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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3.第973章 那个一

第973章 那个一

这么一场不约而至的鹅毛大雪,就像仙人揉碎白玉盘,洒落无数雪钱。

城头之上,很快就积起了一层厚厚的雪,蹲着的陈平安刻意收拢拳意和剑气,任由雪落在头顶、双肩和青衫上。

修道之人,寒暑不侵,所谓寒暑,其实不单单指四季流转,还有红尘人心的悲欢离合。

如今的剑气长城遗址,就像一座无人戍边的塞外荒城,关外孤城,蓦然雪密下,点点扬,片片大若铜钱,千山寒峭,鸟雀难觅,四野人踪灭,依稀有碎玉声响,天雪相唱和。

陆沉早已起身,收起了那套不知道从哪里打秋风而来的酒具,原本陆沉打算就此离去,重返青冥天下,那边的朋友多乐子多,再者师尊先前大驾光临白玉京,给他这位得意弟子下了一道善解人意的法旨,不再需要去天外天做那无用功,回了青冥天下,无事一身轻,连最重规矩的师兄都说不着他了。可实在是难得来一趟剑气长城,陆沉舍不得这么快就走,辛苦施展了一门圣人口含天宪的神通,才辛苦招徕了这么一场大雪,就厚着脸皮没挪步,开始伸手接雪,很快给他揉出了一个雪球,不断拍打,越来越密实沉重。

陆沉轻轻抛着雪球,一手揉着下巴,“天上月似拢起雪,人间雪似碎开月,孤光冷**眼眸,月雪两清绝,唯有人多余。”

陈平安呵呵一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种,其实还不如不笑。

陆沉嘿嘿一笑,随手将那颗雪球抛出城头之外,画弧坠落。

果然还是我们读书人最风雅,宁姑娘和刑官豪素这样的纯粹剑修,到底差了点意思。

陈平安问道:“陆掌教还不走?”

你们两个当师兄的,就这么对师弟陈平安有信心吗?

“不是嫌脏,就是不喜欢。我拿了又没用,总不能卖了换钱。”

见那陈平安继续当闷葫芦,陆沉自顾自笑道:“再说了,我是如此话说一半,可陈平安你不也一样,故意不与我交心,选择继续装傻。不过没关系,将心比心是佛家事,我一个道门中人,你只是信佛,又不真是什么和尚,咱俩都没有这个讲究。”

如果说叛出剑气长城,是张禄自己的选择,老大剑仙愿意尊重他的这个选择,那么张禄唯一要做的事情,兴许就是答应陈清都,继续留下看守大门,如看守“坟头”一般,最后再照顾就像一座坟冢的剑气长城遗址一程。

他们和陈三秋、叠嶂差不多时候飘落城头。

不谈陈平安的道侣宁姚。

不过眼前男子,确实气质温和,彬彬有礼。

陈灵均对此也无所谓,先以心声与那头青牛试探性问道:“这位道友,听不听得懂我说话?要是听得懂,就点个头啥的。”

老夫子叹了口气,好个牵线搭桥、将如此重担放在师弟肩头的齐静春,好个以自欺欺人瞒过天算的绣虎崔瀺。

当年陈平安背着老大剑仙借给自己的那把古剑“长气”,离开剑气长城,游历过了老观主的藕福地,从桐叶洲返回宝瓶洲后,老龙城云海之上,在范峻茂的护道之下,陈平安曾经着手炼化五行之水的本命物。

除了王师子是供奉身份,其余几个,都是桐叶宗祖师堂嫡传剑修。

宁姚站在原地,不以为意。

走到巷子门口,男人牵起小姑娘的手,回头望去,满脸泪水,闭上眼睛,心中念念有词。

陈灵均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天生地养,没爹没娘的,谈啥本来不本来的。”

陆沉左看右看,好小子,戴了道冠,青衫背剑,愈发玉树临风了,嘴上念叨着,“缘分呐缘分呐。”

陈灵均点点头,欣慰道:“一听到吃,悟性就来了,是好事,以后说不定真可以修行仙家术法。”

