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9章 白衣与青衫
夜航船,灵犀城。
这天黄昏里,宁姚打算去往下一处城池,她就又是随手一剑,打开夜航船禁制,剑光直冲云霄。好让中土文庙那边知晓这条渡船的行踪。
临行之前,宁姚带着裴钱,小米粒和白发童子,找到那位被誉为浩然天下婉约词宗的女子城主,除了感谢灵犀城的款待之外,还帮着陈平安的朋友姜尚真,捎话给她。
李夫人与那位头生鹿角的俊美少年,带着几位外乡客人走在高过云海的廊桥中,廊桥附近有片晚霞似锦,就像铺了一张鲜红颜色的名贵地衣,众人登高远眺,景色宜人,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地静谧祥和。
李夫人突然心情不悦,因为廊桥一端尽头,从形貌城赶来一拨不速之客。
她欣赏宁姚,并不意味着她喜欢所有剑修。
宁姚之于天下剑道,就像她之于词篇一道,绝不输给任何男子,古人今人。
宁姚微微皱眉,不知道这条夜航船,怎么会平白无故多出一位飞升境剑修。
难道此人是冲着陈平安来的?
豪素斜眼望向那边。
老秀才每次接待访客,身边都会带着陈平安。
豪素摇头道:“不去了。以后你和杜山阴,可以自己去那边游历。”
陈平安双手笼袖,默不作声,心算不已。
觉昨是而今非,看过几回满月。
终于有了份难得的清净时分,古树参天,下边有座凉亭,亭内石桌刻有棋盘。
老秀才笑眯眯道:“你小子有大功劳嘛。”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不杀顾璨的陈平安,以后与墨家数脉,一直都会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
黑衣小姑娘,对那个男人咧嘴一笑,赶紧变成抿嘴一笑。
汲清好奇问道:“主人,我们真不去百福地看看吗?”
这会儿听见了小师叔的问话,笑容尴尬万分,撒谎肯定不行,可要不说谎,难道直说啊,一边挠头,一边顺势擦汗。
原来李夫人曾经随手写过一篇咏桂词,不过是她自比桂。
那几位圣人府的当代家主,以及宝瓶洲云林姜氏在内的几个家主,也都来了功德林。
小米粒哀叹一声,一边用行山杖戳着地面道路,一边挠挠脸,可怜兮兮道:“好人山主虽说是忙正事去了,肯定每天觉得度日如年哩,想一想,怪可怜的。”
剑气长城,有两位来自皑皑洲的剑仙,李定,张稍。对家乡十分不喜,但是到最后,依旧是以皑皑洲剑修的身份赴死。
离开了夜航船,大海茫茫不知何处,豪素看了眼夜幕星象,找准一个方向,御风时豪素与嫡传弟子提醒道:“杜山阴,记得那个承诺,学成了剑术,必须杀绝浩然天下的山上采贼。如果你毁约,就算我无法亲自问剑,你一样会死。”
不着急。再说了,自己如果仗着岁数大,欺负个学拳没几年的年轻人,不像话,胜之不武。
问得那位湖君头直疼。
不曾想老舟子呸了一声,破地方,请我都不来。
李夫人笑道:“放心,肯定不会是让那仙槎来当城主。”
文庙功德林这边,访客不断,多不久留,只是与文圣闲聊几句。
强者撑伞而行。要为这个世界遮风挡雨,片刻也好。
宁姚点头还礼。
火龙真人从袖子里边摸出两套熹平石经抄本。
郑又乾低头,使劲摆手道:“不用不用。”
李夫人这才与仙槎见了一面,不曾想这个老舟子,真是个的的确确脑子进水的,鬼打墙百余年,就真是只为了与她道谢一声,说李夫人有首词写得天地间最好,第一好,什么苏子什么柳七,都乌烟瘴气写得啥玩意儿,遇到了李夫人这首咏词,全要靠边站……
多读古书开眼界,少管闲事养精神。
可是带着关门弟子就不一样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该笑脸就笑脸,该开口就开口,与他这个先生打配合,天衣无缝。
至于王赴愬,起先是打算与这位年轻隐官问拳一场的,结果瞥见了那个端坐桌旁、单手持书的左右,想了想,还是算了。
郑又乾双手握拳,手心满是汗水,绷着脸点头道:“好的,隐官小师叔。”
不光是如此,许多倒悬山隐蔽的产业,钱与物,都一并交给了避暑行宫。
诸子百家当中,不少祖师爷能来的,都来了。毕竟与一般大修士身份不同,他们算是“混官场”的,都需要看文庙的眼色行事。
宁姚对于这些旧账,就只是听听。
尤其是飞升城年轻一辈的剑修,练气士和武夫。
幸亏是自己人。
她没有见过刑官,但是听说过“豪素”这个名字。在飞升城改名为陈缉的陈熙,前几年有跟她提及过。说下次开门,如果此人能来第五座天下,并且还愿意继续担任刑官,会是飞升城的一大臂助。
豪素笑着点点头,算是与小姑娘打过了招呼。
朱枚与陈平安久别重逢,笑呵呵的,她可没有半点生疏,抱拳玩笑道:“小女子见过温良恭俭让的隐官大人啊。”
这个记不得名字的庙祝姑娘,既然思念崔瀺多年,先前百余年间,怎么不去宝瓶洲见上一见?
