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退转。位不退。豪杰脚跟立得定。我知道自己是谁。行不退。虽千万人吾往矣。我知道要做什么。心不退。沧海横流,玉石同碎,礼乐崩坏,人人不安也。万山磅礴必显主峰,物欲横流必出砥柱。我人在此,即心在此,我心在彼,即身在彼。”
金狻却对一位次席客卿的威胁置若罔闻,只是直愣愣盯着那个青衫背影。
剑修与剑,剑修与敌。
一个少年道童模样的家伙,凭空出现在白玉京这一最高处,喊了两个名字,“余斗,陆沉。”
一个身姿曼妙、曲线玲珑的女子,已经覆上面具,不见面容,斜背琴囊,约莫是已经覆盖面具的缘故,身后气象横生,竟是那无数被吊死的尸体悬空。
斐然转头,惊讶道:“左右南下,如此之快?”
初升笑呵呵道:“一张白纸最易下笔,稚子都可以随便涂抹,一幅画卷题跋钤印无数,好似布满牛皮癣,还让人如何落笔,两者各有好坏吧。”
“尘世尘世,烦恼多如尘埃之世,心如明镜台,勿使惹尘埃。无论是佛家教人解脱法,还是豪杰不屈之志,皆可共勉。”
那八位由莲冠造就而出的道门仙人,蓦然抬头,只见眼帘之中,宛如出现一堵高达千丈的水墙,汹涌冲激而至,都是那人一身剑意所化。
曹峻也顾不得这个陪祀圣贤怎么听见的心声,刚好借机与贺绶好奇问道:“胡思乱想,神游万里,想东想西,自说自话,那么陈平安到底在求个什么?他不是个剑修和纯粹武夫吗?总不至于是想要去文庙吃冷猪头肉吧?”
阿良气笑道:“他娘的最烦你这点,老子认认真真说事情,谁都当我吹牛皮,你倒好,说什么都有人信。”
让我怎么回答?说打得过,老子就有面子了?
嘴上说归说,事情一样做。
天下剑道最高者,就毫不拘束自己的剑意。
老者喟然长叹道:“因为我们早就有了白泽,东海观道观的臭牛鼻子,哪怕没有身在蛮荒天下,还是对我们影响极大。”
陈平安直接抬起手掌,五雷攒簇,砸中那个头戴莲冠的道人面门上,直接将其从城头打飞出去。
说到这里,老者一挑眉头,恼火道:“占着茅坑不拉屎!”
作为剑气长城齐氏家主的齐廷济,剑术如何,那个城墙刻字,就在那边摆着呢。
他身穿一件雪白法袍,云纹似水流转不息,腰间悬佩有一把狭刀,刀鞘纤细且极长。
北边战场边缘,那位搬山老祖一个急急转身。
余斗打了个稽首,“师尊。”
陆沉立即一个起身,溜之大吉。
陈平安只是朝她抛过去一坛百酿。
张禄突然被一个扎两根羊角辫的小姑娘直接撞出战场外。
陈平安提醒道:“曹峻,不是平时随便开玩笑的时候,别拱火了。”
齐廷济说道:“听说后边还会陆陆续续赶到,如今大骊边军的人数,已经仅次于中土澄观王朝,因为大骊是最早动身的,剑舟,山岳渡船,跨洲渡船,运转起来十分顺畅。浩然十大王朝里边,有几个哪怕叫苦连天,还是不得不跟着提高了兵力。至于是否存在滥竽充数的情况,从各自藩属国里边抽调所谓的精锐,只有文庙那边最清楚。”
十四境剑修,萧愻。
齐廷济瞥了眼那些心虚修士,笑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摇摇头,“我已经说过道理了。”
趁着流白那个娘们不在场,赶紧多问几句关于年轻隐官的事情。
就在此时,一个心声突兀响起,“青秘道友莫怕,有我这位崩了真君在此,保管你性命无忧。”
就像刘景龙,如果只是一位太徽剑宗的剑修,早就独自问剑锁云宗了,但是当刘景龙身为太徽剑宗的宗主,就可以忍,甚至必须容忍锁云宗的大放厥词。
最终的战场结果,简直就是一种压倒性的碾杀。
朱厌哈哈大笑道:“阿良,爷爷为你如此助兴,死后如何谢我?”
