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是山泽野修的曹姓男子，再转头望向那位年轻男子，“这位想必就是这条跳波河的岑河伯了。”
周琼林呆呆点头，有些不敢置信。
岑文倩笑着没说话。
今天鬼修马远致来到府邸门口那边，想要出门一趟，去珠钗岛那边泛舟游历，逛荡一圈，万一长公主殿下回了这边，第一眼就能瞧见自己的伟岸身影不是？
陈平安摇头道：“这次就算了。”
但是更多的，还是那些大小城池的遍地废墟，大战落幕已经多年，却依旧未能恢复往日的容貌。
哪怕未来顾璨顺利走到了浩然山巅，在顾璨的心中，依旧都会长长久久存在着某条不为人知的准绳。
不过听着那“如夫人”的调侃，窦淹又有些啼笑皆非，这个官场说法，有点损啊。
大湖干涸，据说是被旧王座大妖仰止将湖水汲取殆尽，如今水位高度不足当年的一成。
姜尚真在自己还管事的时候，从真境宗所在的书简湖，拨划出五座岛屿，给了落魄山，不过这块飞地，挂在了一个叫曾掖的年轻修士名下。
等到她撤掉镜水月后，轻轻握拳晃了晃，给自己鼓劲打气，懂了懂了，找着一条发财门路了，下次还要继续搬出那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年轻剑仙，最好将双方关系说得更水月朦胧些，肯定可以挣钱更多。相信以陈平安如今的显赫身份，怎么可能与她一个青梅观的小修士计较什么。
还有这条跳波河，明明是夏秋之际的时节，两岸竟是杏绽放无数，如遇春风。
窦山神将那枚山字符小心翼翼收入袖中，使劲抹了把脸，正要说话，再次金身震动，全身光彩流溢。
不得不承认，跟着顾璨厮混，放心。
青衫客环顾四周，微笑道：“岑河伯果然如外界传闻一般，性情散淡，根本不在意香火的多寡，只管着河内水裔不犯禁即可，不屑经营山水气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被跳波河恩泽的数十万百姓，已经差不多有两百年，没有出过一位二甲进士了，只是断断续续冒出过两位同进士出身的……‘如夫人’？”
因为曾掖和马笃宜终究不是纯粹武夫，当年并不清楚那少女跳崖“砸地”的诸多精妙处，更无法理解那种“以纯粹体魄问拳大地”的拳法高度。
神乎其技。
以后落魄山与别家山头的书信往来，只要是山主陈平安的亲笔手书，要么钤印“落魄山陈平安”，要么就是这方“陈十一”。
周琼林再次诚心道谢。
大雨倾盆落向人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南塘湖水位开始迅猛上涨。
陈平安摇头道：“稍稍跑远一些，换了个取水之地。”
所谓郎官，是指作为礼部一司主官辅官的郎中、员外郎。对于他们这些品秩不太入流的山水神灵而言，就是衙门里边的天官大老爷了。
曾掖这个曾经的茅月岛少年，天生就适宜鬼道修行，机遇连连，先是被青峡岛管事章靥带离火坑，成了那个账房先生的帮手，然后就一直跟在顾璨身边，前些年就已经是一位观海境练气士，如今俨然是一个山上门派的执牛耳者了。
后来那场惊世骇俗的观礼与问剑，更是让周琼林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要跟落魄山扯上关系了。