左右说道:“既然不是裴杯,如果被问拳,你就自己挨着。”
许弱知道缘由,是顾璨使然。因为身边这位墨家钜子,曾经手刃嫡子,为大义灭亲。
陈平安笑道:“朱姑娘言重了。”
老秀才带着陈平安在凉亭外散步,笑道:“迎来送往,是很麻烦,可是千万别嫌麻烦,里边都是学问,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别人说了什么,再想一想对方话藏着什么,尤其是对方为什么会说某句话,多想想,就是学问……”
南婆娑洲醇儒陈氏,当代家主陈淳化,除了拜会文圣,与陈平安也有交谈,其中有聊到曾经远游求学的刘羡阳。
刑官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难得有几分笑意,自报名号,“我叫豪素。之前在剑气长城,一直待在牢狱。”
汲清笑容嫣然,施了个万福,喊了声宁姑娘。
李槐想了想,有道理啊。
自是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
李槐如遭雷击,只觉得祸从天降,“啥?!”
那条被养在这幅名贵字帖中的虫子,按照古书记载,南水有虫名曰酒泥,在水则活,登岸出水则醉,能吐酒酿,少则盈碗,多辄满缸。此物神异,极难捕捉,唯有一壶佳酿搁水中,酒为鱼饵,壶作鱼篓,方有百一机会,更难饲养,规矩极多。
陈平安听君倩师兄说,这小家伙喜欢读书识字,还是个小暴脾气。
看来这个小师弟,确实擅长对付人心上边的琐碎事。
小家伙低下头后,就没再抬起头,只是期间迅速转过头,擦了擦汗水而已。
老秀才说笑纳了笑纳了,转手就交给陈平安,嘀嘀咕咕,与关门弟子说那九嶷山,其实还有几盆三千年的菖蒲,凝出的水滴,了不得,得有拳头大。陈平安就说先生这种道听途说,不能信,按照书上记载,水滴至多指铜钱大小。
陈平安问道:“郁先生和少年袁胄那边?”
老秀才听得聚精会神,聊这个,倍精神。毕竟自家文脉,奇了怪哉,如果不是这个关门弟子“别开生面”,那就全他娘是光棍啊。
老秀才笑呵呵道:“瞧瞧我这记性,都忘了跟你说了,李槐啊,你这会儿是儒家贤人了,放心,咱们文圣一脉,可没托关系走后门,是文庙几个教主,加上几位学宫祭酒、司业,一起合计商议出来的结果。再接再厉,争取过两年,就挣个君子,以后左师伯再瞧见你,还不得跟你请教学问?”
听得九嶷山神战战兢兢,担心这对师徒明儿就去自家山头打秋风。
结果就被那个仙槎“钦定”为世间词篇第一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印象好吗?”
左右笑道:“这个师叔当得很威风啊。”
单独来到功德林,拜访陈平安。
火龙真人晃晃悠悠站起身,单独拉上陈平安,两人并肩而行,老真人打着酒嗝,笑着说道:“出名要趁早,是对的,是好事。世间好事,只怕个但是,这就要你自己多留心了,旁人的道理,老人的经验之谈,都不如你自己多加琢磨,来得牢靠。”
陈平安说道:“仰慕真人古风侠气多年,晚辈一直学得不像。”
剑修越境杀敌一事,在真正的山巅,就会遇到一道极高的关隘。
还有脸皮当别人的小师叔?
