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3章 动我心弦者
陈平安将那把夜游剑留在了人云亦云楼的,带着小陌,在附近买了约莫两人份的糕点,再买了一壶酒水,刚好开销十四两银子,一钱不多一钱不少。
小陌跟着陈平安一起买完酒水和糕点,在繁华京城闲庭信步,笑道:“能忙世人之所闲者,方能闲世人之所忙。陆道友曾说自己是公子的帮闲,此言妙极。”
一夸夸俩。
陈平安拎着食盒,笑问道:“小陌,一口一个陆道友的,你难道还不知道陆沉的真实身份?”
小陌说道:“陆道友言语磊落,之前并无隐瞒白玉京的三掌教身份,只是我觉得喊陆掌教,太见外了,有负陆道友的热忱。”
陈平安笑道:“小陌你到哪里都吃香的。”
小陌的笑容习惯性带着几分腼腆,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食盒,好奇问道:“公子,这只食盒和里边的酒水吃食,都有讲究?”
陈平安点头道:“有讲究。这只食盒木材,出自大骊太后的第二家乡豫章郡。民以食为天,撑死的人少,饿死人多,就看咱们这位太后的胃口如何了。京城之行,只要不管闲事,本来就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十四两银子刚刚好。”
太后南簪的祖籍豫章郡,盛产良材美木,这些年一直供不应求,先前大骊朝廷之所以管得不严,其实不是此事如何难管,真要有一纸军令下去,只要调动地方驻军,不管人数多寡,别说地上权贵豪绅,就是山上神仙,谁都不敢动豫章郡山林中的一草一木。
别说是亲爹亲娘,就是那个退仕多年爷爷都不怕,唯独这个在家几乎从无个笑脸的二叔,曹耕心是真怕。
但是此事,值班房这边肯定会仔细录档。至于刑部那边事后会不会计较,敢不敢追责,要不要跟落魄山兴师问罪,那就是刑部的事了。百年以来,大骊文武,无论官身大小,早就习惯了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的官场作风。
浩然仙槎,蛮荒桃亭,要比拼丰功伟绩,估计已经输给这位陈大爷了。
世间第一等邱壑深邃的山水险境,就在官场。
大概正因为如此,老人一般睡眠都会很浅。
稍稍走在前边的青年修士转过头,只能够模糊察觉到不对劲,他看了眼陈平安身边那个暂时不知身份的年轻人。
可惜对方很快就转过头。
约莫是这位才刚刚离开蛮荒天下的巅峰妖族,真的入乡随俗了,“公子,我可以先找个问剑由头,会拿捏好分寸,只是将其重伤,让对方不至于当场毙命。”
马监副纠正道:“是我们,我们大骊!”
那场厮杀中,白衣人只说“开”二字,同僚陆翚就被数十把长剑钉入身躯,貌若刺猬。
佐吏放下笔,突然说道:“这么厉害的一位宗主,既是年轻剑仙,还是武学宗师,怎的在那场大战当中,只见他的弟子和祖师堂供奉,在战场上各自出拳递剑,唯独不见本人呢?”
“怎么就变成了一箩筐?”