曹峻听得头皮麻烦。
不然那婆姨脾气不太好,一听此人就炸毛,当然不是那种表面上的恼羞成怒,而是偷摸记账。
阿良以断剑牵引了四条剑道江河挂空,天开水井,四水归堂。
流白转头望向斐然,后者笑着点头。
金狻愕然,却不言语。
那新妆立即身体紧绷。
齐廷济和陆芝,几乎同时看了眼魏晋和曹峻。至于那帮心弦紧绷起来的谱牒仙师,看都懒得看一眼。
陈平安笑道:“想拿些城头碎石回去,被我拦下,教训了一通。”
一个少年,手持面具,满脸微笑。两只大袖子笔直垂落,不见双手。
曹峻头大如簸箕,“咱俩一个是落魄山的上宗客卿,一个是下宗供奉,回头会不会被陈平安穿小鞋?”
在这剑气长城,别说魏晋会自然而然变得不太一样,原来齐廷济、陆芝之流,都得将陈平安视为完全平起平坐的强者。
新妆反正已经无需驾驭手中卷轴,任其悬停身前,她看了眼天幕和大地,“阿良折腾出这幅天地异象,意义何在?”
左右瞥了眼远处那座阴阳鱼阵图,微微皱眉。
曹峻继续喝酒。默默记住了游仙阁和泗水红杏山两个门派名称,以后游历中土,得去会一会。
老夫子合上书籍,笑道:“光阴不居,岁月如流。万年之期,忽焉已至。苏子说得好啊,身如传舍,吾乡何处。”
游仙阁次席客卿的贾玄,泗水红杏山的女子掌律祖师祝媛,都已经清醒过来,各自带着师门晚辈来找陈平安,而且看他们架势,不像是兴师问罪来了,确实更像是赔礼认错。
曹峻一个小小元婴境剑修,可就没有这份胆识气魄了。
自古圣贤皆死尽,如何能够不寂寞。
贺老夫子没来由插话一句,“说是打杀,有点不妥,换成‘否定之否定即肯定’,更加准确。”
不过毕竟是仿制,这些道门高真支至多支撑一炷香功夫。
其中两种本命神通的叠加,就可让张禄的出窍阴神,变成对方,遇强则强,在短时间内拥有不输强敌的相当杀力。
当然不是说杀力无穷,而是一种自保的无敌,就像立于不败之地。
趁着那个狗日的暂时脱不开身,朱厌再次现出真身,一手持长棍,每次挑山移石,皆快若巨大飞剑,纷纷掠向那一袭身影。
而浩然天下,除了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这几位,此外八洲,当得起“巅峰”二字的大修士,屈指可数,都是当之无愧的一洲领袖人物,有南婆娑洲肩挑日月的陈淳安,北俱芦洲水火二法双绝顶的火龙真人,何况火龙真人当了多年的龙虎山外姓大天师,雷法造诣如何,可想而知。再就是皑皑洲那个最为藏拙、与人打架寥寥数次、且只丢法宝砸人的刘聚宝。
冯雪涛大致看得清这拨妖族修士的境界,最高不过玉璞境。就想要围杀一位飞升境?
估计砍人之前,事先提醒一声,都算给面子了?
一旦因为个无知小儿的胡言乱语,连累师门被隐官迁怒,小小泗水红杏山,哪里经得起几剑?
不曾想背对众人的那一袭青衫开口道:“说说看,争取用一句话说清楚你想说的道理。”
左右环顾四周,一手拇指抵住剑柄,缓缓推剑出鞘,“说吧,先杀谁。”
让一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自报名号?你们当自己是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吗?
陈平安晃了晃酒壶,始终背对那拨各怀心思的谱牒仙师,“浩然天下的礼,剑气长城的理,你们未必听得进去。那就跟你们说一说切身利害。”
本命神通,就三个字:皆死尽。
大概是根本懒得与朱厌纠缠,那道剑光没有任何凝滞,直奔阿良而去。
青冥天下。
与此同时,柔荑已经摘下了头顶莲冠,这顶道冠,是旧王座黄鸾的大手笔,仿自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那顶莲冠,柔荑手持道冠,轻轻抛向空中。
陆芝接住百酿,蹲在城头上,仰头痛饮美酒。
斐然说道:“虽说如此,可是比起预期的估算,蛮荒气象还是略小几分。”
陈平安不拘念头,将心中所想,娓娓道来。
老者心声道:“加上周密这家伙又只吃不吐,陆法言,还有曜甲、黄鸾这拨旧王座,其实都等于还在,又有萧愻,文圣一脉的刘十六,宝瓶洲那条真龙,文庙又敕封了渌水坑那个肥婆姨,担任陆地水运之主,加上你和绶臣的飞升境,还有周清高的一步登天,斐然,你自己算算看,还怎么多出一两个十四境修士来。”
果然如曹峻所料,贾玄和祝媛都率先致礼致歉,人人低眉顺眼,尤其是那对脸庞伤势不轻的年轻男女,来之前得了师长教诲,此刻低着头,哪有半点气焰可言。
萧愻猛然转头望向北边,略作思量,一闪而逝。
冯雪涛只认得其中一人,竹箧,背剑架,玉璞境剑修,据说是那个刘叉的开山大弟子。
金狻沉声道:“事先我们谁都不知道你是剑气长城的隐官。你的两次劝说阻拦,平心而论,换成别人,都不会当回事。这要是还不算不教而诛,如何才算?”
