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3章 何谓披星戴月
陈平安与宁姚走回小镇,在这再不只有督造衙署的槐黄县城,两人路过一座老字号的酒楼,占地不大,却有三楼,这里曾经是小镇最高的建筑,不过三楼不对外开放。
陈平安临时起意,说去里边喝酒,还笑着与宁姚说早年一般只有福禄街和桃叶巷的有钱人,才会来这边喝酒,不然就是龙窑老师傅在这边收徒办酒。
在京城火神庙那边闲聊,陈平安才知道,其实这栋酒楼是封姨的产业。三楼就是她的一处歇脚之地。
除此之外,封姨还攒了不少地契。她还泄露天机,说那些如今已经转为民窑的龙窑窑口,其中大半是老车夫名下。老车夫平时就住在二郎巷那边。至于中土阴阳家的陆尾,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都有不少宅子。
陈平安选了一个靠窗桌子,只要了一壶酒。酒壶酒碗,都是本地烧造的青瓷。
宁姚只是喝了一碗,却也没拦着陈平安喝酒。
这座酒楼,早年曾经来过一位稀客。
就连名义上的酒店掌柜都没当真。但是真正的酒楼主人,封姨却有过幽幽叹息一声。
一位双鬓霜白的学塾先生,曾经在这边要了一壶酒和几碟佐酒菜,自饮自酌。
而从酒楼二楼窗户望去,刚好能够看到街上那座牌坊的一块匾额,当仁不让。
只是此举,也绝不是什么轻松事,有些地方上的山水神灵,不太管事还好,也就疏漏过去了,可一旦被某些山神土地、祠庙水仙察觉此事,无异于挑衅,往往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撑伞女鬼在生死一线间,下意识抬起眼帘,看了眼前边的书生背影,她有些神色恍惚,恋恋不舍,又释然一笑。
在竹楼和崖畔石桌之间,铺有青色石砖,可以在此六步走桩。
只见那人拍了拍腰间狭刀,笑道:“我叫陈平安。是一名剑客。”
陈平安忍了又忍。
陈平安,在你眼中的书简湖所有枉死之人,其实下场都很好,不但皆有今生或来世,而且都有额外的机缘与福报。
龙州,已经正式改名为处州了。
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小陌在旁研墨,陈平安提笔写下四个榜书大字,落款是落魄山陈平安,还取出一方私人印章,钤印其上,陈十一。
陈平安已经事先跟小陌打声招呼,会将这份礼物,转赠刘羡阳。小陌最好说话,对此当然无所谓。
几乎同时跟小陌抬头,望向落魄山上方的天幕处,有一道纤细剑光落下。
老人在南苑国京城的一座小寺,都没有交待任何遗言。
“我只有一事,不与于供奉说什么客气话。”
陈平安担心小米粒多想,再次承诺道:“我和小陌这趟出门,不会很久才回家的。”
“小陌啊,我得怨你了,习惯了一起出门游历,以后怎么办,由奢入俭难啊。”
到了槐黄县城,张山峰没有跟着陈平安住在山上,而是在骑龙巷草头铺子那边落脚住下了,跟贾老神仙,陈灵均,还有个叫仙尉的年轻道士,美其名曰要为他接风洗尘,又是一顿酒喝了个昏天暗地。然后张山峰偷偷摸摸让陈灵均带路,说要去趟铁符江的水神娘娘庙,陈灵均挤眉弄眼,心领神会,那儿的姻缘签,极其灵验!只是问题在于那位水神娘娘已经搬家了,这点小事,难不住陈大爷,带着去了龙州别处的一座山神庙,一样灵光。仙尉一开始听说是去铁符江水神庙,就要跟着,等到再听说去某个山神老爷那边烧香,他就不乐意去了。
小陌笑着不说话。
然后魏羡就瞧见了个衣衫褴褛的女孩,身形消瘦,面色枯黄,但是一双眼眸,不同常人,行走之时,呼吸,脚步,都很沉稳。
只是一到拜剑台,就听说俩孩子要离开落魄山,而且好像还对陈平安怨气不小,宁姚就气不打一处来。
如今的陈平安,跌境惨了,让她有些放心不下。
一双好似璧人的少年少女,先后落座。
徐远霞一脸怀疑。
书桌上摆放了两部印谱,当之无愧的初本。
都是些鸡毛蒜皮,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说到了那个当了窑工学徒的少年,他经常会帮她们家做些庄稼活,每次都是主动开口,或是比如农忙时,他就会“偶然”路过田地。而且她们家的稻田,抢水的时节,总是不愁没水。一般人家,晚上去田边两趟就算顶天了,但是独独有个人,不是这样的,经常一整宿,就待在田垄那边。
徐远霞坐在小陌身边,轻声笑道:“这帮小兔崽子,哪里看得出深浅,让小陌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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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一处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找到了一座没有立碑的小坟头。
陈平安笑着点头,喊出了对方的名字,“艳梅,是很多年没见面了,之前只听说你们家搬去了龙州城,没想到你在这边。”
今天山中何事?好友相逢,松酿酒,春水煎茶。
小陌从袖中摸出一本婉约词,就坐在一旁翻书看。
陈平安站起身,不等他说话,叶青竹就下意识后退一步,陈平安笑道:“没事,今夜就是来见见水神娘娘,邻居多年,都没登门,不合礼数,回头去我们落魄山做客,我再尽一尽地主之谊,请水神娘娘喝酒。”
此事崔瀺早有安排,无一例外。
只是再一想,自己这点微末道行,何至于让眼前这位一手道法深不可测的仙师,如此算计陷害?
