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1章 春山
皇帝宋和说了句开门见山的言语,却见陈平安好像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稍等片刻,宋和显然没有就这么打道回府的想法,瞥了眼桌上的酒席碗筷,便挪动手边一张椅子,稍稍更换位置,倾斜向陈平安那边,问道:“陈先生,我们坐下聊?”
陈平安点点头,跟着挪了挪椅子,再扯了扯褂子,坐下后,翘起腿。
露出脚上一双白底黑面的千层底布鞋。
宋和说道:“陈先生多考虑一下,我可以等。”
陈平安笑问道:“是太后的意思?”
宋和摇头道:“是我自己的想法。”
宋和也不觉得自己开口请求,对方就会马上答应担任大骊国师。
三拨人,三张喜宴酒桌,都不相邻。
皇帝陛下跟陈平安单独一桌,自然是要谈正事,双方此刻都已落座。
一个山下君王,一个山上宗主,是同龄人。
不知为何,瞧见了这位其实年纪不大的文圣,小陌总觉得像是在与一位长辈相处。
老秀才小声说道:“不用太担心阿良和左呆子。”
父子每次见面,一般不会超过三句话。
十二月神娘娘,每位都有自己的本命客卿,这个位置肯定不会空悬,除此之外,还会有地位更高的太上客卿,不过多是神娘娘们一厢情愿了,例如白也就是牡丹的太上客卿,白也却不会因此就去游历百福地做客。
陈平安拎着养剑葫敲击膝盖,“在我看来,为浩然挽天倾者有三,剑气长城的剑光,北俱芦洲的侠气,大骊铁骑的马蹄。”
“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
林守一很好啊,就是至今还打光棍这点不太善喽。
老秀才对这座书院,印象很好啊,这不上次就在这边,不钱认了个叫周嘉谷的远房侄子。
此外,还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例外,让余勉更加印象深刻,比如龙泉剑宗的圣人阮邛,这位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不能说是不修边幅,但是木讷寡言,每次入宫觐见皇帝,阮师傅都没什么话,几乎都是皇帝在问话,阮师傅每次回答得也极为“言简意赅”了,就像……着急回山中打铁铸剑。还有像个村夫老农的西岳山君佟文畅,粗布麻衣,一年到头还喜欢赤脚,不说跟魏檗站在一起,就算跟中岳山君晋青并肩而立,说实话,她余勉再不以貌取人,也会由衷觉得那位佟山君,确实有几分寒酸了。
朱河性情稳重,朱鹿蛮横任性。
仙尉一个麻溜儿起身,快步跑到巷子里边,只是不忘转头提醒道:“小陌小陌,那个上了岁数的车夫好像在瞪你,别打起来啊,出门在外,和气生财。”
老车夫置若罔闻。
“有几处。”
老秀才听得眉开眼笑,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相逢投缘一见如故的小陌兄。以后介绍你跟白也,孙道长,还有赵天师认识认识,都是我的至交好友,没办法,我这个人朋友不多,剑术不错的,就只有这么几个了。”
哪怕见过很多当之无愧的修道天才,可依旧觉得林守一的那份道心澄澈,不输任何人。
林守一说道:“我要是去不了桐叶洲那边,你就让董水井将我那份喜钱一起算上,反正他兜里钱多,几辈子不完的金山银山,这个掉钱眼里的王八蛋,就喜欢当个土财主,除了闷头挣钱屁本事没有,活该打光棍……”
曹沫既然是个会仙家术法的修道之人,又能在京师道官衙署和译经局随意出入,又是个“山主”,想必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皇帝宋和极有耐心,一字不漏听在耳中,只是听完之后,难免有几分狐疑。
一个坐在在大骊皇帝身边、竟敢跷二郎腿的家伙。
期间遇到了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和一个左顾右盼好奇不已的年轻道士。
既然对方已经有所警惕,老车夫就没有继续运转本命神通,只是随口问道:“是剑修?从哪儿来的,中土文庙配给陈平安的护道人?还是来自剑气长城名声不显的刑官一脉?”
林守一收起手,笑问道:“堂堂山主,就没点私房钱?”
仙尉追问道:“山头?多大?”