陈先生和顾璨的家乡那边，怪人怪事真多。只说陈先生的落魄山，当时曾掖和马笃宜就被一个身材消瘦的少女，吓了一大跳，亲眼看到从极高的山崖上边，突然摔下个人，重重砸地，在地面上砸出了无数大坑，一个更小的小姑娘，就那么双手抱头蹲在大坑边缘。
陈平安大致心里有数了，以心声问道：“听说岑河伯的朋友不多，除了窦山神之外，屈指可数，不知道朋友当中，有无一个姓崔的老人？”
其实与曾掖说过那番不讨喜的言语，马笃宜自己心里边，也有些愧疚。
因为她还是不擅长处理那些女子之间的勾心斗角，她真心管不了十几个各怀心思的婢女，就辞去颇为清贵清闲、还能挣大钱的职务，回到了朱弦府，继续给马老爷当那门房，遇到拜访的客人，就摇动房门旁的一串铃铛。
陈平安随后走了一趟梅釉国，只是未能在那座熟悉的县城，见着当年那个疯癫酒鬼的年轻县尉，原本还想要故技重施，再次与县尉用酒水购买几幅草书字帖，与县衙那边一打听，才知道那个县尉大人早就辞官北游了。当年那笔买卖，实在太过划算，陈平安只用五壶山上酒酿，就买了一大摞的草书字帖，文字既天光焕彩，又法度森严。
一场大战，整个宝瓶洲南方的山水神灵陨落无数，这才有了一洲山河各国的文武英烈阴灵，大量补缺各级城隍爷和山水神祇。
岑文倩笑着摇头道：“曹仙师无需如此吃力不讨好，白白折损修为灵气和官场人脉。”
窦淹拍手叫好，“曹老弟手气不错，看来是真的与跳波河有缘。”
半洲山河，物人两非，唯有山上老旧的崖刻榜书，山下无数崭新的墓志铭，两两无言。
老人丢了块石子到河里，闷闷道：“皇帝不急太监急。”
陈平安自己的字，写得一般，但是自认鉴赏水准，不输山下的书法大家，何况连朱敛和崔东山都说那些草书字帖，连他们都模仿不出七八分的神意，这个评价，实在是不能再高了。崔东山直接说这些草书字帖，每一幅都可以拿来当做传家宝，年份越久越值钱，就连魏大山君都死皮赖脸，跟陈平安求走了一幅《仙人步虚贴》，其实字帖不足三十字，一气呵成：仙人步太虚，脚下生绛云，风雨散天，龙泥印玉简，大火炼真文。
至于今天陈剑仙为何如此行事，她想不明白，也懒得多想，反正不会是看中了她的姿色，不然当年就不会将她拒之门外了。
马远致双臂环胸，冷笑道：“下次见着了那个姓陈的王八蛋，看我怎么收拾他，年轻人不讲信用，混什么江湖，当了宗主成了剑仙又如何……”
这位窦山神要是去摆算命摊子，会饿死的。
裴钱当时说，她瞧见那个狐媚狐媚的姐姐心里边，住着好多好多破衣服的可怜小人儿，就跟小时候的自己差不多，瘦不拉几的，一个个都快饿死了，而那个姐姐呢就很伤心，对着一只空落落的大饭盆，不敢看那些孩子。
跳波河的河伯，岑文倩，生前曾经担任过转运使，住持一国漕运疏浚、粮仓营建两事，官至礼部尚书，死后被追赠太子太保，谥号文端。
窦淹哈哈大笑道：“哦，是说那个小崔啊，记得，怎么不记得，见过几次，不过那小崔眼界高，只与岑河伯关系亲近，每次只晓得从我这边骗酒。”
这叫“尚可”？
相传远古仙人，袖中有东海！
就像那个老嬷嬷。
早年要不是看在老帮主身子骨还硬朗的份上，打也打不过，骂更骂不过，不然早就将此事提上议程了。
岑文倩和窦淹各自还礼。
岑文倩轻声道：“是那“山高水长”四字谶语使然。”
在落魄山竹楼那边，老人可从不跟陈平安聊什么往事，像崔诚与跳波河岑文倩是好友这种事情，还是老人与暖树她们闲聊，陈平安再通过落魄山右护法这位耳报神的通风报信，才得以知晓。
