在身前右方,轻轻抵住虚空处。
有头别玉簪的少年陈平安,脚踩其中两字,笑容自信,近乎自负。有那我辈读书人之舍我其谁的浩然气概。
除了陈平安落下的那条路线上,飞剑自行消散,为一袭鲜红法袍让路,其余整座天地间,皆有飞剑攒簇,从小天地天幕处密集布阵,一圈圈一层层,所有剑尖直指赊月。
那么完整符箓,正是“陆沉敕令”。
如今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不断碰撞,尤其是有那桐叶洲和扶摇洲逐渐大道融合,天时逐渐趋同。
一个刚刚开始攀附白玉京的武夫赊月,而非那身材七色彩衣的修士赊月,负责收起所有月光,重新变成一个圆脸衣的年轻女子。
可这剑气森森的笼中雀小天地内。
不再是那一门之隔日夜有别的光景。
除了这个让离真唠叨不停的圆脸女子,天上一轮明月的女主人,其实还有斐然,雨四,滩,豆蔻等。
符箓一途,我亦是登堂入室一炼师。
只是赊月突然皱眉不已,一座座剑阵被摧折无数飞剑,但是冥冥之中,对方飞剑毁弃,但是真正的那把“唯一”飞剑,却好似凭此本命月色,悄然淬炼!
半座剑气长城之上,天地恢复清明。
山下书房清供,装载古砚有那天地盒。这枚因缘际会之下落入陈平安之手的山上五雷印,本该就有天地双款。
“赊月姑娘,你与荷庵主久为邻居,我却与那位天幕道家圣人从未有半句言语,为何你心中之道法,如此之轻,不堪一击。”
伤感总是这么顽劣,眼睛都藏不好,酒水也留不住。
身形消散,再在前方重新凝聚,陈平安放声大笑。
托月山百剑仙,当然是蛮荒天下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但是在这之上,还有身份隐蔽的一小撮人,年纪不大,地位超然,未被甲子帐记录在册。
龙君,本命飞剑,大墟仙冢。
修士赊月身上像那法袍更多的兵家祖宗甘露甲,让陈平安有点刮目相看,又长了一份意外之喜的见识,钟魁曾经说西嶽在内这七件甘露甲,最玄妙的地方,在于拥有某些类似剑修的“本命”神通。
而站在那个最高处的陈平安,突然一脚踩在法印天款篆文最后书写、却属于符箓开头的两个字上。
赊月好奇问道:“难道不是吗?”
而那中年道人的那粒金光,晃晃悠悠,如鸟雀振翅风雨中,率先迎向那场雪白颜色的滂沱大雨。
是第一次有此感觉。
我将你视为蛮荒天下的畜生。
荷池每开一,便有一道雪白光柱落下。
层出不穷的术法,乱七八糟的手段,各处战场的针锋相对。
使得将近半数的赊月幻象,都在刹那之间,同时置身于天地四方的“陆沉敕令”四字当中。
这位修士赊月,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陈平安仰头望去,嗤笑一声。
又来!
不曾想龙君又有一剑至。
五位武夫陈平安,出拳不停,将一位位武夫赊月打碎身躯,拧断头颅,或是一记手刀笔直划下,直接将赊月一分为二。
一手托起一轮精粹小圆月,一手翻转那把后世胡乱增添铭文的曹子匕首。
陈平安在心中一剑之后。
如果赊月没有猜测,是他动用了本命物之一!
陈平安要为此印,查漏补缺,为最后的空白印面,补上自己的。
在陈平安手写文字、心意牵引下,法印印面碎屑如莹莹雪飞,最终“水露石出”有四字。
离真想了想,“不知道我那师父知不知道啊。因为我自己就根本不知道什么嘛。”
试试看?杀杀看!