李槐咧嘴一笑,“终究是我的姐夫嘛。”
这天夜色里,老秀才拉着三个学生,一起喝着小酒儿,夜风清凉,人心温暖。
小米粒神色认真想了想,“记得不了,好像不多唉。”
五湖水君更是联袂而至,其中就有皎月湖李邺侯,带着婢女黄卷,扈从杀青,是一位止境武夫的英灵。
然后陈平安说了一句让老秀才和刘聚宝都倍感意外的话。
因为独处,就有些思绪纷乱。
杜山阴先前有些魂不守舍,闻言悚然,恭敬说道:“师父,弟子一定会信守承诺,此生跻身飞升境之时,就是山上采贼灭绝之日。”
陈平安猜出李槐的心思,骂道:“滚。”
豪素点点头,“有汲清留在你身边,以后你就算想要开宗立派,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将来有了自己的山头,祖师堂就别挂我的画像了,你就当自己是山泽野修,没有什么师承,杜山阴就是开山祖师。不过遇到难关,只要我能够出剑,答应帮你出剑三次。我给汲清留下了一封密信,当你身陷绝境之时,就是退路所在,记得不可提前看信。”
陈平安点点头,然后笑道:“我只是二掌柜,大掌柜是叠嶂姑娘。”
这天暮色里,陈平安独自一人,笼袖坐在台阶上,看着风吹起地上的落叶。
哪怕能说,他也懒得讲。
刘幽州见着了年轻隐官,笑脸灿烂,直呼名字。
老秀才觉得这位范先生,该他有钱。
刘十六笑了笑。
比如墨家钜子在议事结束,就已经在去往剑气长城的路上,身边有游侠许弱跟随。
李夫人心不在焉,点点头随口道:“既然人的眼睛,都装得下日月。山上修道之士,山下凡俗夫子,怎么就都容不下几个眼前人。”
陈平安笑道:“咋办?还能怎么办,已经当了贤人,又推不掉的样子,就躲起来好好读书。真要担心怕事,就与文庙和书院再打个商量,帮着提醒山崖书院那边,除了几个正副山长,此事不要外传了。给了贤人又收回,文庙不会答应的,你当是儿戏呢。但是帮你在书院保密,这件事其实不难。”
郑又乾可怜巴巴望向自己师父,敬重小师叔归敬重,可是小师叔脾气真的差,自己坐这儿,浑身不得劲,胆子大不起来。
“晚辈能不能与刘氏,求个不记名的客卿当当?”
左右看了眼小师弟。
这位刑官没来由说了句:“找谁当道侣不好,偏要找个陈平安。”
男人站在廊桥中,看客不一样的心境,同样的景致,就是两种风情。
她来时身边带了邵元王朝的年轻剑修,朱枚。双方有结契的那层仙家机缘在。
嘿,既不会树大招风被人笑话,好像还能白得一个贤人头衔,只在裴钱这个盟主那边,私底下好好显摆,说不定自己这个座椅雷打不动好多年的小舵主,就能升官了。
陈平安翻开一看,里边写满了李槐记录下来的问题,大大小小的读书疑惑、治学疑难。有些被涂抹掉了,更多留着。
宁姚问道:“这次重返浩然,前辈是要与人寻仇?”
还有一位湖君送了幅字帖,上书“烂醉如”三字,水纹宣纸,依稀可见其中有虫游曳,细微若丝线,字帖满纸酒气,清香扑鼻。
这还是作为唯一嫡传弟子的杜山阴,第一次知道师父的名讳。
宁姚笑问道:“小米粒,记得我递出几剑了吗?”
