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了那个掌柜,说是老厨子要我帮忙买的,钱以后补上。
贾玄只得违心附和道:“帮着那场春幡斋议事,开了个好头,这才有了后边的进展顺利,戴老哥功不可没。”
陆沉抬起一手,以天地灵气捻出一片树叶,松开手指后,树叶悬空,然后飘落,再挥手一划,树叶被顺带着改变轨迹,路线不由自主地往陆沉手边靠拢几分。
陆沉瞥了眼陈平安的手腕,摇头道:“不,你想少了。”
在大兴土木的雨龙宗祖师堂遗址那边,云签站在山顶,她感慨万千。
陈平安提醒道:“要小心陆沉偷听。”
至于宁姚所谓的“那边”,当然是周密登天入主的那座旧天庭。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算了。”
其实除了剑气长城,倒悬山、蛟龙沟和雨龙宗,准确说来都属于战场遗址了,倒悬山这方天地间最大的山字印,跟飞升城一样,都去往别座天下,但是蛟龙沟和雨龙宗附近,都被文庙临时打造成渡口,雨龙宗如今的新任宗主,是昔年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水精宫的女主人,云签。
中土文庙的礼圣,白玉京的大掌教,一个礼,一个德,双方都最能服众。
所以当时她才没说话。完全可以理解,未必全部接受。但既然对方是劳苦功高的礼圣,所以她的沉默不语,就是最大的礼敬了。
陈平安继续说道:“之前礼圣在旁边,我心声与否没区别。在客栈门口那边,礼圣先生说得直接,归根结底,是因为把你当成了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的强者,所以才会显得不那么客气。”
宁姚点头道:“理解,道理就是那么个道理。”
老管事戴蒿,是游仙阁与红杏山的老熟人了。
陆沉笑眯眯道:“陈平安,你的拳法风格,大家都是知道的,那场功德林的青白之争,如今青冥天下山上都听说了。”
这就是人性被“他物”的某种拖拽,趋近。而“他物”之中,当然又是以粹然神性,最为诱人,最令人“神往”。
当初她成功带走了六十二位谱牒修士,其中地仙三人。之后在游历途中,陆陆续续又收取了十数位弟子,加上从雨龙宗所辖岛屿归拢起来的修士,满打满算依旧不足百人,可这就是如今雨龙宗的所有家底了。
稚圭眉眼柔顺,摇头道:“不用改啊,拿来提醒自己做人不忘本嘛。”
宋集薪笑了笑,“那什么时候你有想法了,与我说一声。”
生活不是处处屠狗场,没那么多狗血。
一个心声随即响起,“怎么可能?贫道就不是这样的人!”
陈平安问道:“南光照是被前辈宰掉的?”
夜航船一事,让陈平安心中安稳几分。按照自家先生的那个比喻,就算是至圣先师和礼圣,看待那条在海上来去无踪的夜航船,也像凡俗夫子屋舍里某只不易察觉的蚊蝇,这就意味着只要陈平安足够小心,行踪足够隐秘,就有机会躲过白玉京的视线。再者陈平安的十四境合道契机,极有可能就在青冥天下。
这也行?
小哑巴咧嘴一笑,有事我担着,实在不行就还回去,反正书上也没少掉一个字。
一个是越来越后悔没有偷偷溜去第五座天下的陈三秋,一个是酒铺大掌柜的叠嶂,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有三件最大的幸运事,小时候帮阿良买酒,认识了宁姚这些朋友,最后就是与陈平安合伙开酒铺。
两位剑气长城的剑修,通过一条跨洲渡船,从刚刚游历完毕的流霞洲,赶到了雨龙宗遗址的一处渡口,重返故乡。
礼圣的意思,豪素斩杀中土飞升境修士南光照,这属于山上恩怨,是一笔陈年旧账,原本文庙不会拦阻豪素去往青冥天下,只是事情发生在文庙议事之后,就犯禁了,文庙酌情考虑,允许豪素在这边斩杀一头飞升境大妖,或是两位仙人境妖族修士。
戴蒿心声道:“贾老弟,我与祝媛和红杏山都不熟,就不当那恶人了,在你这边,倒是愿意多嘴提一句,以后再为人护道,行走山下,别给蠢货糊一裤裆的黄泥巴,脱裤子容易漏腚,不脱吧,伸手擦拭起来,就是个掏裤裆的不雅动作,到头来脱和不脱,在外人眼中,都是个笑话。”
隐官与刑官重逢于剑气长城,看着都很随意。
浩然天下水运,被中土文庙一分为二,道号青钟的渌水坑澹澹夫人,总掌九洲陆地水运。
戴蒿点点头,“是啊,咱们这些满身铜臭的生意人,也算为后来那场大战略尽绵薄之力。”
陈平安皱眉不言。
陈平安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陈平安冷笑道:“收竿悬鱼篓,腰镰刈秋韭?”