担任龙州一郡郡守的袁正定,与担任多年的窑务督造官的曹耕心,一直被京城官场老人拿来作对比。
袁化境说道:“正定,这次意外不大。”
赵端明点头道:“必须妥妥的。”
此外还做了什么,未知。
袁正定神色淡然道:“不认天子,只认藩王。这是国之大患。”
然后小陌补了一句,“最多三剑。”
曹耕心只得坐正身姿。
原来崔东山已经设计好了一条完整路线,从北俱芦洲中部大源王朝的仙家渡口,到桐叶洲最南端的驱山渡。
曹枰没来由蹦出一句,“你觉得陈平安是怎么个人,说说看。”
以及大骊陪都六部衙门的那些青壮官员。
但是曹府这边,曹枰拿腰带抽侄子曹耕心,也是一绝,两条街巷都相当喜闻乐见。
老人然后笑道:“正主都不急,你师父急个什么。”
其实这些事情,都比崔东山的预期都要早,最少早了一甲子光阴。
沙场那边,即便是那虎豹蛇虺的敌对之辈,多名将枭雄,不过是真刀真枪。
果不其然,曹枰点点头,“眼光不错,只是周海镜看不上你也在理,所以我给你三年时间,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要将她迎娶回家。”
这位当过多年窑务督造官的家伙,腰间还悬挂一枚油亮的朱红酒葫芦。
言下之意,就是陈平安可以进入皇城,但是身边的随从“陌生”,却不宜入城。
上柱国余氏,在官场名声不显,只是管着地方上的官营丝绸、茶务。
她看了眼那位自家老祖宗,后者面无表情。
崔东山起身跟魏山君边走边聊,一起走到了竹楼那边的山崖畔。
那位佐吏笑呵呵道:“老马,陈剑仙是你家亲戚啊?奇了怪哉,陈剑仙好像也不姓马啊。”
当然,所有一切的最早那个一,还是少年当年踩了狗屎运,在小镇廊桥中选择前行,竟然成为……剑主。
没法子,崔东山一直这么个模样,陈灵均其实瞧着挺不是个滋味的。
曹耕心环顾四周,相较于自己老爹的书房,二叔这边确实有点寒酸了。
曹枰一手从棋罐中捻起棋子,一手按住腰带。
崔东山盘腿而坐,院内是一幅桐叶洲北部的山水堪舆图。
封姨斜瞥一眼那个不约而至的老车夫,气笑道:“你蹭酒还上瘾了?当自己是面子比天大的文圣啊?”
或者说是中土阴阳家陆氏的陆绛。
那会儿的窑工学徒,就是个送信途中、草鞋踩在在福禄街桃叶巷青石板路上都会惴惴的少年。
封姨忍俊不禁,“这会儿总算晓得与人为善的道理啦,当年齐静春没少说吧?你们几个有谁听进去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老车夫揭了泥封,仰头痛饮一大口,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联手个屁,翻旧账?老子现在都怕被那小子顺藤摸瓜刨了祖坟。这小子这趟远游,再回京城,就不对劲,很不对劲,完全变了个人。跟那个古怪境界有关,可又不单单是境界的关系。”
赵端明跟着管事回到家中,瞧见了那位身体抱恙就在家养病的爷爷,但是很奇怪,在少年这个练气士眼中,爷爷明明身子骨很硬朗,哪有半点感染风寒的样子。
曹枰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交给曹耕心,“由不得你合适不合适了。”
在魏檗告辞离去后,崔东山推开先生的竹楼一楼房门,既是书房,又是住处。
袁化境笑道:“你不用管这些,安心当你的官。”
既然那个秦不疑,跟浩然最得意是一个辈分的修道之人,那么她肯定就不是什么元婴修士了,元婴境的寿命,
崔东山说道:“不用担心,她既然是跟着陈真容来的,就没什么恶意。”
曹耕心嘿嘿笑道:“二叔,这就心烦了?修心不够啊。”
这就是陈灵均硬着头皮撂狠话了。
吓唬人?
不好意思,当年战场上,十四旧王座大妖一线排开,也没能吓住自己。
山君魏檗从门口那边走入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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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娘的,莫不是又碰到极其扎手的硬钉子了?
崔东山始终直愣愣看着那幅仙气缥缈的地图,说道:“那就对了,秀色如琼,手执白杨刃,杀人都市中。她跟白也是一个地方的人,也是差不多的岁数,名气很大的,她在闹市手刃仇家之时,既没有习武,也没有修行。白也在内的不少文豪,都为她写过诗篇,不过听说她很快就销声匿迹,看来是入山修道了,很合适她。有山上传闻,竹海洞天那个少女纯青的拳法武技,就是青神山夫人请此人代为传授的。”
大骊崇虚局下辖的京师道正院。
每天清晨的阳光,就像一头金鹿,轻轻踩着酣睡者的额头。
如今虽说恢复了眼力,但是习惯难改。
何况还要再加上那几支大骊铁骑。
火神庙棚那边。
袁天风在钦天监的身份,类似山上的客卿。
一位披挂甲胄的武官快步走来,早早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这座皇城大门的周边数里地界,设置有数道术法禁制,方便负责门禁的官员勘验、记录来者身份。一些个按例根本不需要拦阻的大骊官员、山上供奉,他们出入皇城,根本不用。
可惜皇子宋续在她这边,喜欢装傻。不然就得尊称她一声姨奶奶呢。
南簪欲言又止,与先前那次在人云亦云楼的见面,完全不同,她今天竟是不敢乱说一个字。
曹枰抬起头,看了眼这个吊儿郎当的侄子。
老人站在小院台阶那边,弯腰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满是遗憾道:“最近没被雷劈啦?”