离真嬉皮笑脸道:“赶紧打开禁制,让我瞅瞅,眼见为实。看看他俩是否真的天雷勾动地火了。到时候我做一幅神仙画卷,找人帮忙送给宁姚,到时候说不定陈平安没有被刘叉砍死,就先给宁姚砍死了,岂不美哉。宁姚出剑砍他,隐官大人那是万万不敢放个屁的,只能乖乖伸长脖子。隐官大人就数这一点,最让我佩服。”
对面城头,两人身影,蓦然消失。
二掌柜读书不多,篆刻印章还真不少。
使得陈平安既身在白玉京之巅,又立于法印顶部上。
先前由着赊月去往城头,双方闲聊也好,问道厮杀也罢,本就是龙君施舍给一条丧家犬的一碗断头饭。
“你的术法表象,无非是将一轮明月的浩大月魄,身为主人,分而待客。大道根本,当是归一,不如赊月姑娘,诚心些,拿出真正的神通来当登门礼?”
天幕处已经补全印章的陈平安笑了笑,也学那赊月分心。
攒簇五雷,总摄万法。斩除五漏,天地枢机。
城头上一座仿白玉京的四周,一头头大妖真身蛮横撼动这座同样与剑气长城“合道”的巍峨建筑,任由那声势浩荡的道道雷鞭轰砸在身,月色破碎复又圆,不知疲倦,好似没有丝毫折损,仿佛只要撼动白玉京一点半点,就是撼动陈平安的魂魄与道心。
僭越一事,她自己又没少做。
随意打杀那些境界不够高的武夫赊月。
陈平安也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奇怪事,这个圆脸衣姑娘,到了浩然天下为何如此懒散,都不杀人吗?
如那天地未开的混沌之地。
龙君仰头望天。
不曾想龙君还真打开了甲子帐那道山水禁制。
“武夫问拳,拳在敌身,莫要轻挠!”
龙君伸手握剑,现出法相,天地异象,剑气席卷,千里云海尽碎,龙君一身剑气与众多远古剑意,如起大道之争。
以碎金丹跻身的武夫山巅境,在这城头上,最后一次结成金丹客,最终成为那些山上神仙眼中的我辈人。
赊月有些自责,说道:“还是你的符箓手段太怪,我猜不到一种法印禁制,都能够如此诡谲。”
赊月便立即止住念头,打消了那个以月光强横开阵、连开三层禁制再离去的想法。
有朝一日,御剑远游,做客青冥天下,可与白玉京之巅齐平。
龙君一剑朝对面城头倾力劈去,再无任何留力。
好友陈清都与龙君,为观照一路护道最久,就只是最久。
龙君以千万条细密剑气凝聚出一个模糊身形,老者抬起袖子,手指点了点天幕当空仅剩一轮明月,说道:“不还剩下个,你有本事摘下,我也让你去对面城头逛荡。随便你耍。”
来我身前,与我为敌。请多加小心。
龙君听着离真的聒噪,难得想起一些不愿去想的陈年旧事。
只是心大如圆脸姑娘,也不免心中惨然,半成月魄,就这样没了啊。
有那一粒金光突兀消失,来到那掌心朝下的大手手背。
以后送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就当是作为五境破六境的礼物好了。
只可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可怜荷庵主甚至连那浩然天下的明月,都没能看到一眼。都不能说是荷庵主志大才疏,实在是那董三更出剑太霸道。
陈平安看了眼袖珍明月,笑了笑,收入袖中。
大城上空,云海凝聚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掌心有那荷叶连连,月光皎洁,月色绿荷相依偎,然后倏忽间掌心荷池,开出了无数朵雪白荷。
陈平安视线转移,望向远处那个鬼鬼祟祟的离真,微笑道:“瞧瞧赊月姑娘的登门礼,再看看你的小家子气,换成是我,早他娘的一头撞墙撞死自己拉倒了。”
离真问道:“是在闲聊,还是打架?”