戴蒿啧啧道:“看来是白吃了顿打。”
哈。
合道星河的符箓于玄,睁开眼,然后看到了一个腰悬袋子的年轻人,后者是当之无愧的的步罡踏斗,凌空蹈虚,以一颗颗星辰作为渡口。
陈平安问道:“你来这边做什么?总不至于是只为了与我胡扯几句吧?”
豪素身形落在城头,站在陆沉一旁,眯眼远眺蛮荒天下。当年担任刑官,其实一直在老聋儿的牢狱当中,潜心修道练剑。
要是搁在白玉京,哪里会如此冷场。
见那陈平安又开始当闷葫芦,陆沉感慨不已,瞧瞧,跟当年那泥瓶巷少年根本没啥两样嘛,一只手掌轻轻拍打膝盖,开始自说自话,“常自见己过,与道即相当,身处自在窝中,心斋安乐乡里。先忘形自得,再得意忘言,神器独化于玄冥之境,万物与我为一,继而离尘埃而返自然……”
其实以豪素的脾气,不是不可以仗剑硬闯,因为道老二会在两座天下的接壤处接引,只是豪素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再说了招惹谁,都别招惹礼圣。
陈平安说道:“可能吧。”
瞥了眼南方,陆沉伸手头上扶了扶那顶作为白玉京掌教信物的道冠,啧啧道:“这个黄鸾,真是好眼光,晓得模仿贫道的这顶莲冠,可惜就是有点运道不济,不然这次一定要找他寒暄几句。”
陈灵均还是三天两头往骑龙巷跑,忙着找贾老哥侃大山。一老一小,酒桌上的车轱辘话反复说,竟然谁也没个腻歪的。跟小镇“差不多岁数”的孩子,狭路相逢。陈灵均就蹦蹦跳跳,左右摇晃,跳起来出拳吓唬人。
陆沉伸手揉着下巴,“到底是你不小心忘了,还是是贫道记错了?”
世间修道之人,脚下道路无数,第一等的道法正宗、法脉正统,次一等旁门左道,再次一等的歪门外道,术法万千,但是拥有纯粹二字前缀的登山之人,唯有剑修和武夫,而这两条道路,恰好都被视为断头路,一个极难打破飞升境瓶颈,一个总是止步于十境。
米裕,魏晋,孙巨源,高魁,元青蜀,谢松,蒲禾,宋聘,谢稚,郦采,再加上一个东道主的邵云岩。
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大骊武夫宋长镜,双方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十一境武夫,就像暂时只有一只脚跨过门槛。
老管事闻言一愣,直接蹦出一句,“那你们咋个就不晓得跑嘞?”
