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像是一条陋巷道路上的泥泞小水滩，有人边走边放下一块块石子。

他双手负后，“如果不是你的出现，我好多隐藏后手，世人都无从知晓，输了怪命，赢了靠运。齐静春只管放眼看。”

悬在他身边的黑棋白子，一个轻轻磕碰，砰然而碎。

一尊尊远古神灵余孽脚踩一洲山河，瞬间陆沉，一场疾风骤雨落在山崖书院，掩盖琅琅书声，一颗凝为骊珠的小洞天，被天劫碾压崩裂开来。

周密微皱眉头。

一个宝相庄严，一个身形枯槁，居中之齐静春，依旧是双鬓霜白的青衫文士。

周密先前悄然布置的两座天地禁制，就此破开，荡然无存。

三处景象皆是周密的心相假象，却极有可能是的十四境齐静春的心湖真相。

至于那些所谓的藏书三百万卷，什么大小天地，一座心相三层阁楼，都是障眼法，对于如今周密而言，早已可有可无。

齐静春说道：“皆碎。”

再双指并拢，齐静春如从天地棋罐当中捻起一枚棋子，原本以日月作烛的太虚夜幕，顿时只剩下明月，被迫显现出一座无涯书海，月光映水，一枚雪白棋子在齐静春指尖迅速凝聚，好似一张宣纸被人轻轻提拽而起。整座无垠书海的水面，瞬间漆黑一片如墨池。

齐静春翻书一多，身后那尊法相就开始渐渐崩碎，身边左右两侧，出现了两位齐静春，模糊身形逐渐清晰。

齐静春松开手指，白子静止悬空，又将那明月遮掩，齐静春转去捻起一枚黑子，使得原本仿佛墨池的天地气象，重现光明，变成只剩下大日照彻、雪白一边的景象。

如今的齐静春，比较古怪，既无身躯皮囊，也无真实魂魄。可虽是个一切实物皆空空荡荡的无境之人，却又有十四境修为。

周密言语落定之时，四周天地虚空之中，先后出现了一座白描的宝瓶洲山河图，一座尚未前往大隋的山崖书院，一座位于骊珠洞天内的小镇学塾。

齐静春根本无需举目远眺，那处阁楼景致，就纤毫毕现，一层书籍堆积如山，摆放颇有讲究，很心思，其中一座正是穗山形制，除了摆放出一幅出自三山九侯先生笔下的五座书山，算是天下最古老的五岳真形图，在这之后，周密还异想开天，炼字无数，数以千万计，在阁楼第一层，矗立起了九座雄镇楼，其中以镇剑楼和镇白泽最为用心堆积，所选书籍，大有学问。

“此外，无善无恶心性自由的萧愻，大道可期的飞升城宁姚，未来的刘材，以及被你齐静春寄予厚望的陈平安，都可以算作候补。”

文圣一脉嫡传弟子，都不用谈什么境界修为，怎么修的心？都是什么脑子？

齐静春看了眼阁楼，“你选择以书与世为敌。与古作伴。与天为友。只是看着人心自由罢了。不要觉得中土文庙接纳了太平十三策，就当真万世太平了。做不到的。”

顶楼内，一只香炉放在一部书籍之上，书籍又放在一张草编蒲团之上。

这既是儒家读书人孜孜不倦追求的天人合一。也是佛家所谓的远离颠倒梦想，断除思惑，住此第四焰慧地。更是道家所谓的蹈虚守静、虚舟空明。

这桩谋划，周密不敢说一定能成，可只要年轻隐官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阁楼第二层，一张金徽琴，棋局残局，几幅字帖，一本专门收集五言绝句的诗集，悬有文人书房的楹联，楹联旁又斜挂一把长剑。

齐静春笑问道：“就这么无头苍蝇乱撞？是舍不得祭出压箱底的手段，不愿让我见一见师弟在你心中的形象，还是在担心谁，作更长远的谋划？”