陆沉拍了拍肩头的积雪,赧颜道:“当面说人,无异于问拳打脸,不合江湖规矩吧。都说贵人语迟且少言,不可全抛一片心,要少开口多点头。”

那些年里,叔叔唯一能够欺负的,其实就是那个矮矮瘦瘦的草鞋少年了。

陈平安提醒道:“陆掌教,反正都是要送人的,就干脆一咬牙,大气些,不然要给贺老夫子瞧不起了。”

先前陆沉提到了那个家乡龙窑的娘娘腔,陈平安其实立即就开始心神沉浸,同时祭出一把笼中雀,护住自己的道心,让就站在身边的陆沉无法随便探究,这才去往那座建造在心湖畔的书楼翻检条目,搜寻一切蛛丝马迹。

苏琅,远游境的青竹剑仙,刑部二等供奉无事牌,大骊随军修士。

其实小镇苦出身的人,不光是陈平安,谁不是苦哈哈的过日子,谁有资格说自己不耐烦?再说了,一个人再为琐碎小事烦心,能烦得过兜里没钱,未来日子没个盼头?

陈平安晃了晃脑袋,再抖落一身积雪,缓缓起身,拍打青衫,笑问道:“陆沉,我们做笔买卖怎么样?”

周海镜给逗乐了。

所以那一晚,男人才会偷溜回小镇泥瓶巷,翻墙去了陈平安的祖宅。

当时她并不知道,这差不多就是她叔叔的遗言了。

陈灵均嘿嘿笑道:“我跟他能有啥过节,那么个远在天边的老神仙,境界有真珠山那么高,道法有龙须河那么长,我这小胳膊瘦腿的无名小卒,高攀不起。”

陈平安笑道:“也巧了,晚辈问剑北俱芦洲锁云宗之前,头戴差不多样式的道冠,有个化名,道号就叫无敌。”

高油转头望去,望向那个男子的背影,有钱?不能够吧?

直到这一刻,老夫子才真正理解何为“隐官”。

周海镜笑眯眯道:“他没有钱?高油啊高油,你真是好眼神,难怪会偷钱偷到我身上,错过了这么个真正的大财主。”

但是这些都是“添头”,陈平安叹了口气,抬起双手,使劲揉了揉脸颊。

周海镜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入宅子,关上院门。

如果说甲申帐剑修雨四,正是雨师转世,作为五至高之一水神的佐官,却与封姨一样不曾跻身十二神位,这就意味着雨四这位出身蛮荒天漏之地的神灵转世,在远古时代曾经被分摊掉了一部分的神位职责,而且雨四这位昔年雨师,是次,是辅,另有水部神灵为主,为尊。

其实还有些话说不出口,跟高油一起瞎练了好几年狗屁走桩站桩,到底涨没涨点气力,都不好说,反正容易饿,一饿就得去街上偷钱。京城大大小小的武馆,没谁愿意收两个穷光蛋,江湖帮派更不好混。

陈平安最后问道:“刑官怎么说?”

对于这类小宅子,陈平安其实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因为跟家乡很像。

道祖笑道:“你家那位老爷,很厉害啊,有机会是要见一见。”

但是少年当时坐在门槛那边,摇着头说道:“不要。”

封姨亦非远古唯一风神,所以她并未跻身十二神灵高位。哪怕是珍藏老黄历最丰富的中土文庙,和最不用讲究避讳什么的避暑行宫,好像依旧没有完整的十二高位神灵目录,就像是双方在遵守某个约定,刻意隐瞒了,不让后人翻阅。

陈平安笑道:“还行,习惯就好。”

可是最后,少年还是没有收下那只胭脂盒。

陆沉重重一拍道冠,后知后觉道:“对了,忘了问具体如何做这笔买卖。”

一个大男人,嗓音细声细气的,手指粗粝,掌心都是老茧,偏偏说话的时候还喜欢翘起兰指。

不过人心隔肚皮,好皮囊好气度里边,天晓得是不是藏着一肚子坏水。

陈平安笑道:“虽然不清楚葛岭、宋续他们是怎么与周姑娘聊的,但是我可以肯定,周姑娘最后会答应加入大骊地支一脉,因为需要一张护身符,觉得杀了一个鱼虹还不够,不算大仇得报。”

陈平安落座后,接过那碗水,直截了当问道:“周先生与那鱼虹有过节,而且结怨不小?”