最早桐叶洲的藕福地，后来的北俱芦洲的仙府遗址，先后遇到了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以及大玄都观的孙道长，让陈平安如今对于这类探幽访仙，实在是有点犯怵。
这位曾经身为京行档诸多杂役之一的驮饭人，身份可谓卑贱至极，却有一副颇为雅致心肠，鬼修给自己的青峡岛府邸取了个“朱弦”的名字，源自故国一首生僻诗词里边的那句“重润响朱弦”，响谐音“想”，而旧珠钗岛岛主的刘重润，正是他那故国的长公主殿下。
窦淹接过被说成是“山字符”的古怪土球，竟是一个踉跄，差点就没能接住，山神老爷顿时老脸一红。
女鬼怯生生道：“那不能够。”
只是当周琼林看着那座水面清浅的南塘湖，她就有些茫然，就算能够重新填水填出一座南塘湖来，可是那么多枯死的梅树呢？还有旧南塘湖的原本充沛水运呢，她心生绝望，一下子就满脸泪水。
窦淹犹不死心，“曹老弟，要是能给工部郎官，当然侍郎老爷更好了，只需帮忙递句话，不管成与不成，以后再来叠云岭，就是我窦淹的座上宾。”
窦淹小声问道：“难道曹老弟是大骊钦天监的青乌先生？”
一边嘴上说绝无心思，信誓旦旦说自己没有半点非分之想，绝不主动招惹长公主殿下。
陈平安点头道：“如此一来，跳波河确实遭了大殃。亏得我来得巧。”
当时的首席供奉刘老成？还是当次席供奉的截江真君刘志茂？或者是李芙蕖？
书简湖北边的石毫国，皇帝韩靖灵，因为不曾修道的缘故，年近半百，已经显出几分老态了。
马笃宜曾经提醒过曾掖，说其实顾璨还是顾璨，他确实变化很大，变得循规蹈矩，会做很多力所能及的好事，甚至很多事情由顾璨做来，还会让人觉得大快人心，比理所应当还快意，但是不能觉得他就是一个好人了。
在那天的酒席上，其实是顾璨要比陈平安更熟稔自在，一个半大孩子，谈笑风生，眉眼飞扬。
有数位仙师骑乘仙鹤云游，其中有清秀少年随手挥动拂尘，使得身边白云飞若乱雪，一旁少女笑脸如。
岑文倩沉默片刻，“曹仙师真会说笑，一个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竟然跑去练拳，学些武把式，岂不是空耗光阴，浪费仙材？曹仙师就不怕家族和山中长辈埋怨一句不务正业？”
岑文倩笑着打趣道：“又不是只有我认识崔诚，你不也认识小崔？”
窦山神是个天生的热心肠，也是个话痨，与谁都能攀扯几句。
话说回来，长公主殿下那么尤物，陈平安那么一个年轻小伙儿，有点绮念，有些歪心思，倒也正常。
不然天底下哪有这么多的巧合。
黄庭国郓州地界，见着了那条溪涧，果不其然，真是一处古蜀国的龙宫遗址的入口所在，溪涧水质极佳，若清冽清冽，陈平安就选了一口泉眼，汲水数十斤。再走了一趟龙宫遗址，无视那些古老禁制，如入无人之境，比大骊堪舆地师更早进入其中，捷足先登，只不过陈平安并未取走那几件仙家材宝，只当是一趟山水游览了。
她身上的那件法袍，能够辟水，倒是不介意这场滂沱大雨。
马远致定睛一看，哈哈大笑道：“哎呦喂，陈公子来了啊。”
叠云岭山神窦淹，生前被封为侯，历任县城隍、郡城隍和此地山神。叠云岭有那仙人驾螭飞升的神仙典故流传市井。
青衫客一手端碗，只是跨出一步，转瞬间便消逝不见，远在千万里之外。
姜尚真都没有折腾什么祖师堂议事，完全是一言决之。
周琼林欲言又止。
不过竟然赔了一笔神仙钱给曾掖，按照真境宗的说法，是依照大骊山水律例办事，罪不当诛，如果你们不愿意就此作罢，是可以继续与大骊刑部讲理的。