转念一想,她又有些揪心,莫不是对方垂涎自己的……美色?
陈平安什么误会都扛得住,独独受不了这等冤枉,气笑道:“赶紧跟随书生过河,少想些有的没的。”
崔嵬这位元婴境剑修当时并没说什么,只是一言不发,默然离开拜剑台。
再施展水云身,进入宋集薪的书房,都不用如何翻箱倒柜,就在一只摆放在书架上的清供瓷瓶中,打开一层玄妙隐蔽却不难开门的山水禁制,最终被陈平安找到了一片碎瓷,于此之外,还有大骊太后南簪留下的几页泛黄纸张,是出自三山九侯先生的道诀残篇。
茶叶是小暖树今年谷雨前后送来的新茶,来自彩云峰的几棵老株野茶,暖树负责采摘,再交由老厨子亲手炒制。
小姑娘拍了拍心爱挎包,给好人山主小声解释道:“这座‘陪都’之内,暂时只有一部分兵马驻扎在里边,随我南征北战,主力待在别处按兵不动嘞。”
如今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
对于九个剑仙胚子来说,不觉得奇怪,只有一种心思。
从买酒到还碗,小女孩从头到尾,都无言语,算好时辰和脚力,在暮色里趁着尚未夜禁,默默返回县城。
今天落魄山的一张桌子,热热闹闹,坐满了人。
少年曹荫,字凤生,是曹氏旁支子弟,是个剑修胚子,少女是赐姓,姓曹名鸯,小名梧桐,如今她已是四境武夫,底子打熬得还算不错。
馆主为何在江湖上、尤其是同行里边的口碑那么好?还不是输拳输出来的香火情?
要不是馆主确实为人厚道,顿顿饭菜油水足够,从不拖欠薪水工钱,否则还真留不住几个人。
徐远霞朝陈平安招手道:“过来,教几手拳桩拳招。”
在大门关闭后,老夫子站在白云上,微笑道:“既然不舍,何不挽留。”
徐远霞看着演武场上,那个拳脚越来越快的青衫身影,微笑道:“我也就是年纪大了,要是早个十几二十年,肯定要跟小陌喝个不醉不归。”
陈平安没有跟他们多聊什么,在他们离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掌律长命,将待在藕福地的裴钱喊回落魄山,说自己在竹楼二楼等她。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看着那个叶青竹。
陈平安也不好解释什么,若是自己直接去水府,她这个庙祝就白当了。
在崖畔驻足片刻,陈平安回到竹楼住处,拿起那两本印谱,准备出门游历了。
落魄山的供奉和客卿,在前山的竹楼附近,都会有自己的宅子,其实已经所剩不多了,供奉小陌赶巧,与一同上山的客卿仙尉,刚好还有两处闲置宅子,不然他们还真就只能搬去后山了,以落魄山的门风,绝不会因为小陌是位飞升境,仙尉来历极大,就在这种事情为他们破例的。
陈平安说道:“我是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裴钱就是不说话,她身上也无拳意聚拢。
言语之间,她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子,“十六颗神仙钱,就是奴婢的全部积蓄了,只求仙师让奴婢只留下一颗,好赠予前边的那位恩公。”
一个还能年轻的年轻道士,一个已经不再大髯、也不再远游的大侠。宝刀未老人已老。
陈平安卷起袖子,沉声道:“我不压境,分出胜负。”
一个九境武夫,已经可以打破瓶颈却故意压制,一着不慎,是会有大隐患的。
小陌找到了大管家朱敛,说了自己想要建造一座书楼。
那么以后披云山再有酒宴,便是愿意邀请他小陌来做客,也绝不来了。
陈平安立即一手抓住魏山君的手臂,一手按住小陌的手腕,埋怨道:“都是自家人,瞎客套,小陌啊,你当我们魏山君是什么人了,收起来收起来。”
先前我好不容易从青神山夫人那边,真金白银买来的竹子?我白送给披云山啦?
鱼虹、周海镜之流的九境武夫,有幸对上自家公子,就是一拳事。
已经察觉到了裴钱的异样,之前落魄山观礼正阳山,裴钱说了句,回了落魄山就破境,结果一拖再拖。
晏胖子当年想买,不给。价格可以谈,休想。
转身与驾云雾的城隍爷那边一抱拳,便施展云水身,与小陌继续赶路。
眼前这个担任新任庙祝的妇人,他还真认识,其实还是个同龄人,比陈平安稍大个两三岁。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只是与这位文庙圣贤作揖告别。
难得开口,骂几句,是有的救,说明练剑资质还凑合。
庙祝妇人,一头雾水,聊事情,为何不去祠庙里边聊?不得讲究几分待客之道?自己也好备些酒水蔬果。
陈平安突然有些心中发毛,看了眼小陌。
好像所有的道理,都在竹楼这边的一场场教拳喂拳中了。
魏檗将那青玉斧和黄玉钺收入袖中,微笑道:“喝酒还是喝茶,听你们的。”
其实一开始宁姚也没想着说这么多。
落魄山竹楼那边,赶来一大堆凑热闹的人,只有裴钱最呆滞无言。
于樾一见着陈平安,就知道隐官大人的意思了,就愈发宽心几分。
还是一位已经站在人间之巅的止境武夫。
一起交给喜欢读书的贺乡亭,陈平安说道:“这本《剑术正经》,你们最好都要仔细翻阅,至于其余书籍,各凭喜好,看不看,看多看少,是无所谓的。”
回头再看那位青衫刀客的行事风格,好像与外界传闻不太像啊。莫不是城隍爷看走眼了?