世道又处处是屠狗场,遍地洒落狗血。
之后是上任隐官的萧愻,她的合道之路,距离纯粹二字就更遥远了。与蛮荒天下的英灵殿合道,就等于合道地利,她几乎是主动放弃了剑修的纯粹。
曾经被师姐随手丢弃,又被云签重新收起,小心翼翼珍藏起来。
而她身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却只是东海水君,如果是那场大战之前的稚圭,会觉得文庙如此作为,简直就是故意羞辱她。但是现在的稚圭,就只是冷笑几声,然后她没有任何推三阻四,接纳了一海水君神位。
在槐黄县衙署户房那边,稚圭的籍贯还是婢女身份的贱籍,州府乃至大骊礼部自然就照搬了。
如今纳兰彩焕已经是玉璞境剑仙了。
如果不是那个年轻人当年的提醒,雨龙宗绵延数千年的香火,就算彻底断绝在蛮荒天下的那帮畜生手中了。
老管事抚须而笑,沾沾自喜,像那酒桌上追忆往昔豪言壮举的某个酒客,“你们是不晓得,当年倒悬山还没跑路那会儿,在春幡斋里边,呵,真不是我戴蒿在这儿胡乱吹嘘,当时气氛那叫一个凝重,剑拔弩张,满堂肃杀,咱们这些只是做些渡船买卖的生意人,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个个噤若寒蝉,然后第一个开口的,就是我了。”
当年陈平安也没多说什么,其实师兄崔瀺给出了另外一个极端的答案,不但要救人,而且自己要主动成为那个一,当然师兄崔瀺极其事功,所救之人,必须是整个天下人,所做之事,是那舍我其谁的挽天倾,师兄崔瀺才愿意成为一。
戴蒿感叹道:“我与那位年纪轻轻的隐官,可谓一见如故,谈笑风生啊。陈隐官年纪不大,说话处处都是学问。”
云签如今在等一个人,也就是未来的雨龙宗宗主,剑气长城的女子剑修,纳兰彩焕。
小哑巴就伸出手,不要就还我。老厨子已经将几本书收入袖中。
至于真相如何,反正当天在场的渡船管事,这会儿一个都不在,自然是由着戴蒿随便扯。
陈平安曾经跟画卷四人有过一场问答,关于救人需杀人,朱敛当年的回答,是不杀不救,因为担心自己就是那个“万一”。
陆沉一本正经道:“陈平安,我当年就说了,你要是好好捯饬捯饬,其实模样不差的,当时你还一脸怀疑,结果如何,现在总信了吧?”
那次议事,春幡斋大堂里边,从剑气长城赶到倒悬山的剑仙,茫茫多。
陈平安猜测那是一场以生死作为考题的问卷,答案是十四境修士的各自问心结果,比如……一大帮十四境大修士,联袂去往新天庭,敢不敢、愿不愿意、舍不舍得为人间的芸芸众生舍生忘死。
当年纳兰彩焕提出了一笔买卖,云签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何况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云签都愿意将她奉迎为雨龙宗宗主。
而万年以来,真正以纯粹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的,其实只有陈清都一人而已。
陈平安说道:“那还早得很,何况有没有那一天还两说,陆道长不用专门为此期待什么。”
再瞥了眼那对年轻男女,老人笑道:“大端王朝的曹慈,不也只比你们略好几分。再就是你们都放宽心些,这位剑气长城的隐官,有一点好,买卖清爽,童叟无欺。”
戴蒿翘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当时到底有几个剑气长城的剑仙?一双手都数不过来,足足十一位,如果加上陈隐官和晏溟、纳兰彩焕两位元婴,那就是足足十四位之多!试问寻常外人,置身其中,面对这些个杀人不眨眼的剑修们,谁敢先开口?不是问剑是什么?”
贾玄无奈道:“那也得我们跑得快才行啊。”
宁姚看了眼陈平安。
当年她带人远游历练,从桐叶洲登岸,一路北上,先后游历了宝瓶洲和北俱芦洲,得以侥幸逃过一劫,为雨龙宗保留了香火。
再然后是旧王座刘叉的十四境,可惜未能稳固境界,就被陈淳安毅然决然将其打落了一个境界,而这位亚圣一脉出身、肩挑日月的醇儒,到底做成了一桩怎样的壮举,山巅之外的浩然天下练气士,至今不知。
陈平安说道:“你想多了。”
尤其是假设陈清都能够在这条光阴长河道路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所以当人间一旦出现了某个十五境剑修。
朱敛有次陪着陈灵均一起下山来骑龙巷,小哑巴给了他几本书,说是帮老厨子你买的,道谢就不用了,只是别忘了记得去红烛镇那边结账。
陆沉转头望向陈平安,笑嘻嘻道:“见有河川垂钓者,敢问垂纶几年也?”
上古三山,掌管生死度牒。远古五嶽,司职五行运转。
于玄看了眼那只不起眼的袋子,好奇一事,里边装了多少张符箓,数百万,千万?
今天陈灵均闲来无事,与贾老哥唠嗑完毕,就在小镇独自逛荡,最后走了一趟自家老爷的泥瓶巷,看看有无蟊贼,就御风而起,打算回落魄山了,无意间低头一瞧,发现来了几个生面孔的人物,瞧着像是修道之人,不过貌似境界一般。
只见那条龙须河畔,有个中年僧人站在水边,小镇里边一间学塾外,有个老夫子站在窗外,还有一位少年道童,从东边大门骑牛而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