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6章 饮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书
金甲洲战场遗址,白发紫衣腰系酒壶的矮瘦老人,赤脚踩在一杆斜插大地的铁枪枪尖上,于玄环顾四周,四面八方,都是一洲山下精锐将士和山上练气士的尸骸,还有多处堆积如山的尸体,本该是妖族畜生为了那头枯骨王座大妖筑造的大小京观,好让那白莹凭借这些沦为傀儡的白骨鬼物,一鼓作气向北推进,拿下再无决战之力的金甲洲剩余版图。
那白莹委实是十四王座大妖里边,最该死的一个。不然实在后患无穷。在金甲洲就已是如此肆虐,一旦给这头畜生到了中土神洲,那还了得?
可惜晚来了一步,没能阻拦丧心病狂的完颜老景,也没能趁机会一会这白莹。其实于玄早先跨洲来此的目的,是要与完颜老景暂且搁置恩怨,帮着金甲洲多撑些时日。
于玄自认符箓一道的那几十、上百手雕虫小技,确实是相对比较先天压胜白莹的枯骨大军,毕竟于玄什么都不多,就是符箓数量还可以,以量取胜嘛。再加上瞅着那白莹又不是个太擅长捉对厮杀的,于玄觉得既然保命无碍,来此凑凑热闹,只要不学那周神芝,问题不大。
只是这会儿于玄踩在枪尖上,阴风阵阵,大袖鼓荡,老人揪着胡须,更揪心。
白莹已经不知所踪,当是去了扶摇洲围杀白也,求个近水楼台先得月?
只是不晓得这位好像不太擅长捉对厮杀的王座大妖,心情如何,是不是与我于玄一般揪心。毕竟要杀白也,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于玄瞧着那个缓缓走来、再稍远停步的小姑娘,老人笑道:“叫裴钱是吧,名声大了去,与那曹慈都是好样的,年轻人吓死咱们这些老不死啊,很好很好。”
裴钱先前一直在左右张望,停步后抱拳,然后问道:“于老神仙,我能收拾一下战场吗?如果可以,至多一炷香功夫。半炷香也成。”
扶摇洲天幕第一道属于蛮荒天下的山河禁制,就此彻底崩碎,一场滂沱大雨,琉璃七彩,皆是白也所化剑气,剑阵砸向云海与六头大妖。
在那中土神洲穗山之巅,身材魁梧的金甲山神抱拳道:“拜见至圣先师。”
对岸僧人摇摇头。
不怕莽夫,十境武夫又如何,哪怕十一境又如何,天大地大的,大道万千,各走各的,唯独要怕善欲人见、恶恐人知的,好像小心翼翼当了多年好人、就为了攒着当一次坏人大捞一把的。于玄见过不少,有些看得破,有些看不穿,例如金甲洲这个完颜老景就没能瞧出来。
蛮荒天下曾经有那十四王座。如今则是那曾经事了。
而与之相对的蛟龙沟附近,一位灰衣老者脚下,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大漩涡。
一位位远游至此的文庙陪祀圣贤,正在与一尊尊远古神灵余孽对峙厮杀。
吃冷猪头肉这个说话,并非老秀才首创,却是被老秀才真正发扬光大,使得许多圣贤偶尔自嘲几句,都愿意主动提及此语。
老秀才对此要不要竖个大拇指?也得要。
至于南婆娑洲,有老秀才身边这位圣人坐镇山河气运,些许涟漪才起涟漪便无。
反正白也不是那么好杀的。
在先生这边,周清高从不胆怯半点,好像从不怕说错话做错事。
周密轻轻摇头,望向中土神洲那边,笑道:“浩然天下还是没有变啊,总是会直教人要把眼泪笑干。”
绶臣与周密心声笑道:“先生收了个好弟子。”
老秀才问道:“有无酒?人间美酒总是喝不尽,你随便找户富贵人家借两壶,咱哥俩走一个。记得可别挑那山上仙府的神仙酒酿啊,我就不是那种瞎讲究的人。”
圣人摇头道:“反正我也无酒款待文圣。”
白泽身边站着一位中年面容的青衫男子,正是礼圣。
流白听得目瞪口呆。
对岸僧人双手合十,河边道士轻轻点头。
白莹,五嶽,仰止,袁首,牛刀,切韵。
老秀才捻须点头,赞叹道:“说得通说得通。得劲得劲。”
陈淳安难得为老秀才说句好话,不曾想老秀才反而不领情了,跺脚道:“老头子说得好!凭什么?!凭什么周神芝要去扶摇洲山水窟?凭什么符箓于玄要涉险离开中土神洲,凭什么白帝城郑居中要去宝瓶洲收徒弟,‘顺便’路过一趟渌水坑。凭什么怀老算盘捏个鼻子也要带人赶来南婆娑洲亏老本?!凭什么亚圣独子要在托月山下趴着,凭什么我弟子左右要出剑往自己先生身上砍,也要去救一救白也?!凭什么陆芝二话不说就去追赶刘叉?凭什么斩龙的到了骊珠洞天不斩龙?!凭什么火龙真人要在那大海之上守护长桥?凭什么观道观臭牛鼻子舍得拿出一枚本命铁环?凭什么鸡汤老和尚要主动入局,凭什么白也仗剑远游,还他娘的终于自己觉得已经得意一回了?”