杨家药铺前院,苏店和师弟石灵山,继续照看着铺子,反正没什么生意可言。

听着那个骑牛少年的言语,陈灵均愣了愣,啥名字来着,真没听明白,只得问道:“道友找谁,能不能再说一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可以为道友带路啊,槐黄县城这儿的大街小巷,我闭着眼睛都能走下来。”

学拳练剑后,每每提起陆沉,都直呼其名。

绝非一开始就是如此。

周海镜打趣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总不至于是见色起意吧?我怎么看陈宗主都不像是这种人啊。我可是听说山上神仙,看待女子姿色,与山下男子看待美色,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

“浩然九洲,像不像浮出水面的九座山,或者就只是一座山,只是被四海环绕?”

后来他被打断了双腿,在床上休养了半年光阴,到最后照顾他最多的,还是那个不懂得拒绝他人请求的黑炭少年。

至圣先师也笑了起来。

陈平安当下这句话,好像跟魏晋说曹峻进不了避暑行宫,没差。

陈平安是先问的齐廷济,还是先问陆芝,这里边就藏着一门人情世故的学问了。

陈平安与宁姚对视一眼,各自摇头。显而易见,宁姚在所有长辈那边,没有听说关于张禄的额外说法,而陈平安也没有在避暑行宫翻到任何关于张禄的秘密档案。

齐廷济笑了笑,没有给出答案。

陈平安在巷口停下脚步,与少年笑道:“你们那位周姨是个好说话的,多求求她,再就是平日里机灵点,找点事做,比如主动为周姨买酒什么的,学点强身健体的拳脚把式,肯定不难。”

那么当下的陈平安,就是乘舟撑蒿人,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大道显化”。

道童点头,缓缓道:“有道理。”

至多也就是半个答案了。

陈平安皱眉不已,之前只知道张禄是土生土长的流徙刑徒剑修,在中五境的时候,有过一位道侣,她战死后,张禄就再没有娶妻,甚至在收取弟子一事上,始终都没有开枝散叶,但是张禄为年轻剑修传授剑术,十分随意,并不藏私,但是没有任何师徒名分。张禄的佩剑名为山犀,剑鞘遍布黑鳞,据说是这位大剑仙早年,在游历蛮荒天下的狩猎途中,斩获了一头玉璞境妖族,炼筋骨为长剑,炼皮为剑鞘。之后避暑行宫的档案,只剩下些只言片语,好像张禄早年跟剑坊和衣坊都走得比较近,因为精通炼物铸造工艺,身份有点类似监工的意思。

实在是这条看似远在天边、实则早就近在眼前的伏线,一旦被拎起,能够帮助自己看清楚一条线索完整的来龙去脉,对于陈平安跟粹然神性的那场心性拔河,说不定就是某个胜负手所在,太过关键。

陈灵均一时语噎,看了眼远处的僧人,再抬头看了眼身边满脸慈祥笑意的老夫子,最后望向那个少年道童,陈灵均深呼吸一口气,一个扑通跪地,双手合十,高高举起,默不作声,真不是他不讲礼数,而是这仨,先敬称哪个才是对的?好像先喊谁,都不对啊。不管了,先磕九个响头为敬,就当给每人磕三个,反正三教祖师你们就不用计较这点小事了。