城隍点点头,“做不得假,千真万确。”
魏羡听完过后就上心了。
小陌心定几分。
书房没有锁门,其实里边就没几本书。
等到于樾三人登上渡船后,陈平安和宁姚站在栏杆附近,挥手作别。
裴钱咧嘴一笑。
“是我絮叨了。”
米裕,小陌,仙尉。
朱敛说道:“先前东山暗中假扮郎中,给帮忙看过了,身体无恙。”
后来认识了刘羡阳。
宁姚的道理很简单,她没有说崔嵬的选择是对是错,也没说于斜回的执拗是好是坏,只是让于斜回自己去证明。
他们大多认识此人,姓陈。是老馆主的朋友。
从披云山返回落魄山。
很多的少年意气,总觉得天大地大,都是我的,只敢看我要不要而已。
至于去落魄山做客一事,简单得很,拖字诀!
陈平安自有理由,“不一样,这可是我从仙簪城那边辛苦抢来的,跟寻常物件,意义大不一样,搁在飞升城,最最适宜,谁让仙簪城敢跟剑气长城比高。”
陈平安望向魏山君。
小陌摇头道:“各有高低,各有见闻。”
要不是从后山来竹楼崖畔这边,还有一大段山路要走,可以让她赶紧平复心情,估计到了这边就要问答失仪了。
陈平安觉得自己到底是技不如人,只得收起手,双手笼袖,笑道:“小陌啊,我们可以等着下场夜游宴的请帖了,毕竟机会难得,不是经常能碰上的好事。”
一摸那孩子的滚烫额头,再摸脉象,少年哪怕只是粗通药理,也知道不妙。
朱敛呲溜一声,抿了一口酒,笑问道:“小陌老弟,仙尉道长,可还算能下筷?”
其实不太适宜。幸好于樾不是心眼小的老前辈,不然就凭这番话,估计就要被记仇几分。
朱敛笑道:“羡慕羡慕。像我那书楼,至今就还没个名字。曾经与公子求过墨宝,终究不成呐。”
至于白玄,挨了顿训。
陈平安又拿出一摞书,最上边,是一部《剑术正经》摹本,是陈平安亲手抄录的。
妇人一时间又有些失落。
其实知道裴钱为何一定要如此压境。
那个男人还是坚持己见,“只管传信水府,我就在这边等着水神娘娘。”
也就是龙州地界,才不起眼,不然搁在藩属小国的山水官场,那可是实打实的一方封疆大吏了。
不过刘羡阳也说,不管如何,顾璨独独对你,还是很念情的。
两人被朱敛安置在了落魄山的后山一处府邸中。
屋内一时间烟雾缭绕。
只是书上说了,处得意之境,莫与失意人说得意事。
陈山主不这样,魏山君还心里没个谱,陈平安越是这样,魏檗就越知道自己不收礼物,肯定得悔青肠子。
如此一来,小米粒就坐在了中间。
门外不远处,站着个小陌。
去那香烛铺子收徒一事,异常顺利,魏羡都没银子,只是答应帮她找失散多年的爹娘就可以了。
叶青竹很想说我不去。
那条渡船渐渐远去,如一鸟没长空。
陈平安说道:“境界一高天地就小,好像山下都是些琐碎事。这么说也没错,只是你我的一个停步,些许光阴,相差不过是你陪着我乘坐符舟悠然看山河,与我被你拽肩赶路的一点区别。可是对于别人来说,可能就是生死,大道,跪在地上磕头求饶都避不开的劫数,是就此天各一方,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才可谓用情极深、起怨极长,不敢恨,只能怨,道尽女子哀思苦楚。
在山路上,小米粒走在最前边,双指捻住一颗金瓜子,高高举起,摇头晃脑,百看不厌。
然后她就要啐那狗屁仙师一口,总要吐他一脸唾沫才甘心,再沦为对方一桩斩妖除魔的功德。
外边有人似乎脚步匆匆,还摔了一跤,便有了撕心裂肺的哭腔,少年顾不得穿上草鞋,就光着脚跑了出去。
虽说如今陈平安肯定混得不差,都能与北岳山君合伙做买卖了,那座财运滚滚的牛角渡,听说陈平安是有分账的。
宁姚歪了歪脑袋。
渡口这边,晌午时分,大日照耀,有个女子撑伞而行,踩着一双绣鞋,紧紧跟在一位进京赶考的士子身后,有意无意,刚好躲在读书人的影子里。
而且小坟一样有年年添土的迹象。
在夜幕中,陈平安搬了条小板凳,坐在一座龙窑的窑头附近,独自坐了一宿到天明。
不然凭借小陌对其勘验心弦内容,这位女鬼,对错已分,善恶已明,陈平安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咄咄逼人”。
于樾这位流霞洲剑修,却是皑皑洲密云谢氏的客卿。
年轻道士笑嘻嘻道:“还是徐大哥你英俊些,不总说相貌一事,我和陈平安加一起,都不够看?”