年轻人淡然笑道：“天要落雨娘嫁人，有什么法子，只能认命了。改道一事，撇开自身利益不谈，确实有利民生。”
一个烂泥沟里摸爬滚打的市井孤儿，能够在少女岁数，被师父带到青梅观，最终摇身一变，当成一位山上神仙，得惜福，得感恩得还债。
好像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儿八经置办酒局，就是在那边。
一位河伯，一位山神，面对这等搬山运水之法，依旧闻所未闻，以至于两位山水神灵金身震动，不由得心神摇曳不已。
李芙蕖一开始还颇为担心，高老帮主会不会因为此事而大为失落，英雄气短，结果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李芙蕖当时找到高冕的时候，老人兴致极高，原来是正阳山的苏稼仙子，重新纳入祖师堂嫡传谱牒了。
年轻人看了眼那个渐行渐近的外乡人，青衫长褂布鞋，行走间呼吸绵长，一看就不是什么凡俗夫子，世间山水神灵都擅长望气，往往比修道之士能能断定谁是不是练气士，至于能否一眼看穿道行深浅，就得看一位神祇金身塑像的高度了。
陈平安看到了一个熟悉身影，当下正在做她最拿手的事情，开启镜水月，挣神仙钱。
窦淹施展一位山神的本命神通，收回心神后，震惊道：“好家伙，已经不在叠云岭地界了！”
陈平安在书简湖的池水城，买了几坛当地酿造的乌啼酒。
听着一个陌生人的含蓄挖苦，岑文倩倒是不以为意，毕竟不是那种劈头盖脸的登门骂街，就当没听明白好了。
至于青梅观那些枯死的梅树，自然也是有法子补救的，毕竟自己有幸结识那位倒悬山梅园子的旧主人，酡颜夫人。
不过话说回来，这份好意，还得心领。
就是不知道隔着千山万水，长公主殿下这么多年没瞧见自己，会不会相思成疾，憔悴消瘦得那小腰肢儿愈发纤细了？
当年为了她，这头鬼物真是实打实地把命都给搭上了。
窦淹唏嘘不已，“文倩，这次是我沾你的光了，天大福缘，说来就来。”
绰号一尺枪的荀渊，绰号玉面小郎君、别号武十境的高冕，以及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崩了真君，这几个土财主，都是山上镜水月的著名豪客，号称撑起了一洲镜水月的半边天，半壁江山都是他们几个合力打下来的，不知多少仙子，得过这几位的一掷千金。
年轻人合拢折扇，笑道：“劝你别病急乱投医。再说了，此地河流改道，总计废弃六条江河支流，对你这位山神老爷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就别瞎折腾了，被你兼并了我那些辖下旧水域，就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只回了一句贤孙儿你们都说得对。
陈平安一直没有搭话。
工部这两司郎官，掌天下川渎山泽、官驿桥梁、堰堤河渠一切政令事务，不可谓不位高权重。
种夫子的手法，比魏檗更胜一筹，也不强求索要，只是三番五次，去竹楼一楼那边跟小暖树借某幅字帖，说是要多临帖几次，否则难得其草书神意，陈平安后来重返落魄山，得知此事，就识趣将那幅字帖主动送出去了。种夫子还一本正经说这哪里好意思，君子不夺人所好。曹晴朗当时刚好在场，就来了句，回头我可以帮种夫子将这幅《月下僧贴》归还先生。
“但是你想要让她死，我就一定让你先死，这是我姜尚真的自家事了，你一样管不着。”