世道如此,你想如何,你能如何,你该如何。
陈平安无奈道:“君倩师兄,不合适了。”
之后中土婵娟洞天的洞主夫人,也来拜访文圣,她是位颜色常驻的女子,姿容如少女一般。
道了谢,仙槎就被船主张夫子礼送出境,张夫子笑着提醒此人,以后别再来了,夜航船不欢迎。
陈平安转头说道:“又乾,小师叔手边暂时没有特别合适的见面礼,以后补上。”
杜山阴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不适宜问的绝不多问一句。在豪素这边,远远不如侍女汲清那么随意。
中土五岳山君,来了四个。除了穗山那尊大神,都来了。
如果不是陈平安,李槐就会一直藏着这两本册子。
所以这位剑气长城的刑官,才会不喜欢任何一位福地主人,但男人真正最憎恶的人,是豪素,是自己。
火龙真人将两套熹平手抄本递给陈平安,笑道:“其中一套,到了趴地峰,你自己给山峰。另外这套,是贫道帮你买的,小子,既然是做生意,那么脸皮薄了,不成。”
裴钱背着大箩筐,松了口气,心中默默在账簿上边,又给小米粒记了一功。
李宝瓶与师伯君倩下棋,左右和李槐在旁观战,那个小精怪就坐在长椅上看书,师父下棋又看不懂,可是书上文字都认识。
陈平安便铺开纸笔,老秀才就临时写了首关于仙霞古道的诗篇,送给朱枚。
九嶷山的贺礼,是一盆凝聚水运的千年菖蒲,苍翠欲滴,其中有几片叶子有水珠凝聚,摇摇欲坠,山君笑言,滴水时拿古砚、笔洗这类文房清供接水即可,拿来炼制水丹、或是
然后再与先生聊了聊叠嶂与那位儒家君子的事情。
鹿角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只要一想到那个老舟子,就要让他心生烦躁。
以后只要有钱了,一定要回家乡,为那个姓郑的仙师,好好的修墓立碑。
本来打算与宁姚打声招呼就走的男人,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言语道:“让他小心些暗处的算计。约莫有那么二十来号人,分散九洲,至于具体是谁,有誓约在,我不能多说。”
陈平安说道:“不敢当。”
铁树山郭藕汀,流霞洲女仙葱蒨等人在内,都不曾先行返回宗门一趟,就已动身启程。
左右起先瞧见了那位姑娘的问询眼神,还会点头微笑,一次,两次过后,他就视而不见了。
只是不知道师父是从无姓氏,还是刻意省略了。
青衫剑仙,见人就揍,打架贼猛,脾气可差。
主人伤感,鹿角少年就跟伤感。
老秀才就会拿出看家本领,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了。读书人只吵吵,绝不动手,何况对方还是个娘们。
只是没有想到,就因为他的“飞升”,引来了浩然天下各大宗门的觊觎,最终导致福地崩碎,山河陆沉,生灵涂炭。
宁姚笑道:“那就好。”
那些人生意外,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磅礴大雨,强者手中有伞,弱者两手空空。
一幅名贵字帖搁放在桌上,诸君共欣赏,结果老秀才开口就问值几个钱。
到了文庙这边,先前被师父安置在一座仙家客栈里边,闹哄哄的,都是关于这个小师叔的传闻。
当时的豪素,志得意满,将只存在于古书记载上边的“飞升”一事,视为囊中物,立誓要要为家乡天下的有灵众生,开辟出一条长生不朽的登天大道。
老真人一拍年轻人脑袋,大笑道:“臭小子。”
汲清有些想不明白,欲言又止。
豪素笑道:“在剑气长城那些年,相较之下,不管是比起萧愻,还是陈平安,就我这个刑官,当得最无所事事,等到此次了却心愿,与仇人算清旧账,以后只要还有机会,能够纯粹以剑修身份,为飞升城出剑,责无旁贷。”
豪素说道:“不要多问。”
烟支山的女子山君,名叫朱玉仙,道号古怪,苦菜。
但是他对宁姚,却颇有几分长辈看待晚辈的心态。
看得陈平安佩服不已,做买卖一事,自己还是年少无知道行浅了。
说到底,她还是希望能够在刑官身边多待几天,其实她对这个杜山阴,印象很一般。
洞主隽绣夫人,与文圣老先生言语时,那位庙祝姑娘,就看着那个当年一别、就是百年不见的左先生。
陈平安愈发奇怪,也有些担心,就立即心声询问,“君倩师兄,是我承载大妖真名的缘故,所以郑又乾很怕我?”
宁姚摇头道:“这件事,前辈没资格指手画脚。”
她不喜欢与人客套寒暄,也不喜欢说话弯来绕去。如果这位剑修不是刑官,双方都没什么好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