这悟性,硬是要得。
林守一作为唯一的外人,坐在同窗石嘉春身边。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但凡缺钱就找我,肯定不收利息,何时有钱何时还钱,我肯定不催债。”
陈平安稍稍松了口气。
“我确是剑修。至于来自何方,既然当下与前辈还不熟悉,更不是什么朋友,未可抛却一片心,就不多聊了。”
不得掂量掂量,自己抱上的这条大腿到底有多粗?自己凭本事找来的靠山到底有多高?
小陌低头看了眼仙尉,由于能够敏锐感知到对方的心弦,这家伙什么脑子,总是这么异想天开的。
就只是曾与雷部一府两院的主官神灵问过剑。
陈平安就觉得此事悬了。
余勉开口笑问道:“敢问陈先生,这双布鞋,可是宁剑仙亲手缝制?”
小陌笑了笑,“就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
只是陈平安跨过门槛就停步,没必要送到府门那边的街上。
这种话,哪怕是事实,换成任何一个外人来说,依旧都会显得……不合时宜,还有大言不惭的嫌疑。
“而且槐黄县当地的山野樵夫,进山寻土的窑工师傅,都敢落座喝茶。”
陈平安一笑置之。我刚才说了件小事,这位皇帝陛下你就有样学样了?若真是如此,可就比仙尉骗钱伎俩,好不到哪里去了。
林守一收入袖中,气笑道:“送礼就送礼,别说得像是收礼。”
小陌问道:“听前辈的意思,是想要与我熟悉熟悉?”
“好,读书无疑问,等于酒肉过肚肠,我们就边走边聊,你问我答。”
那会儿的崔东山古怪荒诞。
“小陌啊。”
陈平安愣了愣,“什么?”
陈平安啧啧道:“有脸说我?你这个收礼的,倒是像个送礼的。”
至于眼前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剑仙,当然也会让余勉记忆鲜明。
老车夫微微讶异,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小陌以心声微笑道:“前辈擅自窥探他人气机,这就不合乎规矩了吧。”
边家婚宴大堂那边,陈平安有些无奈,自己今天好像被迫成为这里的东道主,将这对大骊王朝身份最尊贵的夫妇送出大堂门外。
人人屏气凝神,没谁敢窃窃私语。
陈平安点头道:“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了,然后就需要立即赶往桐叶洲,创建下宗的庆典,具体时间暂时没定,大致是今年冬末或是明年开春,反正你要有空就去,没空就算了。”
“对了,守一,以后再遇到类似的治学疑难,可以寄信去往功德林,至于修行一事,碰到了症结关隘,儒生修行这边,你就直接询问经生熹平,道法一途,我可以帮你转交给符箓于玄或是赵天师,只是如今这两位都不太得闲,可能要稍晚回信给你了。可要是遇到更大难题了……”
宋和笑道:“余勉始终觉得,陈先生是个内修外弘的淑人君子。”
余勉望向那个担任过齐渡庙祝的林守一,一个四十来岁的元婴境修士。
石嘉春犹豫了一下。
这让当年才刚刚开始练拳习武的龙泉郡槐黄县少年,一个去福禄街桃叶巷都要担心草鞋踩脏青石板的泥瓶巷窑工学徒,对那个虚无缥缈的“大骊王朝”,有了第一个相对清晰的印象。
边文茂被自己妻子这个大不敬的动作,给吓得心惊胆战,脸色微白。
仙尉斩钉截铁道:“定要擒狐魅捉艳鬼,神女入梦,共游仙境……”
林守一伸出手,“拿来。”
一位早已走过千山万水的远游客,将这段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娓娓道来。
老秀才顿时就明白为何自己文圣一脉,独独这位关门弟子能够找着媳妇了。
只是想到先前在火神庙棚那边,刚刚给老秀才收拾了一通,老车夫就深呼吸一口气,不再言语,重新闭目养神。
之后边文茂在内两家人的男女老少,当然得一路跟随。
李槐跟陈平安说起过这个边文茂,是个眼睛长在脑门上的京城官老爷,对他们这些小镇的土包子,不太瞧得起,见着谁都爱答不理的,不过对石嘉春还算不错。
林守一站在门口,陪着陈平安。
在余勉走回先前酒桌那边。
小陌闻言颇为惊讶,哪怕仙尉道这个听途说来的说法有些夸张,水分颇大,可即便打个对折……所以小陌想了想,保险起见,看来自己得早早备好礼物了,免得在魏山君那边落个“小气抠门”的评价。
林守一问道:“这就回了?”