如果不是队伍中一位女子剑修的阻拦,估计当场就要闹出人命。

其实昔年少年时,陈平安一直称呼陆沉为陆道长。

喝过了一碗水,陈平安就要起身告辞。

男人翻墙进了院子,只是犹豫了很久,徘徊不去,手里攥着一只胭脂盒。

直到那一天,他闯下大祸,断了龙窑的窑火,躲在山林里,少年其实第一个发现了他的踪迹,但是却什么都没有说,假装没有看到他,事后还帮着隐瞒踪迹。

“送你件东西,是我唯一值钱的物件了。”

看着那位青衫男子持碗喝水,周海镜说道:“陈宗主真是个讲究人。”

陈平安想了想,“既然周姑娘喜欢做买卖,也擅长生意,经营之道,让我叹为观止,那就换一种说法好了。”

周海镜嫣然一笑,“孤苦伶仃行走江湖,生死都可以看淡,计较不了太多。陈宗主其实不必如此,越这么客套礼数,反而让我担心是黄鼠狼拜年。”

大概这就是剑气长城的剑修吧。

少年一笑置之,又问道:“你家那位老爷,就不帮你查查,寻宗问祖?百姓人家,对待此事,尚且有那家谱族谱,更何谈道友这样的修道之士。点几炷香,在路边烧点纸,就当遥敬祖荫也好。”

男人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喜欢坐在水边,或是裁剪红纸,或是给相依为命的小姑娘扎辫子,他做事情,除了从小就最不喜欢的庄稼活,其实都很心灵手巧。在河边,也会对着水面,不停转头,就像在照镜子,经常抬起手掌,轻轻捋过鬓角。当窑工,是辛苦活计,可没有单间可住,一个大老爷们,照镜子,给人撞见了,得挨一堆闲话。

因为陆芝没有心声言语,所以大致猜出了真相的风雪庙大剑仙,抬头看了眼漫天飞雪,魏晋好像想起了年少时在家乡门派的冬天,少年御剑神仙台,风雪同行。

魏晋答非所问,说道:“先前我说得不对,其实你是可以去避暑行宫的。”

陆芝肯定会答应,齐廷济则不尽然。如果先问陆芝,就不地道了,齐廷济不答应,有失剑仙和宗主风范。

陈平安听得一头雾水,当时还玩笑一句,说范峻茂拍了一记清新脱俗的马屁言语。最后范峻茂好像自己否定了那个猜测,说了句更加神神道道的话,其中就提及了“娘娘腔”,说陈平安差远了。

由此可见,这位骑在牛背上少年的道法,定然高不到哪里去。

周海镜哑然失笑,放下水碗,“陈宗主说笑了,我是渔民出身,乡野村姑一个,与鱼老前辈这样的武学大宗师,哪怕每天烧高香,都攀不着半颗铜钱的关系。”

陈平安又问,“陆先生?”

周海镜叹了口气,“那就进来聊,我一个黄大闺女,给街坊邻居瞧见了,再想找个好人嫁,就难了。”

“你是个怪人,其实比我更怪,不过你真的是好人。”

万言立即改口道:“也是高手!”

陆沉点点头,深以为然。

浩然词人曾经有云,雪乃别有根芽之物,非是人间富贵卉。

在这满是鸡粪狗屎猪圈的寒酸地方,不愧是来去如风、脚不着地的剑仙。

周海镜只是一脸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不懂的表情,就像在听一个说书先生在胡扯。

这些个高高在上的谱牒仙师,山中修道之地,久居之所,哪个不是在那餐霞饮露的白云生处。

最后两人的那次对话,是娘娘腔想要送给陈平安一件东西。

那就还是剑气长城的纯粹剑修。

陆芝难得有个笑脸,道:“就等你这句话了。”

哪怕在文庙议事那边,几乎每一位陪祀圣人、学宫祭酒和书院山长,都会查阅秘档,翻检经历,贺绶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个年轻人,原来不然,离着真相还很远啊。

之所以怕死,竟然就只是因为怕疼,上吊死相难看,投水死得是多难受啊,想一想就怕得不敢死,这让男人越想越伤心,真是个娘们。

可是到最后,娘娘腔还是没有按照最早的初衷,刨土埋下那只胭脂盒,而是重新翻墙到了巷子,藏在了离着宅子很近的小巷里边,没对着院门。

你这家伙真当自己姓宋啊!