能让白也哪怕自觉亏欠,却又不是太在意的,唯有三人,道门剑仙一脉老祖观主孙怀中。一同访仙的挚友君倩。夫子文圣。
万年以来,最大的一笔收获,当然就是那座第五天下的水落石出,发现踪迹与稳固道路之两大功劳,要归功于与老秀才争吵最多、昔年三四之争当中最让老秀才难堪的某位陪祀圣人,在等到老秀才领着白也一起露面后,对方才放得下心,溘然长逝,与那老秀才不过是相逢一笑。
流白突然问道:“先生,为何白也愿意一人仗剑,独守扶摇洲。”
陈淳安立即帮着隔绝天地。
老秀才嗯了一声,“所以你们死得多,担子挑起更重,所以我不与你们计较一些事。”
老秀才晃了晃不同寻常的酒壶,里边的酒水更是大为神异,老秀才皱了皱眉头,丢还给陈淳安,“此地山水气数,你自个儿留着,我不缺这一点半点的。”
也不知是否认,还是承认。
不然白也不介意就此仗剑远游,刚好见一见剩余半座还属于浩然天下的剑气长城。
“你们这些圣贤自古皆寂寞啊,辛苦辛苦。”
老秀才嘿嘿一笑,“接下来就该轮到咱们老头子出马了,大气大气,何等大气,你以为我那些肺腑之言,真是溜须拍马啊?不能够!”
先生只是大笑。却不与这位嫡传弟子解释什么。
至于能把好话说得阴阳怪气处处不对劲……放你娘的屁,我老秀才可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会说谁半句坏话?!
崔瀺说道:“装模作样,隐藏后手。”
陈淳安只见那位老夫子,也就是浩然天下的至圣先师,摆摆手,然后走到背剑青年的身边,轻轻按住剑柄,同时抬头笑道:“剑修我来管,我来立誓,不管剑修以后如何选择,对谁出剑,我儒家一脉,来承担一切因果和责任。”
比人族更早存在的妖族,有过也有功,其实与人族依旧积怨极深,最终仍是分到了四分之一的天地,也就是后世的蛮荒天下,山河疆域,广袤无垠,但是物产最为贫瘠,相对灵气稀薄,在那之后,立下不世之功的剑修,在一场惊天动地的天大内乱之后,被流徙到了如今的剑气长城一带,铸造高城,三位老祖先后现身,最终合力帮忙将剑气长城打造成一座大阵,能够无视蛮荒天下的天时,割据一方,屹立不倒。
他要等到自己亲手摧破那座第五天下的飞升城,才会彻底抹平剑痕。
炼化了无数座仙家洞府、亭台阁楼的大妖黄鸾,听说也被阿良配合剑仙姚冲道,杀掉了大半,以至于跌境不休,只得更换皮囊,沦为元婴境,生不如死。
老秀才盘腿而坐,捶胸委屈道:“做事不如你家先生大气多矣,难怪圣字前边没能捞个前缀。你看看我,你学学我……”
天底下最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就是“只拣好的看、只挑好的听、只选有利可图的学”的那些读书人。
圣人摇头。
流白瞠目结舌,然后笑骂道:“什么?!木屐你是不是疯了?!”