他很快就要返回中土文庙了。
眼前女子,慈柔嘉懿。
边文茂扯了扯妻子的袖子。
想要与剑修熟悉交心,当然唯有问剑与领剑。
春山书院。
陈平安笑着与她点头致意。
林守一以心声说道:“放心,不管那边谈拢还是谈不拢,反正对你们都是好事,陈平安做事情一向稳妥。”
自己回头就寄信一封给主娘娘,亲自传授锦囊妙计。比如让她们先收下了彩色绳结,再突然改口,要是你陈先生不答应当那太上客卿,就不去宝瓶洲找封姨道歉了。
显然在她送去酒壶酒杯后,双方聊得并不算太轻松。
宋和问道:“好像陈先生在当年那些遭遇过后,对大骊朝廷的观感却并不差?”
老车夫打算以望气神通,一探究竟,看看能否辨认出对方的大致根脚、道行深浅。
陈平安一巴掌拍掉林守一的手,“稍微等个几天,等我回了落魄山,找账房韦文龙要钱,绝对耽误不了你正事。”
余勉伸出双指,轻轻捻住皇帝的袖子,眯眼而笑,娇俏言语道,“不许生闷气啊。”
南边许多藩属小国,一位金丹地仙,就能担任首席供奉甚至是国师了。
胆子不大,也当不上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封姨的意思呢,是此物稀罕,到时候你不能白跑腿一趟,得跟福地讨要个太上客卿的头衔,要是不给,你就别送了。”
总之再不是当年那个肌肤黝黑、眼神明亮的草鞋少年了。
远古雷部诸司,在旧天庭属部中,势力颇大,负责驱海移岳,推迁四时,升降阴阳,持物之权衡,司生司杀。尤其是负责实施刑罚的雷部斩勘之司,受刑者无论是失职神灵、违例地仙还是犯上作乱的蛟龙精怪之属,一律先斩其神,再勘其形,让其形销骨立,以致勘形震尸,使之崩裂元神尽碎。
林守一点点头,“习惯就好。”
陈平安与小陌心声一句,让他带着仙尉跟随自己,一起走趟春山书院。
石嘉春收回视线,看了眼自己的夫君,再看了眼林守一。
石嘉春笑容灿烂,偷偷伸出一只手,轻轻摇晃,与陈平安示意根本没有这档子事,自己夫君的客气话,你听听就好。
一辆马车旁边,站着个老车夫,双臂环胸打着盹,察觉到巷口那边的视线,老车夫睁开眼,那个蹲着喝酒的家伙,就是个柳筋境练气士,但是那个黄帽青鞋的修士,好像是落魄山的供奉,刚刚在刑部那边录档,成为大骊三等供奉,道号喜烛、名叫陌生?反正是张新面孔,先前陪着某个家伙一起走了趟皇宫,在那边闹出不小的动静,境界应该不会太低。
皇后余勉站在另外一张酒桌旁边。
仙尉望向边家门外的车水马龙,啧啧道:“光禄寺丞,官不小了,何况还是你们大骊王朝的京官,按照如今宝瓶洲的规矩,大骊本土官员比藩属文武高一品,京官得再高一品,这要是搁在南边的那些藩属小国,还不得是个大九卿衙门的一把手,最少也是个六部侍郎老爷吧,曹仙师不愧是山上神仙,认识的朋友非富即贵,往来无白丁啊。”
小陌点头道:“文生先生,我不敢保证绝无意外,却能保证若有什么万一,小陌肯定就站在公子身边,出剑绝对不慢。”
陈平安身体前倾,望向自己的先生。
林守一说道:“要破元婴瓶颈,我需要几件外物的天材地宝,估算了一下,约莫需要百来颗谷雨钱,确实犯愁,我这次入京,本来就是为了筹钱。”
宋和继续说道:“用余勉的话说,就是小中见大,可以从细微处见陈先生的家风,落魄山的门风。富贵人家,常有穷苦亲戚来往,不曾空手而返,便是忠厚之家。路过高门,百姓不会如避灾殃,刻意快步走过,正是积善之门。”
老秀才会心一笑。
小陌笑问道:“前辈脾气何时变得这么好了?”