斐然笑道:“那就真是一个天大的麻烦了,所幸还在大致预期之内。”
阿良深呼吸一口气。
尚未走远的贾玄和祝媛霎时间如坠冰窟,竟是一步都挪不动了。
金狻欲言又止。
斐然一点就明,讶异道:“难道是在蛮荒天下跻身十四境了?”
三千位相当于中五境剑修的符箓傀儡。
陆芝对隐官大人颇有怨气,冷笑道:“就你最好说话,剁死了,就说不得道理了?”
那就好好厮杀一场,痛痛快快,不留半点遗憾!
飞剑,饮者。
阿良大笑道:“那也得你说了算才行!”
陈平安转过身,望向那个纯粹武夫,“前辈拿了那块碎石吧?”
曹峻啧啧称奇道:“陈平安,打了人还能让挨揍的人,主动跑过来主动道歉才敢回乡,你这隐官当得很威风啊。我要是能够早点来这边,非要捞个官身。”
初升说道:“意料之中。除非……”
率先现身的,是年轻面容且极其俊美的老剑仙,齐廷济,以及身材修长却姿容平平的陆芝。
双方肩并肩,一人面向北边,一人面朝南方。
陆沉趴在白玉栏杆上,“我们两个当师弟的,方方面面,都不如最接近师父的师兄。”
张禄说道:“分生死?”
陈平安讶异道:“已经这么多了?”
陈平安问道:“来这里做什么?”
老者瞥了眼那个流白,“小姑娘,你真正应该询问的,是阿良的本命字,到底是什么。”
陈平安扬起手臂,朝齐廷济递过去一坛酒,随口问道:“归墟日坠那边,大骊边军到了多少人?”
陆沉笑道:“凑个热闹。”
陈平安说道:“哑巴了?”
当然,不管是哪座天下,谁一旦跻身了飞升境巅峰,尤其是有望合道十四境之辈,无一例外,都是极其难缠的山巅强者。例如蛮荒天下的旧王座,那个死在董三更手下的荷庵主,无论是体魄还是道法,都极其强悍强大,事实上任何一位旧王座,就不是省油的灯。结果他们的对手,除了一座剑气长城,还有那个白也,甚至还有个属于自己人的文海周密。
一群谱牒仙师听得面面相觑,这个年轻隐官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还是吃饱了撑着为他们传道授业解惑?
而那个青衫背剑的隐官大人,当他开始沉默不语,就好似入定一般。既像老僧禅定法,又如仙真心斋术。
空留今人,饮尽美酒。
出剑随意,明明毫无章法可言,偏偏有那行云流水的道意。
绶臣给出那个答案:“打架更好看。用他的话说,如果打架没人旁观喝彩,太寂寞。”
陈平安抬手抱拳还礼,微笑道:“岁长者为尊,何况前辈为人做事极有分寸,宅心仁厚,是个老江湖。”
女子一手旋转匕首,背着一张巨弓。
陈平安好奇问道:“曹慈如今在哪里了?”
不管身在何处的礼圣,重返蛮荒天下的白泽先生,在青冥天下的道老二,十万大山里的老瞎子。
那拨先前在陈平安手上吃了苦头的谱牒仙师,离开剑气长城遗址之前,竟然选择先走一趟城头,而且好像就是来找隐官大人。
避暑行宫剑修一脉,几个外乡人,都是脑子很好的年轻剑修。
如果是以往,阿良肯定会笑着来一句,站着不动让我砍比较公道。
那个悬佩狭刀的俊美少年,率先开口言语,竟是娴熟的浩然中土大雅言,“喂,你认不认得陈隐官?”
金狻额头开始渗出细密汗水。
陈平安转过身,继续盘腿而坐,摇头道:“并不认可,只是可以让你先讲完你想说的道理,我愿意听听看。”
剑气长城的历代剑修,从无坟冢。
斐然叹了口气。
斐然蹲下身,伸手揉了揉脸颊,“好像大祖散道之后,我们还是很难出现新的十四境修士。”
老者说道:“小姑娘,你可以去与天干九人汇合了,缺了你,即便留得住那个飞升境,也杀不掉。”
陈平安这小子在剑气长城真是混得风生水起,以往只对隐官有个模糊概念,这会儿亲眼瞧见了陈平安与齐廷济、陆芝的相处,才切身体会到“隐官”二字的分量。
这位搬山老祖同时抬起另外一手,施展本命神通,双臂如鞭,鞭苔群山,五指为绳,缚移万石,宛如千万架投石车的合力攻城。
名叫金狻的游仙阁少年修士,挣脱开贾玄的手,先作揖行礼,再抬头直腰,毫无惧色,朗声道:“圣人云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隐官以为然?”