陈平安笑道:“在落魄山,你们不用太过拘谨,平时修行练拳之余,可以随便走走看看。”
小陌说道:“公子传道法,小陌受教了。”
见师父已经走向门口那边,坐下穿布鞋,裴钱一下子轻松了,屁颠屁颠跟着师父坐下,小声笑道:“师父,我是说实话啊,要是真分胜负,少则三拳,至多五拳,就可以结束了。”
桌上还有一根崭新旱烟杆,和一袋子烟草。
晚上还有一顿宵夜,徐远霞拉着三人离开武馆,找了个开在陋巷里边的小馆子,这顿酒陈平安跟张山峰敞开了喝,就像起了内讧。
武馆镖师,只见那个青衫刀客,快步而行,举起双手,分别与徐远霞和张山峰握住手。
先让那个只是哭的妇人,不担心,再从妇人手中接过孩子,他抱着孩子一路飞奔,跑向杨家铺子。
陈平安从剑气长城带回来的九个孩子,都各有归属了,不再只是待在拜剑台那边埋头练剑了,都有了真正的未来。
武馆这边还有走镖的挣钱营生。
她如坠一处仙家清凉境地。
先前听说要来见这位山主,曹鸯其实整个人都懵了,脑子一团浆糊。
小陌都没说什么,只是双手持杯,仰头,一饮而尽,再酒杯朝下。
小陌说不用那么麻烦,如果不坏山上规矩的话,可以将自己那座宅子拆掉,在原址建造书楼,他可以将书楼当作一处修道府邸,而且书楼只需要两层高。
因为曹氏已经给落魄山悄悄送来了两人,两个曹姓子弟,一双少年少女。
你有什么脸瞧不起米裕?他米裕在金丹、元婴的地仙两境,杀妖战功汇总起来,高居第一,甚至超过了半数的玉璞境剑修。
陈平安祭出符舟,将师徒三人送往牛角渡,宝瓶洲如今还没有直接去往皑皑洲的渡船,需要等待一条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
“好名字。”
不管她以后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陈平安从咫尺物里边取出一大两小的三只多宝架,从取材到卯榫,都是亲力亲为,小的多宝架,可以完整存放和取出,至于那只大的,得陈平安临时当个木匠,蹲在地上组装起来,大功告成之后,陈平安拍了拍手掌,转头望向靠窗的桌凳,搁放多年,所以还是一张小小的书桌,高高的凳子。
一路飞奔,逢水过水,逢山翻山,偶尔歇脚都是在水边,裴钱就会抓几条鱼下锅炖,生火煮饭,鱼汤泡饭,确实有点咸了。
光是回礼一事,就已经让小米粒的脑瓜子不够用了,只得与暖树姐姐、景清还有老厨子都问了一遍。
两个孩子咧嘴笑了笑,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在年轻隐官这边露出笑脸,而且真诚。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也知道?”
徐远霞的弟子郭淳熙,受过情伤,成了个成天浸泡在酒缸里梦游的酒鬼,只是先前与周肥投缘,离乡一趟出门,如今莫名其妙就成了真境宗次席供奉李芙蕖的弟子,从一个混吃等死的武馆弟子,开始登山修行了。每隔半年,郭淳熙都会寄信回来,跟师父报个平安。
故而今天她与陈平安见面,就像与一位在世神明恭谨敬香。
少女的身形落在裴钱身后,站在原地不动,背对着裴钱沉声道:“大师姐,卖我一个面子,你与白玄的恩怨一笔勾销了,如何?”
陈平安抬起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宁姚的眉头,歉意道:“离着大剑仙又远了,不许着急啊。”
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一道身形,拔地而起,去往天幕。
那河伯也是个犟的,即便见着了官场上司的一郡城隍,仍然非要问出个缘由,才肯让路,城隍爷心情极好,非但不恼火,反而与河伯说了,那位青衫剑仙,正是大骊龙州落魄山的年轻山主,陈平安,一宗之主。
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走入裴钱的宅院。
其实泉水评点一事,出自董水井这位墨家赊刀人的手笔。因为其中登评上榜的三口泉水,都是被他包圆了的。
小陌怔怔无言,随后心悦诚服,转身抱拳道:“朱先生妙语连珠,如婀娜仕女从画卷中蹁跹而来,无自芬芳。”
宁姚点点头。
小陌赠送的月宫遗址,来自一轮皓彩明月,就像一座古老另类的避暑行宫。
陈平安坐在竹楼一楼那边看书,在深夜时分,去了趟泥瓶巷祖宅,点了盏灯,坐了一宿,也不觉孤单。
后来她带着孩子,艰难生活,就又有人开始说怪话,说等着瞧吧,迟早连你顾家的那根独苗,都要被那个姓陈的克死了,早晚的事。
宁姚还是只点头,不说话。
浩然九洲的九股武运。
一码归一码,我与喜烛道友是一见如故,你有脸拦着,我就有脸收。
什么裴钱……
最西边的宅子,是李槐家的,前些年在这边还办了场喜酒,是李柳嫁给了个外乡读书人,据说是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哥,让妇人狠狠扬眉吐气了一场,都不骂人了,那段时日,妇人最喜欢闲逛了,见了谁都笑脸相向的,其中不少都是吵过架甚至是挠过脸的街坊仇家。只不过这会儿一家人又回了北俱芦洲。
魏檗毕竟是一岳山君,已经知晓眼前这位来历不明的年轻修士,道号喜烛,名叫陌生,是落魄山新收的供奉,还成了大骊刑部那边的三等供奉。
贺乡亭接过书籍,与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落魄山的陈先生,郑重其事地作揖道谢。
裴钱来了。
以前小镇当地人,嫁娶都颇早,好些女子十四五岁就会嫁人了。
靠着墙壁的一面架子,放了裴钱多年游历积攒下来的各种宝贝,高高低低随便摆放着,也没什么品秩高不高的。
陈平安伸手轻轻按住两个孩子的脑袋,“修行是为了更好的人生,但是人生不只有修行。这个道理,可以暂时不用懂。”
小陌意外惊喜,赶紧起身,作揖致谢。
还有床底下那几只箱子,装满了账本,还上了锁,连暖树姐姐都没有钥匙哩。
陈平安笑道:“不用这么想,本就不是什么大是大非的事情,山上修行,讲究各自缘法,有些事情,我在那个位置上,必须得做,你们也在自己的处境里,一样会想。如今要分开了,我就与你说句心里话好了,你们要是不那么想,不疏远我,我这个隐官,反而觉得不对劲,要看轻你们了。”
隐匿身形,御风远游,在一处寻常渡口的上空,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停下脚步。
宁姚今夜就住在小暖树那边的宅子,小米粒经常跟暖树姐姐蹭被窝,就也跟着去了,反正那边的被褥多得很呐。
当年自己接拳之时,撼山拳走桩递拳,将近一百六十万拳。
宁姚神色淡漠道:“你们两个,给我一字一句记清楚了。”
顾祐曾言,天大地大,神仙滚蛋。
顾璨是一个打小就性情凉薄的孩子,这个小鼻涕虫,养不熟的。
这么多年,她偶尔想着,哪天与那个曾经的泥瓶巷少年重逢了,对方会不会感到有些……遗憾呢?