当老人拿出这本书,站在穗山山脚的金甲神人双肩一沉,不但如此,整座穗山都已经瞬间下沉数丈。
剑修的剑鞘管不住剑,修道之人的道心,管不住道术。以后不管过去几个千年万年,人族都只会是一座烂泥塘!
圣人说道:“茅小冬在大祭酒那边喝高了,是当一件自家先生的风采依旧事来说的。”
要那纯粹无约束的自由,托月山给你们。
拜我陈淳安心中真正圣贤。
文庙还有些圣贤,以消磨大道修为作为代价,在光阴长河之中寻觅破碎秘境,然后搁置在浩然天下版图上,或者静待有缘人,或是应运而生,最终都会成为浩然天下最新的一座洞天或是福地。文庙自己是历来不会占据的,曾经有位副教主笑言一句,去与天下争利益,还要圣贤道理做什么。
就像身边圣人所说的那位“故友”,就是当年桐叶洲那个放行杜懋去往老龙城的陪祀圣贤,老秀才骂也骂,若不是亚圣当时露面拦着,打都要打了。
当坐镇浩然天下的老夫子翻开第一页书。
陈淳安疑惑道:“至圣先师的这三个字,作何解?”
老秀才收起光阴画卷。
当年河畔议事,敢出剑却终究是未曾出剑,敢死却终究不曾死,所有剩余剑修终究还是不出剑,人间不曾为此再大毁一次。到最后,剑气长城都给人砍成了两截,还是一剑不出,老大剑仙,连那十几岁的下五境剑修都不如?
天地间骤然唯有光明。
在更远处,犹有数个苍茫古意无穷尽的伟岸身影,只是相对模糊,哪怕是陈淳安,竟是也看不真切面容。
老秀才问道:“不会是赶人吧?”
圣人又笑道:“故友最后一句,是说‘文庙的冷猪头肉,就是好吃,反正那老秀才是吃不着的,这家伙哪天厚着脸皮去了文庙,可以从他那边偷摸几块吃去’。”
陈淳安突然说道:“天底下还是老秀才太少。不然确实会好许多。”
周密笑道:“为何如此重要吗?我这家乡,又不是什么讲道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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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白脸色雪白,咬牙切齿道:“不可能!师弟你不要胡说八道。”
圣人摇头道:“比文圣总要好些,不用吃疼遭罪。”
脚下一洲山河已经成为一座阵法大天地,从天幕到陆地,悉数被蛮荒天下的天时气运笼罩其中,再以一洲沿海作为边界,成为一座拘押、压胜、围杀白也一人的巨大牢笼。
圣人说道:“文圣说是就是吧。”
老秀才感慨道:“只能坐着等死,滋味不好受吧?”
弹指之间就能打杀一头玉璞境妖族修士,老前辈又是这般装束,裴钱一眼就认出身份了,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
一个暂时不想开口说话,一个就等着开口,反正身边老秀才肯定会开口,拦都拦不住。
中土文庙,总计七十二陪祀圣贤,其中这些负责坐镇九洲天幕的,年复一年的“枯守坐蜡”,需要日夜巡视一洲山河那些最为明亮的人间灯火,压制所有飞升境大修士的举动,不许他们擅自离开一洲山河,还要督查仙人的行踪和滥施神通,以免殃及人间苍生。比如当年桐叶洲和扶摇洲都有三位,宝瓶洲因为地方最小,只有两位,至于这南婆娑洲,由于最为靠近倒悬山和剑气长城,所以多达四位。
能逃过一劫的远古余孽,除了曾经身具至高位的那拨,或者彻底金身消散,或者被迫转世为人,
剑气长城太难打下来,又是坏事,其实又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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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庵主,黄鸾,曜甲,三头大妖都已经成为老黄历。只是如今又多出个王座位置颇高的萧愻,再又补了两头不那么服众的飞升境。最后边那两位新王座大妖,先前王座,其实都没放在眼里,凑数而已。比如前无古人、说不定还要后无来者的这场围剿,周密就根本没有让他们露面。
老秀才说道:“陈清都当时开口第一句,真是硬气得好像用脊梁骨撑起了天地,就一句!陈清都说打就打啊。”
白莹不再高坐枯骨王座之上,起身而立,他身边还站着一位昔年龙君阵师面容的强大剑侍。
既然如此,机缘再多也是该你拿的,只要看得见拿得动搬得走,都由着小姑娘发财了。于玄当然瞧不上这些品秩太一般的。何况他至多是收拾战场尸体,免得成为未来战事的后患,哪有心思挣钱,何况于玄此生修行,就没有一天为神仙钱和本命物愁过,都是凭本事让它们不请自来的。
“凭什么?”