陈平安笑道：“要是周仙子不嫌弃的话，以后可以去我们落魄山做客，到时候在山中开启镜水月，挣到的神仙钱，双方五五分成，如何？不过事先说好，山上有几处地方，不宜取景，具体情况如何，还是等周仙子去了龙州再说，到时候让我们的暖树小管事，还有落魄山的右护法，一起带你四处走走看看，挑选适宜的山水景象。”
几百年间，也没见岑文倩与谁套近乎，换成是山神窦淹的话，早结识了几大箩筐的豪贵公卿，再拉拢为自家祠庙的大香客。
之前在大骊京城，那个曹晴朗的科举同年，名叫荀趣，在南薰坊那边的鸿胪寺任职，帮陈平安拿来一些近期的朝廷邸报。
岑文倩点点头，是崔诚做得出来的事情。
老人笑着点头，高高举起双臂，与这位曹姓仙师抱拳还礼，“幸会幸会。”
窦淹疑惑道：“咋个了，不喊他小崔喊什么，双方年龄差着两三百年呢，难不成我还得喊他一声崔兄啊？那也太矫情了。”
一个孩子早早张开嘴巴，无声言语，帮着皇帝爷爷说了那句每次拿来收尾的话。
“当时坐上皆豪逸！”
双方分别之后，裴钱偷偷告诉陈平安的一番言语，却让他心神震动。
一位庄稼汉模样的老人，身材精壮，皮肤晒成了古铜色，就像个年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村翁，这会儿蹲在河边长堤上，正在长吁短叹，愁得不行。
几年前，这里还曾是宝瓶洲的形胜之地，南塘湖青梅观的“草堂梅坞春最浓”，风景绝美，被誉为几生修得此梅。
“再看曹老弟这一身山水相貌，错不了，绝对错不了，只是不知道如今是在那京城工部衙门的虞部、还是水部高就？”
结果李芙蕖在那边参加的第一场祖师堂议事，就看到了一幅唾沫四溅、两拨人叉腰对喷的画面，两帮人在那边争吵，不是吵到底要不要更改山头名字，而是吵哪个新名字更好，毕竟一个正儿八经的修士门派，结果取了个连江湖门派都不会取的糟心帮名。
岑文倩开口介绍道：“窦老儿，曹仙师是那崔诚的不记名弟子。”
其实姜尚真担任真境宗宗主的时候，除了那桩以公肥私之举，还曾喊来首席供奉刘老成，两人走在宫柳岛湖边小路上，姜宗主随手折了一枝柳条，笑嘻嘻对刘老成说了两句话。
陈平安怔怔看着河面。
这位青梅观的周仙子，是镜水月的行家里手，“借景”一事，更是信手拈来，早年每到一座山上门派，一处仙家府邸，都会以青梅观的摹拓秘法，将其截留下来，再将自己的身形嵌入图画中，然后寄给那些关系熟稔的山上仙师、山下豪客，上次她游历龙州，周琼林就跟在衣带峰的宋园和刘润云身边，当时陈平安刚好带着个脸庞红肿的小黑炭。
年轻人摇摇头，说话耿直得像个拎不清半点好坏的愣头青，“只是个主事，都不是京城郎官，肯定说不上话的。”
岑文倩笑道：“就是那个每次路过都要与你叠云岭蹭酒喝的穷书生。”
云海笼罩住方圆旧南塘湖水域的百里之地，白昼如夜。
就像跟着半个陈先生一起走江湖嘛，只管蹭吃蹭喝，无忧无虑。
崔诚看待习武一事，与对待治家、治学两事的严谨态度，如出一辙。
陈平安之后走了一趟青峡岛，却不是找刘志茂，而是去那座朱弦府。
驮饭人出身的鬼修马远致，如今还是当着青峡岛的二等供奉，在刘志茂手底下混饭吃，跟着这位步步高升的截江真君，鸡犬升天，在真境宗那边混了个谱牒身份，其实不用做事，就是每年白拿一份俸禄。