这里除了书还是书,父亲的书房,就要雅致太多,有那叶俱美者,秋海棠与水仙。还有冰裂纹极纤雅的青瓷梅瓶,以及悬着一排的金丝楠木鸟笼,精心饲养着鸟声之最佳者的画眉、黄鹂,里边的那些鸟食罐,都是曹耕心从龙州窑那边带回家的,很讨父亲的欢心。
京城钦天监,两位监正,不得不再次请来了那位袁先生,帮着测算卦象。
文柱国武巡狩,就是未来大骊的格局了。
眼前这个青衫男子,落魄山的山主,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止境武夫,末代隐官,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还有一位习惯性眯眼、面带笑意的中年道士。
青年修士也不恼火,笑道:“剑气长城的隐官,确实有资格说这些话,陆某受教了。”
刑部答应是最好,不答应的话,跟我入城又有什么关系。
虽说管着大骊诸多马场的天水赵氏,虽然被笑称为“马粪赵”。
公子再给句话,小陌就可以出剑。
很多年前,一介白衣,山泽散人,征召入朝,入朝觐见大骊皇帝。
二叔曹枰可从不会跟谁开玩笑。
陈灵均一个摇头晃脑,也没能挣脱开大白鹅的胳膊,陈灵均气势就弱了,哈哈笑着,挥手道:“呦,这不是魏兄嘛,稀客稀客。”
陈平安带着小陌,路过一座皇城大门,面阔七间,有一对红漆金钉门扇,气势雄伟,青白玉石地基,朱红高墙,单檐歇山式的黄琉璃瓦顶,门内两侧建有雁翅排房,末间作值班房。皇城重地,老百姓平时是绝对没有机会擅自入内的,陈平安已经将那块无事牌交给小陌,让小陌悬挂腰边,做个样子。
曹枰这才点点头,“寒门贵子才高权重,处世平和行事稳当,定从福慧双修得来。”
叔侄二人正在对弈。
陈灵均又问道:“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秦不疑的女子?”
皇子宋续置若罔闻。
不用怀疑一个追杀过仰止、挑衅过白泽两次,还与元乡和龙君都问过剑的剑修,剑术到底够不够高。
曹府,一处书房。
很快有一位佐吏从值房那边走出,与武官心声言语一番。
陈平安说道:“陆前辈只是岁数大一些,修道岁月久一些,可既然都不是什么剑修,那就别妄言剑道了。”
荀趣当然不敢胡说,只能说暂时与陈先生接触不多。
袁天风精通看相一事,给后来的吏部关老爷子、大将军苏高山,还有曹枰这些未来的大骊庙堂中枢重臣,都算过命,而且都一一应验了。
大骊朝廷对此事从无忌讳,官员一样不忌讳。
还是个小姑娘的余瑜,年纪不大,在家族辈分不低,哪怕是皇后娘娘见着了她,都需要喊少女一声小姨。
人云亦云楼那边的小巷,来了个赵家府上的管事,说是让赵端明回家一趟。
至于我们宝瓶洲,是一部让敌我双方都看不懂的……天书。
小陌以心声问询道:“公子,我瞧这家伙挺碍眼的,反正他是陆道友的徒子徒孙,境界也不高,就只是个离着飞升还有点距离的仙人境,要不要我剁死他?”