一身血迹的裴钱深呼吸一口气,御风远游撤离战场之前,看着那些注定无法掩埋、掩埋了也无意义的尸体,裴钱咬了咬嘴唇,在心中默念一句“诸位走好”。
事实上除了圣贤道理,老秀才最让这位天幕圣人记忆深刻的一番话,很老秀才,不太文圣。
而那个家伙的真身,跟随礼圣守护浩然天下,与那些远古神灵余孽厮杀之中,早已破碎消散。
看似空无一人的中土文庙,涟漪微起。
师弟清高,水清山高,处世为人。
如今成为同门,流白更是自愧不如。
一位老夫子临水而立,逝者如斯夫,似有所悟。
陈淳安沉默许久,又说道:“人之本性,人性本恶。”
哪怕他是面对礼圣,甚至是至圣先师。
在一处临水石崖上,那个从一人肩挑日月变成一洲日月悬天的醇儒头也没转,“刘叉去了扶摇洲,萧愻还在路上拦阻左右。”
老秀才说道:“最前边的那几页老黄历,是我从老头子那边辛苦借书翻来的,你想不想听?别说是你,连你先生都未必有我清楚。你又是个喜欢只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的,不喜欢打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咱们那位亚圣又拘谨,看他那架势,恨不得每翻一页书就要先上一炷香,他自己是不累,可我看在眼里是真累。”
流白满头汗水,始终没有挪步跟上那个师弟。
围杀白也的六头大妖,竟然俱是当之无愧的王座大妖。
“如果他们还是不乐意出山呢?毕竟打仗会死人的。桐叶洲的飞升境都死了。惜命怕死,山上修士,我想也是与我们一样的。毕竟上山修行,本就是奔着证道长生去的。”
老秀才踮起脚跟,拍了拍陈淳安的肩膀,“你不容易啊,被人戳脊梁骨,都快要赶上我当年风采了,可以可以。我是难兄你难弟,哥俩好,难怪能聊一块去。”
先生说世道变迁,许多好话会变成坏话,正如赐名“清高”二字,本意何等之好,如今世道呢?那你身为文海周密之关门弟子,就先争取将此二字,重新变成一个人心中的好话。
那么现在就多听听多想想,好好思量思量。
白也一人仗剑,一袭青衫扶摇飞升去往天幕。
这位圣人没搭话。
“当然要在意啊,因为蛮荒天下从托月山大祖,到文海周密,再到整个甲子帐,其实就一直在算计人心啊。比如那周密不是又说了,将来登岸中土神洲,蛮荒天下只拆文庙和书院,其余一切不动吗?王朝依旧,仙家依旧,一切依旧,我们文庙挪窝多出来的权柄,托月山不会独占,愿意与中土仙人、飞升一起签订契约,打算与所有中土神洲的大宗门平分一洲,前提是这些仙家山头的上五境老祖师,两不相帮,只管作壁上观,至于上五境之下的谱牒仙师,哪怕去了各洲战场打杀妖族,蛮荒天下也不会被秋后算账。你看看,这不都是人心吗?”
先生周密,周全缜密,为人处世。
那陈清都,为何愿意仗剑去往托月山,是为还人情,为何愿意死守城头一万年,是要为剑修从至圣先师那里,凭剑赢得一个堂堂正正的“交待”!