不多,准确说来,好像只有暖树和小米粒两个乖巧小姑娘了。
郭竹酒走到裴钱身边,开始绕着裴钱兜圈子,最后她伸手挡在嘴边,在裴钱耳边小声嘀咕道:“大师姐不小唉。”
也不知怎么回事,那个青衫男子,竟然徒步行走,为馆主牵马而行,有说有笑。
他娘的,难不成仙尉当时在小巷,并未看错小陌?
自己防来防去,何等辛苦,何其缜密,结果这种事情也能灯下黑?
于樾竖耳聆听,老人其实比俩孩子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悄然落下身形,走到那撑伞女鬼身边,双指并拢,轻轻抵住油纸伞,以心声笑道:“姑娘如此取巧赶路,算不算有伤天理?身为见不得光的鬼物,随意踩踏阳人的影子,伤人元气于无形,就不怕凭空多出劫数加身,反受其咎?”
要说于樾半点不心慌,是自欺欺人,所幸米裕每次眼神不善,都未真正如何。
虞青章憋了半天,闷闷道:“隐官大人,对不起。”
陈平安自嘲一笑,略有歉意,不再多说什么。
要说奇人怪事,陈平安还真没少见,以至于见着了所谓的山上神异,早已见怪不怪。
“换我来教。”
按照世族豪门的规矩,少女就是曹荫的侍女兼任死士了。
可如果让她飞剑传信,叶青竹就得念她的情,这位水神娘娘会觉得没白请你当庙祝。
那么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绝不会因为返回浩然天下,就会只说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轻巧话。
那城隍爷与日游神和枷锁将军两位佐吏,与那个自报名号的青衫客恭敬还礼过后,城隍爷按下云头,来到岸边,让那本该拦路的河伯,只管为女鬼放行。
就像齐先生护住一座骊珠洞天。每一位小镇年轻一辈的成长,都可以多证明一分,此事没有那么不值得。
是魏羡在藩属小国小地方捡来的弟子。一个孤儿,四岁就开始修行?
师徒双方,第一次见面,魏羡当时正在一处驿路旁的酒肆喝酒,就只要了一碗,不然喝酒误事。
此后一路,陈平安都在演练那道剑光遁术,一旦精神不济,就转为更加熟稔轻松的云水身,只是御风速度就要慢上一大截,一旦疲惫不堪,就祭出符舟,或是让小陌按住肩头,拖拽远游,前者属于钱看风景,后者纯属赶路,风驰电掣。
天底下都找不到一个“哪怕只是像宁姚”的剑修。
一行三人,逛过了红烛镇,陈平安在书铺那边跟掌柜李锦买了几本书。
“尤其虞青章和贺乡亭都是贫寒出身,突然换了个成长环境,生活骤然优渥,所以更要注意此事。我们这些当师父的人,当传道人,言传身教,比起给一两部珍贵秘籍,要更重要。相较而言,天底下最不需要自己去找钱的,是谁,正是剑修。”
心情复杂的陈平安,离开裴钱的宅子后,还是心情复杂。
再就是谁都不拘束,也没什么相互敬酒的繁文缛节,能喝酒喝,吃菜就吃,甚至都没有那种寝不语食不言的瞎讲究。
此后陈平安在武馆接连住了三天。最后是徐远霞赶人了,笑骂陈平安和张山峰两个缺心眼的王八蛋,是在这边混吃混喝不说,还要眼巴巴等着自己死了好分家产吗?