顾璨离乡远游中土神洲之前，将那块太平无事牌留给了他，一开始曾掖挺担心此举是否合乎大骊律例，所以根本不敢拿出来，毕竟冒用大骊刑部无事牌，是死罪！后来才知道，顾璨竟然早就在大骊刑部那边办妥了，移到了曾掖的名下。这种事情，按照章靥的说法，其实要比挣得一块无事牌更难。
陈平安此刻背靠一棵枯败梅树，看着那场镜水月，竟然弯来绕去，不知怎么就与自家落魄山扯上关系了。
等到岑文倩接过那只不重的一碗水后，陈平安打量了几眼四周山水，双指并拢，无需符纸，画弧作符，画了一个圆相，先界定疆域，再一个翻掌，刹那之间，山河震动，跳波河一旁数里之外，与叠云岭接壤处，三百里地界瞬间凹陷下去，但是期间一切有灵众生，都被青衫客一抖袖子，腾云驾雾一般，被抖落到跳波河上游岸边，再轻轻一虚握，那些塌陷的山根地脉凝为一粒芥子大小的土球，被陈平安握在手中，再次以手指画符，学那仙簪城与陆沉的一人一符，先后在大坑底部与手中土球，分别画水字符与山字符，未来大湖，与叠云岭，形成山水相依的格局雏形。
这些年，始终关注陈先生和顾璨的动向，真境宗那边的山水邸报，那是一封不会落下的，只可惜陈先生那边，一直杳无音信，倒是顾璨，当年在龙州那边分别后，竟然摇身一变，从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嫡传弟子，变成了中土白帝城的弟子，而且还是那关门弟子！
对于曾经的书简湖众多野修而言，那座白帝城，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何况就算看中了又如何，她怕什么。
陈平安还是摇头，很快钓起一条鲈鱼，伸手攥住，轻轻抛入鱼篓。
好像人生总有些坎坷，是怎么熬也熬不过去的。就算熬过去了，过去的只是人，而不是事。
在真境宗这边，哪里能够见到这种场景，三任宗主，姜尚真，韦滢，刘老成，都很服众。
陈平安蹲在河边，将鱼篓里边的两条鲈鱼抖落入河，收起鱼竿鱼篓后，起身从袖中摸出一只白碗，换了一个称呼，笑道：“岑先生，大渎改道一事，晚辈是大骊官场外人，无力改变什么，不过岑先生是否愿意退一步，无需更换金身祠庙和河伯水府，就在这附近，担任一湖河伯？”
陈平安走在水边，回首望去，遥遥看见一座生意兴隆的酒楼。
李芙蕖问道：“陈山主这次来宫柳岛，不见一见刘宗主或是刘岛主？”
窦淹忍着笑，憋着坏，好好好，解气解气，这小子拐弯抹角骂得好，岑文倩本来就是欠骂。
一边就偷摸将长公主殿下给拐骗到了他那家乡去，螯鱼背，他娘的，螯鱼背，鱼，滑不溜秋的，背，鬼物只是稍稍想象一下长公主的白皙嫩腻背脊……就想哭。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悄然离去，而是出声笑道：“刚好路过贵地，巧了，白看一场不钱的镜水月，得谢过周仙子为落魄山美言几句。”
老人恼火道：“那几位郎官老爷，高攀得上？就咱俩这种小神，管着点小山岭、小河流的山水地界，那位刘主事，就已经是我认识最大的官了。死马当活马医，总好过在这边等死。”
越是年轻的练气士，就越是不以为然，对那个出尽风头的年轻剑仙，观感极差，依仗境界，嚣张跋扈，做事情半点不留余地。
其实大骊京师、陪都两处，官场内外，即便有不少文人雅士都听说过跳波河，却没有一人胆敢因私废公，在这件事上，为岑河伯和跳波河说半句话。
“这敢情好，要是再晚来个几天，说不定就与杏鲈、大青鱼错过了。”
陈平安最后取出一枚私人印章，印文“陈十一”。