一位身披金甲的魁梧大妖,相貌与人无异,却身高百丈,身上所披挂的那副远古金甲,既是牢笼,勉强也算庇护,金甲趋于破碎边缘,一条条浓稠似水的金光,如溪涧流水倾斜出石涧。他化名“牛刀”,名字取的可谓粗鄙至极,他与其余王座大妖盯着浩然天下,各取所需,不太一样,他真正的寻仇对象,还在青冥天下,甚至不在那白玉京,而是一个喜欢待在莲洞天观道的“年轻人老家伙”!
何况也不是那剑修完全占理的事情。
“所以只是侥幸拿下了两洲之地。”
老秀才又指了指背剑青年附近,那个双手拄刀的魁梧大汉,一手握刀,一手揉了揉下巴,“很好。”
陈淳安举目望去,如今这条大河之畔,出现了一个个远古昔年的身影。
与桐叶洲、扶摇洲和金甲洲三洲,有那千丝万缕关系的中土神洲修士,各大王朝世族豪阀,众多仙家山头,一个个都死死盯住了南婆娑洲的战场走势,归根结底,就是看着陈淳安一人而已。讲点道理的,憋在肚子里,更多已经开始指指点点,还有些,就干脆公开言语了。
白也微笑道:“新的十四王座,来扶摇洲的,不到半数,看不起我白也?”
越说越火大,“你们他娘的好歹给陈淳安一个死得其所的机会啊。一个个狗日的,比阿良更狗日的一百倍!”
如今中土神洲各大王朝官学书院,甚至连这七十二书院的儒生们,不乏有人,一个个仗义执言,好似舍得一身剐丢了儒生身份,也要大骂圣贤不作为,一个个糊涂得好像没碰到半本兵书,竟然任由桐叶、扶摇两洲和大半个金甲洲都已经眼睁睁看着沦陷。中土神洲需要如何构建战线吗?我泱泱中土,连那桐叶洲和扶摇洲两个小地方都守不住?只要文庙圣贤齐出,中土十人在旁辅佐,十人不够,再加上候补十人,再有浩浩荡荡的玉璞、仙人助阵,那些个蛮荒天下的畜生,什么十四王座不王座的,悉数轻易打烂,弹指间灰飞烟灭。
圣人点头道:“文圣此理,最合我心。”
“陈清都喜欢双手负后,在城头上散步,我就陪着一起散步了几里路,陈清都笑着说这种事情,跟我关系不大,你只要能够说服中土文庙和除我之外的几个剑仙,我这边就没有什么问题。”
老夫子无奈道:“跟那秀才学的?”
“所以啊。”
陈淳安心中有些了然。
其余的,数目不算太多,可是哪个好惹?
当时老秀才身在文庙,扯开嗓门言语,看似是在先说自己,其实又是后说所有人。
绶臣领命。
仿佛天底下最大的一条光阴长河之畔,那个背剑青年果真如此开口。
老秀才挠挠头,然后双手抱胸,嗤笑道:“给他随便骂几句,又少不了几两肉,我要是较真半点,就算我不文圣,白读了几万斤圣贤书!”
“我是剑气长城历史上的上任刑官。当过百余年。当然是用了化名。陈清都也帮着我遮掩真实身份了。猜不到吧?”
白也伸手轻轻握住剑柄,疑惑道:“都愣着做什么,只管来杀白也。不敢杀人?那我可要杀妖了。”
老秀才转头,一脸诚挚问道:“既然如此钦佩我的学问,仰慕我的为人,咋个不当我弟子?”
说到这里,周密会心一笑,“算是假传圣旨吧,当时自称已经得到了中土文庙一位副教主和学宫祭酒的默契,只要剑气长城的数万剑修,愿意助阵,跟随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一起杀向蛮荒天下托月山,为浩然天下开疆拓土,开创万年未有之壮举,那么剑修的万年刑徒身份,就此成为真正的老黄历,文庙愿意拿出一块极大福地,交由剑修做主。从此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有个身穿红袄的年轻女子,在一处儒生集会上安安静静,旁听许久,不管他们说得对不对,先听了再说。
周密微笑道:“我当然需要跟陈清都保证,剑修在大战落幕之时,能够活下半数,最少!不然连同贾生在内的读书人,最容易后悔再反悔。”
作为浩然天下最重要一块飞地的剑气长城,数万剑修,万年以来,据守一地,牵制蛮荒天下的妖族。剑气长城屹立万年,文庙是不是就万年高枕无忧了?只是袖手旁观看好戏?为何文庙第二神位的礼圣,几乎从不在文庙露面?哪怕连那三四之争,都未出声?哪怕理由千百个,最大的一个,还是当年外患太大,远忧其实从来半点不远。
“你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虚头巴脑的,也敢妄言山上人心?你还讲不讲读书人的浩然正气了?听说你还是山崖书院子弟,真是小地方的人,见识短浅。心中更无多少仁义道德。”
以前神灵高高在天,将大地之上的所有人族视若牵线傀儡,以后人族难道就要高枕无忧了?然后开始自相残杀?