这几天陈平安都会教拳和喂拳,武馆弟子们终于后知后觉,对其印象大为改观,才相信这个陈公子,真是个高手,估计至少能打两个馆主。
她撑着的那把油纸伞,已经被那青衫刀客以手指按住,她只得站在原地,前边的书生却浑然不觉,只是向前缓缓行走,等她那双绣鞋,离开了书生的影子,霎时间地面滚烫犹如一座油锅,让她在阳间无立锥之地。
魏檗听得一愣一愣的。
陈平安会心一笑,有小陌待在身边,确实可以省却不少事。
陈平安停步,俯瞰渡口,就是为了确定那头鬼魅,是求活,还是求利。若是后者,那就真是命定劫数了。
宁姚果然是宁姚。
武馆门房,还是上次那个鸡同鸭讲的年轻人,还是郭淳熙的弟子。
陈平安双指弯曲,一个板栗打得裴钱抱头。
见那裴钱又用那个招牌动作斜眼自己,白玄立即缩了缩脖子,抬头看月。
小陌说道:“听朱老先生说,落魄山的风气由来,归功于公子的正本清源,以身作则。”
徒步走出很远后,陈平安回望一眼,就此御风离开。
前些年,约莫是祖上积德,她竟然被水神娘娘相中,当了这玉液江水神庙的庙祝,就是半个山上人了,虽然不曾修行仙术,但是也见识好些个神仙老爷了,有官帽子的显贵,穿金戴玉的妇人,更是不少,有两个还是传说中的诰命夫人呢。
张山峰这个傻了吧唧的,竟然端着一碗酒水在旁,正在那儿用喝酒解酒还魂呢。
所以落魄山观礼正阳山,中土文庙议事,老人都是知道的。
坐镇宝瓶洲天幕的那位儒家文庙圣贤,打开通往五彩天下的那道大门。
她其实一开始,就只是想着在红烛镇那边耍一耍,就可以打道回府。
还有几本从大骊京城书铺买来的圣贤书籍和文人笔记。
匾额榜书四字,拳镇一洲。
宁姚有些好奇李柳竟然会嫁人,陈平安笑道:“好像是了却前世宿缘,斩断红尘,从此安心修行,跻身飞升境,问题不大。”
女鬼一张脸庞,异常雪白,转头望向那位青衫刀客,她惊骇万分,颤声求饶道:“仙师,奴婢是有苦衷的,求求仙师发发善心,只要让奴婢过了这条河,就会立即离去,仙师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朱敛点点头。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凭借记忆,点燃旱烟,结果只是一口,就被呛得不行,咳嗽不已。
剑斩高位神灵。
她问道:“陈平安,这个是你闺女?”
朱敛忙碌间隙,瞥了眼词集上边的内容,笑着摇头道:“百开时最思君,百谢时最恨君?”
山路拐弯处,缓缓走出一个腰间叠双刀的青衫客,笑道:“打劫。”
所以后来,她克死了男人,成了个寡妇,小镇很多人都说是怪她自己,因为被那个两家宅子离着不远的孤儿害了。
陈平安怒道:“裴钱,要是与人对敌,你这会儿已经死了!”
两碗喝完,一叠放,就归还掌柜。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我送送你。”
于樾由衷感叹道:“隐官大人,这哪里是絮叨,是剑术,是道法啊。”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他们不得不承认,模样是有几分周正的,至于拳脚本事嘛,既然是自家馆主的江湖朋友,高低有数。
于樾收敛笑意,继续说道:“再劳烦隐官大人,帮我捎句话给米剑仙,于樾心中敬重米裕,半点不假。”
下了山,路过一处客栈,四人坐在一张桌上,馆主破例,不但自己在走镖的时候喝了酒,还准许所有武馆弟子得以饮酒一碗。
陈平安一脸无所谓道:“不奇怪,毕竟是我的开山大弟子嘛。”
裴钱只是后撤两步,背靠墙壁,陈平安差点就一拳打在她额头上,强行收拳,又气又笑,最后便只剩下心疼,无奈道:“算了。”
裴钱有些神色慌张,怔怔看着自己的师父。
每次都是缓缓登山,匆匆下山,回到家中,喝过了酒,醉醺醺睡去。
于樾是直爽人,哈哈笑道:“之前嘴欠,米剑仙喊多了,怵他米裕。何况我也担心这种诚心话,不被米裕当真。由隐官来说,米裕肯定愿意相信,我不亏,还有赚。”
回到落魄山。
可终究不如自己待在他身边啊。
据说如今宝瓶洲山上都有人开始坐庄押注,披云山何时举办下一场夜游宴了。
眼前青衫。
顾祐的那个化名,其实是别人的名字,只是一个走江湖的四境武夫,为了救下一个路边乞儿,死了。
陈平安玩笑道:“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啊。”
听得陈平安一愣一愣的。
陈平安悻悻然。
妇人有些失落。
河伯突然问道:“真是那个落魄山的陈剑仙?”
老剑修听完之后,此刻只有一个感慨。
老剑修沉声道:“流霞洲剑修,于樾绝不让陈先生如此失望。”
陈平安抱拳告别。
先前那场正阳山观礼,陈平安托关翳然给巡狩使曹枰送去一封密信,收到信后,曹枰就不再参加庆典,直接走了。
小米粒皱了皱眉头,立即就笑呵呵了,“想啥呢,我气性可长,一颗瓜子都不给的。”
陈平安继续说道:“你绝不能让两个孩子在外边,明明他们占理,却被谁欺负。没有什么人情世故,顾全大局。剑修终究就是剑修,剑修必须是剑修。”
她在门口那边脱了靴子,犹犹豫豫走入屋子。
徐远霞聚音成线,说道:“这一路有劳小陌了。”
身后青壮少年们对视一眼。
官员调动不可谓不频繁,就像那个历史悠久的窑务督造衙署,更是早就换了个新督造,是个来自京城的世族子弟,不过好像越想有所作为,越无所作为,比曹耕心这个酒鬼的官场道行,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坟上有石头压着已经泛白的红纸,估摸着今年清明时分有人上坟,之后一场场雨水落在这边。
朱敛哈哈大笑道:“小陌兄半点不差啊。”
“拜了个好师父,就更要好好修行。哪怕在剑气长城,也不是每一位年少剑修,都能得到玉璞境前辈当那师父,被悉心传道。”
她容失色,强忍着疼痛,只得抬起一脚,踩在另外一只绣鞋上边。
有陪都,当然就还有座京城,当然就是她跟裴钱、暖树都有的那只青瓷储蓄罐了,是老厨子早年送给她们仨的。
女鬼也真的不敢多想什么了,战战兢兢收起那摞仙家符箓,施了个万福,道谢一声,快步向前,走出几步后,竟然发现自己哪怕没有走在书生影子中,一样行走无碍,她忍不住停步转头问道:“敢问神仙老爷的道号、仙府?”