人身小天地当中,有个金色小人儿,轻轻握住剑柄,它骑乘火龙,一路去往陈平安心湖,抬头望天,天悬一轮月。
你没有见过犯错之后,永远高高扬起头的少年左右。
赊月身形飘荡天地牢笼中,虽未全部赊月,她亦是笼中雀矣。
陈平安还是陈平安。
“玉璞境”陈平安洒然一笑,一手抬起,从掌心处正式祭出一枚莹澈神异的五雷法印,蓦然大如山头,再瞬间一个下沉,刚好与那白玉京高处重叠。
离真只有在那巅峰之时,在人间才能与赊月换命。她那一张圆圆脸,已经不太讨喜,她那万事不上心的模样,那种谁也别来烦我的神色,曾经更是让离真羡慕到了嫉妒。
学那赊月分心后,便也有一个“陈平安”站在幡子之巅,一手负后,一手掐诀在身前,面带笑意,视线透过一挂彩虹,望向那跨虹御风而来的女子,微笑道:“我这小小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唯有此门不开,赊月姑娘还请去往别处赏景。”
我还是我。
将那身形迅速凝聚为一粒细微月光的一部分赊月真身,先斩开,再粉碎,碎了再碎。
估计青冥天下所有道家仙人,都不太乐意看到,不太高兴听见。
所以当下写字,才是这枚“五雷法印”的第一次完整现世。
离真哀怨道:“龙君,你怎么回事,每次与我言语,总是这么阴阳怪气,你怎么不去跟隐官大人掰掰手腕?”
托月山如果想要重塑一轮完整月,重新悬挂天幕,则又是一大笔损耗。
没了陈清都坐镇的半座剑气长城,任你玉璞境陈平安手段再古怪,再环环相扣,当真拦得住一轮明月的远游?
一位脸色惨白的圆脸姑娘,站在了龙君身旁,沙哑道:“赊月谢过龙君前辈。”
龙君看了眼赊月的一身气象,说道:“还好,所幸伤及大道根本不多,刚好借此机会改改性情,用心修行,去那浩然天下勤勉修行一段时日,应该弥补得回来。”
离真突然问道:“陈平安好像一开始就用上了玉璞修为,不像咱们隐官大人的作风,这场架,结果不会是雷声大雨点小吧?”
不然哪怕龙君出剑相助,赊月最少需要留下更多月魄。
离真晃了晃脑袋,驱散这份毫无意义的心绪。
将来就当自己为观照最后送一程。
从那篆文法印,一道道雷电横空出世,如有十六尊天庭雷部神将共同持鞭,摔向人间大地。
雷声大是真大。
离真微笑道:“赊月姐姐要与我兴师问罪,得活着走出才行啊。”
“太慢,出拳实在太慢了!”
陈平安其实早已将这枚法印炼出四字,作为天款印文。
不过今天赊月打算认真几分,因为她确实有些生气了。
那么这个观照呢?同样死在托月山一次,然后在城头之外,输给陈平安一次,离真身上道心,最后一点依稀可见的观照气概,大概就真的彻底死了。
离真双手撑在城墙上,身姿挂空贴壁,只露出一颗脑袋,一脸可怜兮兮不言语。
她从没有这么烦一个家伙。
这幅场景,这番言语。
一拨拨的雷光闪电,裹挟浩荡天道威势,轰砸白玉京辖境大地上,一次次打散大妖真身的月光。
法印总计六面,被霜降称之为“六满印”,别称“月盈印”,除了顶部天款篆文有所缺漏,一面空白,底款虫鸟篆文十六字:
离真叹了口气,“龙君啊龙君,前辈啊前辈,你我这般万年老交情,就该多多珍惜,非但不为我护道几分,还尽说些伤感情的话,一坛老酒,经得起你几口大喝痛饮?处处做人留一线,天才无绝人之路。”
陈平安停下敲刀动作,肩挑那把狭刀斩勘,埋怨道:“赊月姑娘,你我投缘,我不准你如此看轻自己,半个赊月也好,小半个也罢,难道都不值一座宗门的传法印值钱?”
你没有见过彩云之上,白衣胜雪拈黑子的年轻崔瀺。
赊月内心微颤,心知不妥。
道人陈平安微笑道:“急急如律令,去!”