于玄点头道:“是怕那白莹隐匿其中?没有的事,早跑了,这会儿没畜生敢来送死,放心吧。莫说是一炷香,一个时辰都没问题。只不过小姑娘留这儿做什么,你一个纯粹武夫,境界是高,终究无法妥当处置这些尸体,还是让我来吧。”
不然他陈清都,在你们眼中,是不是就是个废物,天大的废物?
此外,还有参与议事的妖族两位老祖,其中一位,正是后来的托月山主人,蛮荒天下的大祖。另外一位,正是白泽。
一位中年面容的青衫儒士,法天象地,双手虚握,仅凭一己之力,一己之礼,便将整座浩然天下护在手心。
白也此刻悬停在一洲上空的云海中央。
陈淳安又问道:“当时人族惨胜,放心剩余剑修?不怕万一?陈清都他们这些剑修,虽然当时没有出剑,但是那么多仇恨的种子,迟早会变成一大片剑气冲霄的参天大树。只要陈清都、观照等人哪天反悔,或是剑修再与其他人族起了冲突,一定会真正出剑的。”
其实白也本该再递出一到两剑,才能真正斩杀曜甲。
圣人淡然道:“我年纪比文圣虚长几百岁,何况我们礼圣一脉的学问好不好,相信文圣心中有数。”
当时河畔,两位议事妖族大祖,一个就是如今的托月山主人,一个就是后来名义上被镇压在雄镇楼的白泽。
如今亚圣一脉很多儒生,比较高风亮节,有错就骂,哪怕是自家文脉的中流砥柱,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一样敢骂,舍得骂。
周密微笑道:“白也会白死的,到时候浩然天下,只会亲眼看到一个真相,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是被蛮荒天下刘叉一剑斩杀,仅此而已。先前不是人人不怕半点吗,现在就要你们把一颗胆子直接吓破。”
裴钱有些难为情,不过还是坦诚说道:“于老神仙,晚辈是想要从那些妖族修士身上扒拉些物件,好换些神仙钱。”
更远处,白泽想要开口,但是却被礼圣轻轻扯住袖子,摇头示意不着急。
陈淳安一抬手,手中多出一壶酒,递给老秀才。
老秀才说道:“我这会儿气力不济,你稍稍分心帮忙遮掩几分。出了纰漏,泄露天机,全怪你啊。”
老秀才听了这句话,竟是半点高兴都没有,反而说道:“心性两分,人心向善。如今的年轻人,大不一样,未来终究是大有希望的。”
只是当时有人出手了,一举压制了托月山大祖的改天换地大神通。
与人说话真累。不管我说得对不对,你们好歹听听我到底说了些什么啊。又不是我有几个说对处,你们便一定说错了的。
中土文庙,儒家圣人,会这么做吗?敢吗?愿意吗?舍得吗?合适吗?