煮茶一事,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曾经有个还不是妇人的年轻女子,一家三口住在这边,她爹娘逝世后,就嫁给了个姓顾的外乡人。
小时候,自己两次披麻戴孝,为爹娘送行,队伍里,都有那个年轻女子的身影。
其实就像早年岳青、米祜、李退密这些后来的大剑仙,还是孩子时,面对老大剑仙。
陈平安看了眼右护法的布挎包,笑问道:“那一大兜的金瓜子呢?是嫌重,就没带出门?”
走在泥瓶巷中,陈平安独自一人,没有在自家祖宅那边停步,而是一直走到了顾家祖宅。
可这么一桩事,还真让陈平安有点……惊着了。
老剑修是不好意思见着了山主,就立即动身赶路。不然被他一拐就拐走了俩徒弟,老剑修早跑了,再不识趣跑路,让某人眼不见心不烦,于樾都要担心被米大剑仙问剑一场了。
小米粒掩嘴而笑,一双眼眸眯起月牙儿,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新头衔,咱不承认不否认哈。
毕竟是个连自己两把本命飞剑都说成“俏不实用”的小陌。
她不用太在意什么,更懒得缝补人心。
陈平安走出竹楼,后边那座曾经栽种有一株紫金莲的小池塘,已经搬去了藕福地。
想起一事,陈平安继续以心声问道:“如今岑鸳机的爹娘到底岁数大了,两老身体还好?上次回乡,我就听小米粒说岑鸳机的娘亲感染风寒了。”
“虞青章,你的练剑资质,只算尚可,到底是怎么块材料,自己得有点数,修行一事就得勤勉,别到了浩然天下就忘本,别来那套什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记得多读点书,碰到事情多动脑子,多学学你们隐官。”
第二天清晨,返回落魄山,陈平安与宁姚又去了趟拜剑台。
宁姚眨了眨眼睛。
那女孩从兜里摸出几颗铜钱,熟门熟路跟酒肆掌柜买了两碗劣酒,然后也不挑选空酒桌坐着,女孩就只是蹲在路边喝酒,端一碗,喝一碗。
要不要脸?
因为是槐黄县城的小镇本地人,姓卢,不过跟福禄街卢氏关系早就疏远了,都攀不上什么亲戚,
她所嫁之人,也是家乡人,在龙窑当窑工,只是与陈平安当学徒的那座窑口离着远,她们家早年卖了宅子,举家搬去了州城,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富裕日子。
想那鸳鸯渚初次相逢,这位年轻隐官,何等胸有成竹,意气飞扬。
喝完酒吃过菜,陈平安脸微红却眼神明亮,站在窗口,望向那座牌坊楼片刻,收回视线后,与宁姚下了酒楼,返回落魄山。
动身赶路之前,徐远霞突然提了个要求,让陈平安帮忙写个大堂匾额,还说口气大些,得有气魄。
还说喝酒一事,每次就俩人,没啥滋味,得三个凑一堆,他要一挑二。
青衫长褂布鞋的老人,双膝微曲,手腕一拧,手掌握拳,缓缓递出向前,一手握拳,却是往回缩,“我撼山拳,最重一拳对敌,一拳守心意,故而哪怕迎敌三教祖师,只要拳意不散,人死犹可再出一拳!任你仙人术法通天,山岳压我顶,我撼山拳,开山便是!这是我顾祐七境之时,就有此悟,才能够写出这部拳谱的序言,你陈平安若想将来比我走到更高处,就当有此全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念头!”
小陌跟着自家公子一同御风远游,继续赶路,问道:“公子以往出门游历,都是这样……?”
一个眉发皆白的老人,骑马佩刀,估计是出门在外,老镖师就没怎么刮胡子。
后来不知怎么,又入了披云山那位山神老爷的法眼,就更阔绰了。
民以食为天,你吃饱了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是将这封信收入袖中。
虽然已经知道郭竹酒来到落魄山,陈平安却没有立即返回,而是让小陌带着小米粒先回,自己单独去往小镇。
朱敛,管着账房的韦文龙和张嘉贞。
那士子肯定有举人功名,因为身上有那一国礼部颁发的行书,故而身负一丝与京城遥遥牵连的文运。
落座后,抖了抖青衫袖子,施展水火两法。
这趟出远门,相对以往而言,其实不算远,很近了。
真当自己这位山君如何有钱吗?
那些操蛋的山水邸报,尤其是中岳晋青那边的几家仙家府邸,纸上落笔,更是喜欢含沙射影。
又是说给那位郡城隍爷听的,因为小陌那块大骊刑部的末等无事牌,好像不是特别管用。
城隍呵呵一笑,所以这就是你在这边当河伯、我在郡城坐镇城隍庙的理由了。
因为前辈崔诚就是在这一天走的。
当时米裕就跟着陈平安站在不远处,虽然宁姚说了句实话,可米裕还是臊得慌。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爱管闲事?”