请你去死。
离真不知是浑然不觉龙君的心意,还是知道了也不会如何,只是纠缠道:“龙君前辈,求你打开禁制,练剑这种事情,多没劲啊。”
心头明月,支离破碎。
如果不是在这剑气长城,搁在任何一座天下,恐怕那些地仙之下的精怪鬼魅、山水阴物,见此白玉京,见此雷法天劫,见此神人在天,恐怕一个照面,就要肝胆欲裂,道心崩碎。
最后大道歧路于蛮荒天下的那座高山。
一层层由井底月本命神通凝聚而成的飞剑大阵,在被镀上了一层月光后,便当场崩碎,赊月身形笼罩月光中,如一轮袖珍小月愈发壮大,飞升作大月。
那赊月天上摘月返回人间,脑子拎不清地直奔对面城头,这让离真有些不痛快。如今自己打是打不过那小娘们的,关键是论出身论家底,对方也不差。
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大道注定高远,当然极为不俗,可在龙君这样的远古剑仙眼中,看待这些朝气勃勃的年轻晚辈,无非就像是看几眼昔年的自己,仅此而已。
依旧将心思放在摇动那根剑仙幡子之上,不只是纯粹武夫,修道之人,同样可以一力降十会。
沧海桑田,海屋添筹,人间老来多健忘。
而陈平安身后,矗立有一尊顶天立地的金色神灵,正是陈平安的金身法相,却身穿一袭道袍,中年面容。
好一个怜惜玉二掌柜。
说是雷法宝印,可被视为万法之尊的雷法,却无愧造化万千之美誉,此印一出,高悬天幕,术法呈现出来的景象,绝不仅限于雷电。
陈平安更多的心神,还在这补印一事上。
陈平安突然问了一个更奇怪的问题,“一个人的自责,会死人吗?”
万法攒簇,电光交织,天幕处如有天劫集聚。
而那青冥天下的那座真正白玉京,一个头顶莲冠的年轻道士,一边走在栏杆上,一边抬起手掌远观,笑道:“好字好字,好名好名。”
故而在一本岁月长达一万数千年之久的老黄历上,在老黄历的前边书页上,记载着“剑修观照”,修道路上,最为坎坷,被那些远古神灵针对最多。
只不过以陈清都的执拗性格,万年以来,大概不愿意与谁坦诚此事。
那枚如雷部天司打开大门、光明涌现的五雷法印,以一种不可理喻的速度蓦然坠地,与城头,与大道契合。
离真叹了好大一口气,隐官大人今儿这桩买卖,又没亏,还大赚,不像话,伤人心。
我有剑要问,请天地作答,先从明月起。
龙君说道:“那枚五雷法印,是你送出去的。”
龙君更是比离真之前,就察觉到不对劲。
那个身穿鲜红法袍的年轻人,手握狭刀,轻轻敲击肩头,缓缓从天幕落向城头,笑容灿烂,“哪怕依旧无法彻底打杀赊月姑娘,也要留下个赊月姑娘在城头。”
既像是白玉京仙人、又好似“神人”的陈平安,虽然视线所及,只有那个身披彩衣宝甲的“赊月“”,心神早已巡狩天地四方。
道人始终一手负后,掐诀屈指一弹。
“纸糊一般!”
此次剑仙出剑声势,比那离真最早祭出时,确实还是要多出几分剑仙风采。
看来龙君老狗此次是真恼火了。
你没有见过三教论辩,尚未开口说话就好像已经赢了的老秀才,没有亲眼见到那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文圣。
赊月说道:“今天之争,必有报答。”
阿良昔年从青冥天下重返剑气长城的那次重逢于异乡。
那把曹子匕首在陈平安指尖、手背翻转如飞。
法印落地,雷光消逝,天地转入昏昧。
离真笑哈哈道:“好隐官,终于按耐不住祭出杀手锏了,赊月姐姐实在托大,入坑再想出坑就难喽。”
龙君重新打开禁制,陈平安依然双手笼袖,微微点头,视线上挑,盯住那赊月,笑眯眯道:“赊月姑娘,恕不远送。”
夕阳西照远远去,陌上开缓缓归。
因为护道最多的剑修,是那些一位位湮灭于历史尘埃中的已故剑修。
观照,本命飞剑,光阴长河。
陈平安掌心所化之五雷印,先前在牢狱中,是那化外天魔霜降指点迷津,缝衣人捻芯则帮忙将五雷法印转移“洞天”,从山祠迁徙到了陈平安掌心纹路处的一座“山岳”之巅。
所以陈平安一脚重重踩在“陆沉”二字上,大手一挥,大笑道:“走你!”
剑仙幡子钉入城池中央的一处地面后,大纛所矗,兵马集结。
那陈平安猛然伸手握住剑柄,横剑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