还是当自己是那国师崔瀺啊?

苏店坐在台阶上,缩着身子,怔怔出神。

陈平安渐渐走远,喃喃自语,“果同时。”

魏晋补充道:“反正已经有个米裕垫底,你去了避暑行宫,他一定跟你。”

再加上骊珠洞天本就错综复杂的极多脉络。

齐廷济点头道:“那就争取再刻一字。宗垣前辈当年失之交臂的事情,就由我来做成。”

曾经有个外乡男子,在一个海边村庄停步落脚,会帮渔民们晒海盐,筑堤坝。

周海镜轻轻旋转白碗,“小事。些许苦水,跟一个外人犯不着多说。”

陈平安,落魄山山主,一宗之主,剑仙。

少年道童笑道:“道祖又不是名字,只是一个别人给的道号,我看就不用改了吧。”

是那珍爱异常的胭脂盒。就像他这辈子所有的精气神,所有对生活的美好希望,都藏在了里边。

石灵山掀起帘子,看着师姐,哀叹一声,愁死个人,郑大风这个王八蛋!鬼话连篇,害人不浅,前些年听了这个老光棍的那个馊主意,在旧朱荧王朝一处战场遗址,遇到了那个于禄,就说了句自己其实不是苏店的师弟,是她的儿子……结果打那之后,挨了一拳不说,师姐就再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了,甚至直到今天,都不太乐意与他说话了。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是又如何?我还是我,我们还是我们,该做之事还是得做。”

一袭青色,率先化虹离开城头。

地方上的世家子,豪门贵胄,周海镜在学成拳法之后,游历诸国,还是见过一些的,绣枕头很多,道貌岸然不是个东西的,也不少,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有倒是有,就是不多。

陈灵均听得头疼,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位道友,不太实在,道行不太够,说话来凑啊。

后来叔叔死了。

陆沉好奇问道:“齐老剑仙,为何愿意如此,好像不太符合你一贯谋而后动的行事作风啊。”

有天夜里,泥瓶巷,一个专门换了一身洁净衣衫的高瘦汉子,趁着宅子的主人,需要盯着窑火,连夜偷摸回了小镇。

她曾经很多次,远远看过那个比她年纪大一些的家伙,在拉坯的时候,他会微皱眉头,使劲抿嘴,但是每次做出来的东西,还是不行。

陆沉抬头望向天幕,喃喃道:“陈平安,你别忘了,南华城里月如昼,十二玉楼非吾乡。我的家乡,是这浩然天下。”

这几位,好像比浩然天下修士,更加重视陈平安的那个隐官身份。

依旧背一把夜游剑,只是多出了一顶莲冠。

陆沉眼中,只见那位年轻容貌的老剑仙,站在城头上,身材修长,相貌俊美,衣与雪同色,腰间佩一把黑鞘剑,剑气长城的确出俊男美人。

————

陈平安说道:“我不会掺和周姑娘和鱼虹的恩怨是非,就只是想要知道早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平安疑惑道:“为何有此说?”

陈平安只能说对他不喜欢,不厌恶。烦是肯定会烦他,不过陈平安能够忍受。毕竟当年这个男人,唯一能欺负的,就是身世比他更可怜的泥瓶巷少年了。有次男人带头起哄,话说得过分了,刘羡阳刚好路过,直接一巴掌打得那男人原地打转,脸肿得跟馒头差不多,再一脚将其狠狠踹翻在地,如果不是陈平安拦着,刘羡阳当时手里都抄起了路边一只作废的匣钵,就要往那男人脑袋上扣。被陈平安拦阻后,刘羡阳就摔了匣钵砸在地上,威胁那个被打了还坐在地上捂肚子揉脸颊、满脸赔笑的汉子,你个烂人就只敢欺负烂好人,以后再被我逮着,拿把刀子开你一脸的,帮你死了当个娘们的心。

陈灵均拍了拍少年道童的肩膀,然后满脸得意洋洋,叉腰大笑道:“道友说废话了不是?”