岑文倩默不作声。
窦淹颤声道：“莫不是一位口含天宪的道德圣人？！”
年轻人依旧是淡定从容的神色口气，“谁让你是我的朋友呢。”
岑文倩笑问道：“一个修道之人，学拳滋味如何？”
“窦山神，此话怎讲？”
那就做不得假了。
岑文倩这条河的老鱼跳波嚼而食，在山上山下都名气不小，来此垂钓的山上仙师，达官显贵，跟河里独有的杏鲈、巨青一般多。
窦淹突然一个灵光乍现，恍然大悟，先前自己那个踉跄，莫不是那位敬称崔诚为老先生的曹仙君，在记仇自己的一口一个小崔？
窦淹问道：“就没问崔诚如何了？”
早就把心给了她。
还有个年轻人坐在一旁，垫了一张湘纹簟竹席，轻摇折扇，竹扇与竹席纹路相似，年轻男子的肌肤有几分病态的白皙，像是那种常年躲在书斋不晒日头的读书人。
很快那一袭青衫就重返跳波河畔，依旧手端白碗，只是多出了一碗水。
赐同进士出身，相较于一甲三名和二甲进士，类似“小妾”嘛，就像女子并非正房原配，当然就是“如夫人而非夫人”了。
“不认识，与江湖人一向没什么往来。”
曾掖其实当时很犹豫，还是马笃宜的法子好，问章老夫子去啊，你能想出什么好法子，当自己是陈先生，还是顾璨啊？既然你没那脑子，就找脑子灵光的人。
窦山神以心声气笑道：“文倩，你瞧瞧，这神色，这口气，像不像当年那个穷光蛋崔诚？”
独自去了岛屿山顶，陈平安坐在栏杆上，慢慢喝酒，看着一座有些陌生的书简湖。
周琼林猛然抬头，满脸匪夷所思。
老人说道：“回头我跟大骊陪都仪制司的刘主事说一声，看能不能求个情，帮忙递份折子。”
一下子就有人跟着砸钱附和，说错了错了，漏了个字，咱们周仙子啊，说不定是认了个财大气粗的干爹。
附近其余几位山神、土地公，如今都眼巴巴等着礼部工部着手大渎改道一事，至于那些江水正神和品秩低微的河伯河婆，则是听天由命了，虽然陪都那边的礼、工两部官员，承诺大骊朝廷会安排退路，可就怕只是些场面话，一旦翻脸不认账了，找谁诉苦？
那人说得没头没脑，窦山神听得云里雾里。岑文倩转任一湖河伯？可是方圆数百里之内，哪来的湖泊？
咋的，要搬山造湖？年轻人真当自己是位上五境的老神仙啊，有那搬山倒海的无上神通？
退一万步说，就算可以搬徙几条山岭的无主余脉，再从地面凿出个承载湖水的大坑雏形，水从哪里来，总不能是那架起一条桥梁河道，水流在天，牵引跳波河入湖？再说了，如今是枯水期，跳波河水量不够，何况真要如此肆意作为，山水气数牵扯太大，会影响两岸老百姓今年的秋收一事，届时大骊朝廷那边一定会问罪，即便大骊陪都与京城工部都可以破例通融一番，江河改道终究是一个板上钉钉的定局，新湖即便建成，还会是那无源之水的尴尬境地，湖泊水运，死气沉沉，旧跳波河水域的一众水裔精怪，是绝对不会跟着岑河伯搬迁到一处死水潭的，到时候岑文倩还是个香火凋零的孤家寡人，那么此举意义何在？
红酥不敢还嘴。
周琼林也全然无所谓，笑容依旧，只要那些家伙了钱骂人，她就挺开心的。
“老人姓崔，是位纯粹武夫。”
很想询问那位年轻剑仙，如此作为，图什么呢？
陈平安最后笑道：“我还要继续赶路，今天就不久留了，如果下次还能路过此地，一定两手空空去青梅观做客，讨要一碗冰镇梅子汤。”
周琼林嫣然一笑，轻轻点头，在那个青衫身影消失后，才抬起手背，揉了揉泛红眼睛。
有些温暖，比雷鸣更震撼人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