“同样一个道理,也分人和地方以及时机,你这道理讲得混账了。”
在裴钱御风离去后,于玄变揪须为抚须,小姑娘难怪如此懂礼数,原来是有个好师父悉心教诲啊,不晓得多大岁数了,竟有如此稳重见识。
裴钱看了眼曹慈,有些无奈,直到先前见过了曹慈与一位飞升境大妖的对峙,曹慈落了下风,却谈不上如何处境窘迫,裴钱才知道一个真相,原来曹慈在以往战场上的厮杀,依旧没有拳出全力,杀妖,救人,出拳,力道,轨迹,收拳,再出拳,拳拳恰到好处而已,曹慈好像拳拳未卜先知,故而根本不用递拳争先。
胜算不胜算的,其实谈不上,稳赢的局面,自家阵营的刘叉也好,从天外天重返剑气长城的阿良也罢,与白也更换位置,都与是一样的下场。让仰止和袁首,或者说所有大妖唯一在意的事情,是他们六个,死不死一个,以及死哪个,至关重要。白也此生最后一剑,必然会拉上一个陪葬,哪怕杀不掉谁,沦为黄鸾下场,不也等于死了。
老秀才坐在石崖上,瞥了眼天幕,然后轻声道:“我曾经问过老头子,为何圣人如此做事,做出了如此大的牺牲,偏要不说,只字不提。文庙还要好像故意藏掖一般。只有那些圣贤候补的正人君子,才可以知晓些许内幕,好让他们自己早早做出选择,要不要当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我当时是真着急啊,就问老头子,咱们好好与人间说一说自家辛苦、当家不易嘛。苦口婆心讲一讲道理嘛。听不听得进去,记不得记得住,咱们好歹试试看嘛。最不济,都能让白眼狼自己心里有数是个白眼狼。”
所有坐镇九洲天幕的陪祀圣贤,真身都在天外!跟随礼圣抗衡那些远古神灵余孽!只余下阴神留在家乡,半死不活的,还要去坐镇一洲天幕当个可怜兮兮的狗屁老天爷!
唯一遗憾,是白也不愿亏欠任何人,只是这把与自己相伴多年的佩剑,多半是无法归还那位大玄都观孙道长了。
例如扶摇洲和桐叶洲的那些七十二书院山长、君子贤人,那些已经再无机会翻动一页圣贤书的读书人,他们生前尚且能够杀敌再死。
而当年剑气长城的那位督战官,礼记学宫出身的君子王宰,也不会主动为当时还不是隐官的陈平安,说上那几句暗藏好意的恶话,最后还主动与陈平安讨要一枚篆文为“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的印章,甚至很不见外,要求陈平安最好署名。
这就是事实和真相。
老秀才点头道:“书上书外不一样,读书人都为难。”
浩然天下,看似是负责针对蛮荒天下的妖族。其中远远不止于此。
浩然天下的天外。
浩然救白也者,符箓于玄是也。
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剑客刘叉。白莹,仰止,绯妃。袁首,曜甲,黄鸾,荷庵主。牛刀,切韵,龙君,五嶽。
唯一一个始终不喜欢真身现世的大妖,是那面容俊美异常的切韵,腰系养剑葫。
周清高只得帮着先生与师姐耐心解释道:“师姐是觉得白也白死?”
陈淳安咦了一声,破天荒打趣道:“老秀才这是要开骂了?要骂别只骂文圣一脉,其余几条文脉的读书人,记得一并带上。”
周密转头望向宝瓶洲,“天地知我者,唯有绣虎也。”
不管如何,既然儒家胆敢讲此道理,那就要为此付出代价,承受万年的天外攻伐!
周清高跟着停步,笑道:“谁疯了?谁都没有疯。”
早年一起远游归乡,师父曾经提过于玄,很仰慕的,能让师父都仰慕的老神仙,今儿又愿意独自赶来金甲洲战场,裴钱觉得错过了周老剑仙,却没有错过于老神仙,这场架没白打。裴钱当年还问师父,自己额头上那张黄纸符箓,比起于老儿最最用心画出的符箓,哪个更值钱些,差不离吧?师父当时嗯了一声,笑眯起眼,多给裴钱盛了一碗鱼汤。其实那会儿黑炭丫头,早已经吃饱喝足,肚儿圆滚滚,当她苦着脸接过碗,都不晓得到底是说错了还是说对了。
裴钱小有心虚,师父可没这么说过,不晓得自己的这番言语,会不会马屁过了。若是师父在就好了,分寸火候肯定会更好。
那位文庙陪祀圣贤点头道:“有一说一,就事论事。我该说的,一个字都不少了文圣。不该说的,文圣就算在这边撒泼打滚,还是没用。”
然后老夫子收回视线,与背剑青年笑道:“陈清都,相信我,将来我总会给剑修一个交待的。不敢说有多好,但是保证不算坏。”
小姑娘挑东西眼光不错,做事还很本分且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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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冥天下,打造出一座白玉京,压制化外天魔。莲天下,西方佛国,压制无数最为冥顽不灵的冤魂厉鬼凶煞。
浩然天下的贾生也好,蛮荒天下的周密也罢,有一点真没说错,儒家文庙确实管得太少,给惯的。
当年浩然天下不听,将我苦心孤诣写出的太平十二策,束之高阁。
老秀才叹了口气,“老百姓当然可以问心无愧。山上事天上事,从来不知。绝不能苛求他们半点。”
打下剑气长城后,再来打那桐叶洲和扶摇洲,易如反掌,战场心气非但不会下坠,反而随之一涨,还有那南婆娑洲迟早要攻破,要打烂那金甲洲,以及眼前这座宝瓶洲。
金甲神人笑了笑,不再打搅至圣先师与他人的问道一座天下,直接去往穗山山脚。
老秀才一巴掌拍膝盖上,“吃就吃,谁怕谁?读书人偷吃冷猪头肉,能叫偷吗?!”