那个黄帽青鞋的家伙,瞧那温吞样,说话不急不缓,不知为何,总觉得此人比陈平安更欠揍,
以陈平安的脾气,皇帝宋和要是敢迁怒边家,后果只会比跟陈平安当场翻脸更严重,回头跑去皇宫直接掀桌子都有可能。
今天陈平安的份子钱,是两颗小暑钱,按照山上的市价折算,就是二十万两白银,可能额外还有一两万两银子的溢价。
陈平安提醒道:“一码归一码啊,以后等你跻身了上五境,一百颗谷雨钱的本钱,总得归还吧?我破例给你打个八折,八十颗也成啊。”
虽然不晓得皇帝陛下今天赶来,与陈平安具体聊了什么,但是石嘉春打小就聪明,还没去学塾读书那会儿,就会在自家铺子里边打算盘帮忙算账了。
陈平安大义凛然道:“男人要什么私房钱。”
好像就忽略了这个始终在宝瓶洲各地兜兜转转的林守一,没有高不可攀的的山上师承,没有骇人眼目的山上斗法,只有年复一年的潜心治学,默默修道,故而林守一所谓的“名动两京”,其实还是被远远低估了,因为如今的山上山下,只将林守一视为金丹地仙,这是被大骊京城钦天监袁天风那个“百年元婴”的谶语误导了。
才使得林守一不是那么显眼。
这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皇帝陛下其实对此人极为青睐,甚至有意让林守一执掌礼部祠祭清吏司,在京城官场熬出七八年资历,就可以再次破格升任礼部侍郎。
摇摇头,陈平安自问自答,“我看未必。身为大骊铁骑,面对山上神仙,悍不畏死。身为边关斥候,对大骊百姓十分上心。”
“必须得有啊,怎么可能没有。”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守一,将来闭关破境之前,如果需要旁人护道,一定记得跟我打声招呼,只要我当时不在别洲,我来为你护关。怎么样?”
小陌伸手扶了扶头顶黄帽,微笑道:“早年那玉枢院斩勘司,雷电交加,何等气势恢宏,震耳欲聋,见者心颤。”
石嘉春点点头,不管是眼前这个在家乡学塾同窗求学多年的林守一,还是那边那个后来成了李宝瓶小师叔的陈平安,她觉得都值得信赖。
小宝瓶天真烂漫,奇思妙想。
“高风亮节披云山,两袖清风魏山君啊!”
当官最有出息的,当然是贵为刑部侍郎的赵繇了。
瞧瞧,听听。
佟山君坐那儿的时候,余勉都要担心对方什么时候就会抠脚。
林守一刚要告辞离去,与陈平安对视一眼。
小陌作揖致谢。
陈平安欲言又止。
比如根据大骊谍报显示,陈平安在第二次远游途中,路过宝瓶洲中部的梳水国,与江湖武夫宋雨烧成为忘年交,双方面对那支万人骑军的大兵压境,大阵之中,手持槐木剑的少年曾自报名号,公然撂下一句“大骊陈平安在此!”
边文茂连忙笑道:“这些年经常听嘉春说起陈先生,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翻不动老黄了。
什么是得意弟子。
原路返回山门那边,林守一御风返回京城。
陈平安笑容和煦,摇头道:“是一位老嬷嬷送给我的。”
林守一难得开个玩笑,“我跟小师叔瞎客气个什么,就这么说定了。”
宋和说道:“落魄山门口有张桌子,会为过路人提供茶水。”
陈平安脸色尴尬道:“先生,这也成?”
字写得好,名字也取得好。
小陌问道:“这是为何?”
只有到了董水井这边是例外,道理很简单,两个昔年同窗,少年时就都对李柳心心念念,互为情敌,结果到最后竟然是两人都没戏的下场,李柳没嫁人之前,两人就相互看不顺眼,结果等到李柳嫁给一个外乡人了,如今的林守一和董水井,再每次重逢,看待对方就是另外一种不顺眼了,大概两人额头上都被对方贴了张标签,上书两个大字,废物……
陈平安望向边文茂,笑着解释道:“边寺丞,上次石嘉春返乡,我刚好在外游历,人不在家乡,就与你们错过了,我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游历京城,所以直到今天才见面,别见怪。我当年从石家手里,低价购得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和草头铺子,这份人情,很大了。”
陈平安笑道:“真是小事吗?”
最后一桌,当然就是双方子女刚刚喜结连理的两家姻亲了。双方都是大骊京城的官宦人家,官当得都不大,不过都是科甲正途的清流出身,但是如今有资格参与早朝的,其实就只有一个,边文茂。
小陌解释道:“公子在他家乡那边买了几座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