老人没来由感慨道:“要与有肝胆人共事,需从无字句处读书。”
事已至此,自己的身份一事,就没必要藏藏掖掖了,眼前这个年轻不大却城府深沉的陈先生,是个极不好糊弄的主儿。
陈平安收回视线,心声说道:“小陌,如果那边有飞剑赶来这边,就得有劳你帮忙挡下了。”
今天一场楸枰对弈。
一家生意冷清的仙家客栈,改艳和苦手,还有少年苟存几个,今天待在一起,随便闲聊。
在剑气长城那边,陆道友当时幸灾乐祸,朝自己竖起大拇指,说竟敢在明月中朝那位宁姑娘递出一剑,将她打落人间。
少女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才忍住,模仿那位陈剑仙的神态、口气,伸手指了指宋续,自顾自点头道:“不到二十岁的金丹剑修,后生可畏。”
大骊宋氏在这种事上,极为宽松。礼部对此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无半点非议。
崔东山心不在焉,摇摇头,“没听过。”
老人带着赵端明散步去往园,自言自语一番。
所以朝廷最近才开始真正动手约束私自砍伐一事,准备封禁山林,理由也简单,大战落幕多年,逐渐变成了达官显贵和山上仙家构建府邸的极佳木材,不然就是以大香客的身份,为不断营缮修建的寺庙道观送去栋梁大木,总之已经跟棺木没什么关系了。
宝瓶洲曾经一直不受待见。大骊宋长镜的止境,风雪庙魏晋四十岁的玉璞境,都被视为“破天荒”的稀罕事。
所以袁正定一直对曹耕心没什么好感。
陈平安问道:“你是打算帮忙带路,还是在这边接剑?”
老车夫闷闷道:“千金难买早知道,万金难买后悔药。”
“哈哈,陈剑仙当时给了宋续一句很高的评价。”
反正见了面,各喊各的,余瑜可不会跟皇后娘娘客气。
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上,袁天风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少年等到老人不继续抖搂学问了,这才问道:“爷爷,那一箩筐字画准备好了吗,师父那边着急要。”
之后鬼修改艳,又被无数条剑光切割成碎片。用那个“人”的说法,这一手剑术是自创,名为“片月”。
崔东山随口道:“是一拨避世的山中野民,自古就习惯以物易物,不喜欢双手沾钱,不过在浩然山上名声不显,宝瓶洲包袱斋的幕后主人,其实就是洛阳木客出身,不过哪怕这拨人出身相同,只要下了山,相互间也不太走动往来。”
少年点头道:“爷爷,这句话很好啊,也得写幅字画,我一起带走。”
可是朝野非议,若蝇集人面蚊嘬肤,驱之不散。
惹上那个家伙,已经算很幸运了。
可是大骊官场所谓的馆阁体,其实就是赵体了。
皇子宋续,还有余瑜,负责护送皇后娘娘。
陈灵均坐在一旁小板凳上,正抬起手肘,为崔老哥揉肩。
老车夫叹了口气,神色阴郁,伸出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很久没有的事情了,让老子都要提心吊胆,怕今天不来喝酒,以后就喝不着了,趁着皇宫那边还没打起来,赶紧来一壶百酿,老子今儿能喝几壶是几壶。”
袁天风笑道:“先前是陈山主隐忍,现在就该轮到你们忍让几分了。”
袁府。
如今别洲是越来越多的奇人异士,主动造访宝瓶洲了。
赵端明翻了个白眼。
其中刘洵美很快就会跟随曹枰去往蛮荒战场。
这就是袁化境作为地支一脉修士的独有优势了。
陈平安安安静静等着那个答案。
他来自早年的一个大骊藩属国,宝瓶洲东南境的青鸾国,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道观出身,如今却是崇虚局的领袖道士。
问题在于曹耕心每次挨揍,都没头没脑的,那些曹耕心自以为会挨揍的事情,二叔反而视而不见,那些曹耕心自以为没什么的事情,结果曹枰每次都用腰带狠狠抽,家里谁求情都没用。
袁化境笑道:“那还不至于。”
比如还得开始收徒。
袁天风笑道:“但是等到对方似乎不是十四境了,卦象反而变得吉凶难料了。”
当个供奉,屈才了。
“眼光,是老爷的眼光。福气,是我的福气。”
包括正阳山,云霞山,老龙城苻家在内,这些山上仙家,一向与那座藩邸关系亲近。
袁天风说道:“在那陈山主莫名其妙就变成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后。其实卦象很稳。”
有些时候,与不讲理之人不讲理,就是讲理。
至于死后美谥如何,皇帝是否会追封太傅什么的,相对前边两个头衔而言,都是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