只是又问,“那么眼界足够的修道之人呢?明明都瞧在眼里却视而不见的呢?”
老秀才叹了口气,真是个无趣至极的,如果不是懒得跑远,早换个更识趣风趣的闲聊去了。
“结果给咱们一座王座大妖活活打杀之后,中土神洲很多人,便要开始为十人垫底的‘老算盘子’怀荫打抱不平,甚至不少人还觉得那周神芝是个名不副实的的老废物,剑仙个什么,说不定去了那蛮夷之地的剑气长城,周神芝都未必能够刻字扬名。周神芝一死,又有那完颜老景叛变,换成是你,已是飞升境了,要不要去趟浑水?”
换成是绣虎崔瀺,估计就要将这些人全部拘押起来,用几条跨洲渡船直接送往金甲洲北方战场。管你们是真心想死,还是沽名钓誉,死了再说。
周清高自顾自摇头,缓缓道:“是也不是。对也不对。周神芝在中土神洲的时候,是几乎所有山上练气士,尤其是本土剑修心目中的老神仙,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哪怕排名不高,仅仅第九,依旧被由衷视为剑不可敌。”
圣人难得主动言语,还有些笑意,与老秀才说了一桩故人旧事,其实相较于他们这些存在而言,岁月相隔不远,只是这会儿想起,却又好像是件遥远事:“我那好友,昔年路过此地,重返桐叶洲之前,骂了文圣不少难听话。”
“陈清都,你要是信不过我,那就更不麻烦了,你接下来只管快意出剑,我来为天下剑修护剑一程,反正早早习惯了此事。”
与我不对付的,就是烂了肚肠的坏人?与我有大道之争的,便是无一可取处的仇寇?与我文脉不同的读书人,就是旁门左道瞎读书?
为何有那么多的远古神灵余孽,消停了一万年,为何突然就一股脑冒出来了。而且都奔着我们浩然天下而来?不是去打那白玉京,不是去那蛮荒天下托月山踩几脚?因为浩然天下收下了所有剑修,最早的两位读书人,挑起了担子,要为天下剑修保存香火!不然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大不了就是两座天地相互隔绝,哪里需要多此一举,拥有一座剑气长城在那边死人万年吗?还要使得浩然天下和剑气长城相互仇视?
远离战场千里之外,裴钱在一处大山之巅找到了那个孩子,还是习惯蹲在地上,曹慈和在溪姐姐并肩而立,皆是白衣,好似一双画卷走出的神仙眷侣。
老人也心意已决,去看看,就只是去扶摇洲瞅几眼,丢几张符箓,打不过就跑。
剩下的陪祀圣贤,有些是全部,有些是一半,就那么古怪怪怪的,那么毅然决然的,去了不归就不归的远处他乡,与那礼圣作伴百年千年万年。
圣人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某人差点将记名弟子套麻袋丢在礼记学宫,而且做这事前,还劝勉弟子,说万一哪天真当了礼圣一脉的陪祀圣贤,以后一定要去南婆娑洲坐镇天幕?一定要帮着先生出一口恶气?”
于玄点点头。小姑娘比那曹慈臭小子顺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