陆沉揉了揉眉心,头疼道:“陈平安,你就没想过,老大剑仙为何让张禄在倒悬山那边看守大门?张禄与上任隐官萧愻的关系莫逆,意气相投,难道老大剑仙看不出张禄对浩然天下的仇视?再说了,就张大剑仙的那份脾气,又从不藏掖这些。哪怕到最后张禄叛出剑气长城,张禄为何就一直待在倒悬山遗址的原地,半步不挪窝,从头到尾,守着大门?直到蛮荒妖族如潮水般退出浩然,张禄才离开?”

身在战场的两位剑修,阿良是外乡人,左右还是外乡人。

陈平安笑了起来,走出巷子,径直离去。

宁姚只知道张禄是五百多岁的年纪,练剑资质极好,而且与爹娘是很要好的朋友,张禄跟阿良也是十分投缘,哪怕经历过那场十三之争落败,张禄在剑气长城的口碑,还是不算差,跟谁都能喝酒聊几句,但是张禄似乎跟谁又都不是特别交心。

他恨不得所有人都是腌臜货色,他宁愿那个少年,跟所有窑工一个德行,所以他就越喜欢挑头,针对那个出身泥瓶巷的窑工学徒,煽风点火,阴阳怪气。

陆芝接住那只剑匣,说道:“看心情。”

少年转头对周海镜歉意一笑。

陈平安只当没听见陆沉的言语,置若罔闻。

周海镜啧啧道:“我差点都要以为这会儿,不在家里,还身在葛道录的那座小道观了。”

但是也不要经常麻烦别人,次数多了,一样会惹人烦的。

早年陈清都还在这边的时候,陆沉其实就想来这边做客了,只是摊上个死要面子的师兄,让陆沉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打算,不然就阿良那脾气,当年到了天外天,以及落在白玉京附近,肯定得拱火,你余斗算什么真无敌,都不敢去剑气长城跟老大剑仙打一架,让给陆沉得了。

苏店好像没听见。

瞧不起蛮荒天下,就是瞧不起剑气长城在此的屹立万年。

万言说道:“我觉得陈先生是高手。”

说是只有几颗、十几颗雪钱,可只要折算成真金白银,尤其再换算成一串串的铜钱,周海镜别说买,换上一身夜行衣,随便找块布将脸一蒙,去山上打家劫舍的心思都有了。

周海镜瞥了眼那个男子的眉眼、神色,她有些讶异。

万言驻足许久,等到看不见那一袭青衫了,才跑回好朋友高油和周海镜那边。

宁姚眯眼远眺。

周海镜好像恍然大悟,一脸惊讶道:“难不成陈宗主还与鱼虹学过拳?”

儒家讲慎独,佛家说自证,其实都是差不多的意思。只是这会儿跟一个少年说这些,没意义。不得不承认,很多道理,其实是有门槛的,除此之外,还要讲究一个愿不愿意学,乐不乐意听。

陆沉笑着摘下头顶那莲道冠,随便抛给陈平安,白玉京三掌教的道门信物,就这么随手送出了。

看来陈平安对那个弟子裴钱,真的很引以为傲嘛。

此次游历这座小镇,他是追本溯源,看一看到底何为一。

陆沉笑着没说什么,只是抬了抬两只道袍袖子,清风拂动,卷起雪。

道童翻身下了青牛背,问道:“你跟那位陆掌教有过节?”