陈平安笑容尴尬,“想啥呢,我怎么会误会小陌。”
如果说何辜这孩子一开始是不情不愿,可捏着鼻子也能认米裕当师父,那么于斜回就是死活不愿跟随崔嵬这个“叛徒”学剑了。
话说回来,北岳地界,谁敢轻易喝披云山的松酒?也就只有参加夜游宴了,才有机会喝一壶。
把仙尉给吓得酒醒了大半,倒是那个陈灵均,站在板凳上,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被裴钱以神人擂鼓式一一打碎。
尤其是贾老神仙那个拖拽极长的“啊”字,听得仙尉心里暖洋洋的。
双手抱着孩子的少年,使劲用额头敲着杨家铺子的大门,大半夜的,没有响应,满头汗水的少年就开始用脚踹。
我可以死,顾璨都不会死。
陈平安趁着魏檗发呆,以心声问道:“小陌,什么品秩?”
泉水是披云山中独有的碧玉泉,位列宝瓶洲名泉之一。
她沉默许久。
信上内容,就只有一句话。
其实陈平安也没真想把她和水府怎么着。
陈平安递过去一摞黄玺符箓,说道:“过河之后,与那书生报过恩,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去一个叫书简湖的地方,找个叫曾掖的修士,说不定你可以在那边修行。这位山上神仙不难找,你到了那边一问便知。要是你不愿远游,就随意了。”
魏山君亲手酿造的松酒,是一绝。只是名气不如长春宫酒酿那么大而已。
因为自家公子提及落魄山,对这位朱老先生的博学多才,无所不精,那是极为推崇的,公子给了个高到不能再高的评价,“没有朱敛不会的手艺,就算当下不会,至多给朱敛三两年光阴,他就会是这个行当里边当之无愧的宗师,不服气都不行。我之所以可以放心远游,朱敛这个大管家,功莫大焉。”
天底下最贵的仙家酒酿,除了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就是宝瓶洲的披云山了。
陈平安笑问道:“那有没有瓜子待客?”
蒋去正在闭关修行,陈平安就没让朱敛喊人。
顾祐当时为了试探自己的深浅,出拳很重,道理更重。
此后一路返回仙游县,得知陈平安这家伙竟然都要去桐叶洲创建下宗了,徐远霞就忍不住让陈平安赶紧滚蛋。
此言差矣,落入俗套了。
自家披云山的夜游宴,最早又是怎么来的?
披云山中何所有?岭上多彩云绿树、亭台阁楼。
没有明师指点,没有仙家秘籍,没有获得任何天材地宝,小女孩还不识字,就这么全凭自己看了几眼传说中的龟息术,就走上了修行路。
河伯心中得意万分,嘴上却说道:“一位剑仙的境界大过天,也大不过卑职在此恪尽职守的道理。”
陈平安端起酒碗,道:“回头帮你撰写序文一事,苏子也答应了。就等你写完,我再帮忙将手稿寄给苏子了。”
徐远霞也没当真,就当是孩子的玩笑话,答应了。
小陌难免有些疑惑,以朱老先生与自家公子的情分,为何如此?
那妇人有些不确定,脸上有几分喜悦,试探性开口问道:“是泥瓶巷那边的陈……平安?”
魏山君报以冷笑。
世道涂潦意难平,壁上龙蛇飞动。
不过仍旧于礼不合,确实是自己疏忽了,陈平安笑道:“赶早不如赶巧,我们这就去拜会魏山君。”
武馆弟子们,齐刷刷望向那个被馆主说得很玄乎的陈公子。
这甚至不是外人说的,而是刘羡阳说的。
陈平安拍了拍裴钱头顶的丸子发髻,轻声说道:“你回藕福地吧,明天就可以破境了。”
其实这里边藏着个秘密,才让董水井和林守一没有彻底死心,或者说才让他们俩个没有对那个王八蛋套麻袋。
何况小陌还极有分寸,次次都让徐大侠意思一下就成,要是徐远霞一口喝完,小陌就给自己再倒两大碗,导致徐远霞是敬酒也不是,喝酒也不是,每次在小陌这边,只能真的随意了,总之就是……挺开心的。所以徐远霞其实没怎么多喝,就是举起酒碗的次数不少,一来二去,反正就像是一场开怀痛饮了。
朱敛娴熟编织着竹箩筐,随口说道:“强者的善意,是一场温柔的春风。”
但是今天离别之际,年轻隐官的这番交心言语,才让于樾意识到眼前的年轻剑仙,其实还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是一位饱读圣贤书的小夫子。
孙春王更好商量,宁姚让小女孩至多甲子之内,跻身玉璞境,就可以成为自己的记名弟子。
然后来到自家祖宅门口,陈平安蹲下身挖开泥土,取出一只埋藏小巷多年的胭脂盒。
因为妇人还是未嫁少女时,曾经跟娘亲在灯下,娘俩一边缝补衣物,一边闲聊家长里短。
陈山主依旧视线坚定。
不知为何,刹那之间,杨老头的嗓音竟然在心湖间响起。
“飞升城在五彩天下落地生根,我这个当隐官的,都没有在场,也无道贺,太不像话了。”
小陌瞥了眼,大致看出真相,好奇问道:“按照山上说法,是那山水精怪,依附贵人身边,翻山涉水,好躲着修行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