老秀才悄悄站在门口，轻轻抚掌而笑，好像比赢了一场三教辩论还要高兴。

齐静春又是如此的十四境。

三百余座高高低低、交错重叠大小天地，大大小小、歪歪斜斜搁放的先贤书籍，有不少都是齐静春生前未曾有机会翻阅的古籍孤本。

再加上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宝瓶洲的绣虎崔瀺。

那也是左右第一次说明儿也可以喝酒。

读书人逃得过一个利字牢笼，却未必逃得出一座“名”字天地。

周密突然笑道：“知道了你所依，骊珠洞天果然因为齐静春的甲子教化，曾经孕育出一位文武两运融合的金身香火小人。只是你的选择，算不得多好。为何不挑选那座神仙坟更合适的泥塑神像，偏要挑选破损严重的这一尊？道缘？念旧？还只是顺眼而已？”

齐静春终于开始第一次翻检三教书籍，先挑孤本善本，然后读或未读过，都一并被春风翻过，一本本书籍就此消失，融入十四境齐静春大道中。

齐静春强行打破自己当下某种程度上所谓的精诚心境，喃喃道：“先生太忙。崔瀺太狠，左右太倔。年纪太小，担子太重，天底下哪有这么劳心劳力的小师弟。”

周密微微皱眉，抖了抖袖子，同样递出并拢双指，指尖分别接住两个轻描淡写的黑白文字，是在周密心湖中大道显化而生的两个大妖真名，分别是那荷庵主和王座曜甲的真名。

齐静春也不看那周密，“是不是欣喜且奇怪，我会如此自毁道行，教了你何谓惟精惟一，我却又主动退出此境。你这种读书人，别说做到，懂都不会懂。知道你不信，这一点跟当年刚到骊珠洞天的崔东山很像。不过你也别觉得自己与绣虎是同道中人，你不配。崔瀺再离经叛道，那也是文圣一脉的首徒，还是浩然书生。”

所以齐静春其实很容易答非所问，自说自话，一切都以几个残存念头，作为所有立身之本。一旦多出念头，齐静春就会折损道行。

齐静春微笑道：“蠹鱼食书，能够吃字无数，只是吃下的道理太少，所以你跻身十四境后，就发现走到了一条断头路，只能吃字之外去合道大妖，既然如此费劲，不如我来帮你？你这天地参差不齐？巧了，我有个本命字，借你一用？”

而周密通过离真在对岸年复一年的观察、对话和挑衅，事后再反过来翻检离真和“陆法言”、一近一远的所见的两条光阴长河景象，对陈平安的了解，不算浅了。何况还要加上一个周密的嫡传弟子，剑修流白。当初甲子帐设置的山水禁制，本就是“陆法言”或者说是周密的手笔。年轻隐官不见天日，周密看他却完全无碍，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甚至心境变化，都无缺漏。

一旦齐静春在此天地三教合一，哪怕跻身十五境，肯定并不稳固，而周密先手，占尽天地人，齐静春的胜算确实不大。

周密摇头道：“不太容易。”

周密笑道：“又不是三教辩论，不作口舌之争。”

齐静春好像难得有在听周密的言语，只不过依旧分心翻书不停歇。

又或者那本游记上“陈凭案”和“罄竹湖”的问心局，也算崔瀺一种匪夷所思的护道？那么早就让一个少年，置身于人心鬼蜮险象环生、本我道心随时会崩溃的处境当中？

就此更上一层楼，登楼更登天，周密欲想一人高过天。

齐静春一躲，大道因果就会殃及整座骊珠洞天，还要连累整座宝瓶洲的山河气数，那么如今一国即一洲的大骊王朝，文武气运会减少三四成，那么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如今应该身在陪都附近了，而不是被硬生生阻滞在南岳地界上。不过绣虎崔瀺依旧是不太介意此事的，无非是收缩战线，使得一洲防御阵型更加紧密，最终屯兵在那条多半会改个名字的中部大渎两岸，死守陪都，一旦如此，蛮荒天下折损更少，却反而让周密觉得更加棘手。

许多被春风翻过的书籍，都开始凭空消失，周密心中大小天地，瞬间少去数十座。

但是周密如何都没有想到这对师兄弟，竟然会来这么一记失心疯的无理手。

齐静春的十四境确实撑不过太久，但是那头绣虎一旦跻身十四境？借助他周密的三百万藏书，双方境界，选择以一旧换一新呢？

宝瓶洲中部陪都那边，“绣虎崔瀺”一手抬起，凝为春字印，微笑道：“遇事不决，还是问我春风。”

而身在桐叶洲周密心相中的这个“齐静春”，突然摇头，放声大笑道：“贾生计谋，果然让人失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