从河边去了一座龙窑的那个僧人,是想要知道那个一,是怎么成为一的。

名叫万言的清秀少年咧嘴一笑。

陆沉无奈提醒道:“食货志,酒水,张禄对那位苏子很欣赏,他还擅长炼物,尤其是制弓,如果我没有记错,飞升城的泉府里边,还藏着几把蒙尘已久的好弓,哪怕品秩极好,一样只能落个吃灰的下场,没办法,都是纯粹剑修了,谁还乐意用弓。”

原来张禄与看守牢狱的老聋儿一样,都非人族修士,而是妖族出身。

明明出身豪门甲族,能够将就,而且“将就”得自然而然,不让旁人觉得突兀,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讲究。

陆沉嬉皮笑脸道:“拿去戴着,之后我会寄宿其中,你说巧不巧,咱俩刚好都算是阴神远游出窍的光景,不过事先说好,身负十四境道法,好与坏,都需后果自负。算了,这个道理你比谁都懂。”

只说那城头刻字的老剑仙齐廷济,出身浩然、却从来只将剑气长城视为家乡的陆芝,还有极少抛头露面、一出手就是宰杀飞升境修士的刑官豪素。

张禄一样信守承诺了。

之前那个青衫长褂布鞋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件素雅的青纱道袍。

那些年里,偶尔叔叔喝了酒,也会说些心里话,大概是因为她从来不说什么,每次都只是默默听着,所以误以为她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

那个中年僧人跟着出现在了大街上。

实在是周海镜每每一想到那些镜水月的开销,就让她心肝打颤,

只是张禄的身份,有点类似白泽,更被浩然天下接纳。

“我吃点亏,将一身拳法剑术暂借陆沉,陆沉只将一身道法暂借给我。”

她觉得还不如留在小镇给人骂死,总好过给人打了个死,再自己拿碎瓷片戳死。

陈平安摇摇头,“你暂时境界不够。”

周海镜看着门外那个青衫客,她有些后悔没有在道观那边,多问几句关于陈平安的事情。

陆沉又啊了一声。

岂会如此,岂能如此。

至于她自己,更是。教拳之人,才是个六境武夫。当然了,那时候她年纪还小,将他奉若神明。

曹峻看着面带笑意的魏晋,叹了口气,有些羡慕魏晋和陈平安这些同乡人,成了剑气长城本土剑修的家乡人。

陈灵均乐了,“哈,道友你一个游方道士,咋个说些佛家语,也不担心自家祖师爷怪罪?道友,为人要心诚啊,哪怕祖师爷听不着,还是要悠着点。”

所有人都悄无声息,不知不觉身在此局中。

陈平安一个双膝微曲,以至于半座合道城头都出现了震颤,只是他很快就挺直腰杆,像是承载了一份天地大道在身,反而如释重负。

周海镜笑着抬起白碗,“没什么,以茶代酒。”

曹峻忍不住为风雪庙大剑仙打抱不平,心声道:“陈平安比你还低个境界,有脸说这种话?”

“会一点。”

不料陆沉摇头道:“张禄就只是看门,叛出剑气长城是真,老实本分做事也是真。”

她的叔叔,因为受不了街坊邻居的眼神和那些戳脊梁骨的话,就贱卖了田地,跑去当窑工。而叔叔为了她好过些,都没与人说两人关系,叔叔只是私底下求了那个姚师傅,让她在那边力所能及做点琐碎小事,才在那边留下了。

高大少年嘿嘿笑道:“只要周姨不生气,别说喊姐姐,喊姑奶奶喊妹妹都成!”

想起雨四之流,难免会忧心忡忡。想起那个境遇凄惨的娘娘腔,有些伤感。只是想起刘羡阳,陈平安就又有些笑意。

好像陈平安的学生崔东山,喜欢将一只袖子取名为“揍笨处”。

“这么好的武学前程,却不惜与鱼虹换命,甚至谋求更多,到了京城后,周姑娘行事处处谨小慎微,先前在那条巷弄,见到葛道录他们之前,车厢内的周姑娘,更是不惜催动一口武夫纯粹真气,伤及脏腑,好假装呕血。”

“拿着吧,就算我求你了。我想好了,以后再也不能被骂像个娘们了,如果没人帮我保管那这盒胭脂,我又得忍不住看一眼,看一眼就要多看几眼,多看几眼,就又要忍不住涂抹点,开始惦念这个月的工钱,到时候又要被人骂娘娘腔。”