亏得我这次重返浩然,跟人借剑颇多。
道号青秘的冯雪涛,这位野修出身的飞升境,没有笔直一线,逃离那处战场,而是选择绕路返回剑气长城,来时路上,冯雪涛一直留心途经各地的山川地理,甚至仔细绘制出一幅幅地势堪舆图。
齐廷济笑道:“他是跟刘财神那个宝贝儿子一起到的黥迹,不过听说很快就跟朋友们一起远游了,曹慈,傅噤,元雱,纯青,郁狷夫,顾璨,都是些年轻人。刘幽州没跟着去,跟怀潜留下了,估计又当了一回善财童子。”
一个年轻女子,一粒金色耳坠,光亮柔和,使得她的两侧脸颊,便分出了明暗阴阳。
一道剑光瞬间洞穿朱厌真身的肩头。
“如果两者兼有,那么先后如何,各自心思的大小如何?”
于是那座阴阳图就被撑破了,当场崩碎。
阿良默不作声,只是看着这个好像永远长不大的上任隐官。
老者没有说出下文。斐然却心知肚明,是说那除非左右临时破境,以名副其实的粹然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
流白问道:“阿良的那把飞剑,本命神通到底是什么?”
道老二神色不悦道:“你到底何时才去天外天?!”
也就是贾玄和祝媛境界不够,不然先前在刻字笔画的栈道那边,还真就没那么便宜的好事了。绝对无法这么快就清醒过来,两位地仙只会直接被晚辈背着去往渡船那边。
魏晋说道:“显而易见。”
曹峻趁着宁姚不在场,小心翼翼心声道:“魏晋,咱俩是被惦记上了?”
陈平安摇摇头,与那少年说道:“剑气长城的剑修,谁都没有这么好的脾气,在这剑气长城,什么才是最大的道理,师门长辈没教过你们?如果我不是文圣一脉的儒生,就只是一位纯粹剑修,哪怕不是什么隐官不隐官的,你们今天最少要留下一条胳膊。”
剑气长城的年轻小姑娘,大多不理解为什么长辈女子们,为何会喜欢那么一个邋遢汉子,个子不高,油腔滑调,人品奇差,真是与英俊半点不沾边,既然如此,那么还喜欢那个阿良做什么呢?
只觉得自己多走一步,就是与那两位剑仙问剑。
有魁梧男子,腰悬一对斧钺,手持一盏灯笼。
她一手掐诀,一手持画轴,将画卷抖落铺散开来,霎时间,便有三千位青衣剑修御剑,齐齐跃出画卷,浩浩荡荡,剑阵如洪水,杀向阿良。
老者惋惜不已,“可惜那头飞升境鬼物被宁姚提前寻见了踪迹,不然少掉一条归墟通道,原本可以让浩然天下的推进,不至于如此猖狂。”
左右面无表情说道:“好解决。”
对于曹峻的怪话,陈平安不以为意。
“佛家说娑婆世界,娑婆二字,意为堪忍。非人磨墨墨磨人,能受天磨是豪杰。”
斐然笑道:“也对,不能只允许刘叉在浩然天下跻身十四境,不许别人在我们这边如此作为。”
陆芝更不废话,直接抬头望向了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贺绶,只要齐廷济出手砍人,她就负责拦阻贺绶。
贺老夫子笑了一声,魏晋说了句曹峻你真进不去避暑行宫。
老者摇摇头,“不知。”
当年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对赌的那场十三之争,张禄的对手,原本按照推演,是飞升境大妖重光,所以张禄一开始就是奔着换命去的。张禄对此亦是全然无所谓,当时城头议事,他只问一事,能不能改一下规矩,宰掉一头飞升境大妖,战死之人,能否找朋友帮忙在城头上刻字。
流白点点头,独自御风离开这处完全无法插手的山巅战场。
陈平安转过头,满脸呆滞,缓缓起身,双手合十,低头行礼。
中年僧人还了一礼,也未说什么,很快就悄然离去。
大骊京城,老仙师刘袈站在巷口那边,又拦住了一个老夫子的去路。
城头上,陈平安和宁姚并肩而立,犹豫了一下,陈平安轻声说道:“三教祖师要散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