因为那个少年太穷,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最没有出息的叔叔好像只有在那个姓陈的那边,才会变得有钱,要面子,说话有底气了。

“而且周姑娘身上,唯有香囊,是你自己的物品。因为如果我没有记错,按照周姑娘家乡那边,海边渔民的习俗,当女子悬佩一只绣燕子纹的‘信期’绢香囊,就是一位女子对外人示意已为人妇。”

陈平安抬碗,抿了一口。

反正每个月的初一那天,所有的窑工和学徒,都可以从姚老头手里领取或多或少的工钱,那会儿,谁都不会烦。

她发现那个男人,听到这句话后,好像还挺开心。

既有阿良的剑意,还有师兄左右的剑气。

“听着很好,事实上呢?”

一个黝黑枯瘦的小女孩,负责帮叔叔在巷口把门望风。

“只要周姑娘占着理,与鱼虹的恩怨,你们依旧生死自负,但是我可以保证除了地支一脉,还有礼刑两部,都不会多管闲事。”

陈平安望向另外那边的城头,以心声笑问道:“齐宗主?”

道祖笑了笑。

是诚心正意,是道心惟微,是心诚则灵。

陈平安单手接在手里,宁姚开始帮着陈平安解开发髻,陈平安取下白玉簪子,收入袖中后,毫不犹豫地将那顶莲冠戴在了自己头上。

另外那边城头,一身雪白的齐廷济亦是剑光瞬间远离城头千百里,陆芝与之同行。

“相信周姑娘看得出来,我也是一位纯粹武夫,所以很清楚一个女子,想要在五十岁跻身武夫九境,哪怕天资再好,至少在年少时就需要一两部入门拳谱,此后武学路上,会遇到一两个帮忙教拳喂拳之人,传授拳理,要么是家学,要么是师传,

周姑娘与桐叶洲的叶芸芸还不一样,你是渔民出身,周姑娘你既没有怎么走弯路,九境的底子,又打得很好,要远远比鱼虹更有希望跻身止境。自然就是得过一份半路的师传了。”

所谓的先生学生,陈平安又能教什么?好像什么都教不了崔东山。

只是她哪里想到,这家伙会一路跟踪到这里。无缘无故的,你一个山上剑仙,吃饱了撑着吗?

周海镜继续收着晾衣杆上边的衣物,转头笑道:“陈宗主这么有闲情逸致啊,竟然愿意来这种地方,鸡屎狗粪不好闻吧。”

陆沉点点头,“那我这边就真没啥问题了。我会马上着手布置一座大天地,所以接下来,在咱们赶路之前,你还得先适应片刻,磨刀不误砍柴工,唉,又是个你最懂的道理。”

李完用,背长剑“螭篆”,这趟远游剑气长城,主要是为了见那左右一面。

好家伙,道行不浅,老娘多看几眼,说不定都要着了道。

清秀少年突然一路小跑,追上陈平安,侧过身几乎贴墙而行,轻声道:“陈宗主,我叫万言。”

陈平安笑呵呵说道:“陆掌教,这点小事,难不倒你吧?”

陈灵均嗑完头,悄悄抬头,发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他娘的不管了,再磕九个,不,十八个响头!

中年僧人看着牌坊楼那佛家语的匾额,莫向外求,再看了眼神仙坟那边,双手合十,佛唱一声,行愿无尽。

就连眼光挑剔的周海镜,都不得不承认,这位剑仙,确实出彩。

还大骊地支一脉暂归你管,如今整个浩然天下都知道一件事,就数咱们宝瓶洲的山上修士,在山下王朝那边最抬不起头。

偶尔陈平安才会说一两句心里话,说自己算什么好人,一样很想打他,只是你给刘羡阳一次打怕了,我就不用出手了。

贫道自认已算能够豁得出脸皮的人了,陈平安你更可以啊。

周海镜转头怒道:“姨什么姨,喊姐姐!”

陆沉立即停步,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好啊。”

陆沉呆若木鸡,“啊?”

陈平安说道:“跟周姑娘的境界差不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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