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2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九）
仰止突然以心声问道：“能不能让我跟那位道友聊几句？”
陈平安停下脚步，扶了扶斗笠，似乎在与人商量些什么。
片刻后，远处便响起一阵驼铃声，黄沙古道，驼铃悠悠，有人头戴幂篱，身穿一件碧色长袍，牵了一峰白骆驼，姗姗而来。
大日悬空，烘烤大地，光线都是扭曲的，铺子里边那桌划拳的酒客，都纷纷转移视线，窃窃私语，牵骆驼的胳膊，露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腕，便开始猜测那女子的岁数了，不知相貌生得如何，有无可能是沽酒妇人的亲眷，芳龄几许，有无婚嫁……
只是很快就被另外一幕奇异景象遮掩过去，在远处空中，有车骑掠过座座山头，往酒肆这边风驰电掣而来，巡视阵仗很大，文武佐官，神女宫娥，得有小二十号人物，排场就像那些公案小说里边的八府巡按，手持尚方宝剑，鸣锣开道，有胥吏扛那两块山肃水静、生人回避牌，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
陈平安与走到身边的青同点点头，然后挑高视线，仰见黄幔青油车中有一少年，丰仪瑰玮，面白如玉，一双淡金色眼眸，正好往酒肆这边俯瞰而来，只是扫了一眼那两个过路客，便不再上心，用上了望气术，不过是一个五境武夫，一个洞府境女修，这么一双山上道侣，成为山神龚新舟的座上宾，绰绰有余，只是还真入不了自己的法眼。
在酒铺划拳的一大桌子精怪山鬼，纷纷停下吆喝，赶忙起身穿上衣物，着急了，都是就近胡乱拿了件衣衫穿在身，到最后便是瘦子挂宽衣、胖子衣衫紧绷的滑稽场景，只是时间紧迫，已经由不得他们换回衣物，一个个顿时头大如斗，谁不晓得那位府君最讲究那些虚头巴脑的礼数了，只求别因为这点狗屁倒灶的事被穿了小鞋。
本地山神老爷与那少女河婆，都已离开酒桌，来到铺子外边，迎接顶头上司的车驾。
双方一出一入，刚好与青衫斗笠的男子，头戴幂篱的“女子”擦肩而过。
青同点头笑道：“小事一桩，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书？是那三教典籍，稗官野史，还是志怪小说，才子佳人，武侠演义？”
仰止疑惑道：“第二笔定金，就只是这个？”
陈平安摇头道：“既然不是剑修，就少教剑修做事。”
仰止神色古怪，就这么喜欢骂自己？
仰止嗯了一声，“与小夫子有过一场君子之约，在方圆千里之地，我可以任意行走，只要不滥杀，就没有任何忌讳，而且我也无需给文庙做任何事，像我这种阶下囚，可能不多见了。”
那少女河婆张大嘴巴。
那队豪奢车驾缓缓停在地上，龚新舟扯了扯身边少女的袖子，快步向前，作揖道：“香榧山小神龚新舟，与朝湫河婆甘州，拜见梅府君。”
老山神更是泥塑木雕一般，心中叫苦不迭，我不会被杀人灭口吧？
这可比一位剑修同时拥有三四把本命飞剑还要稀罕了。
陈平安微笑道：“别忘了你此刻身处何地，真当是自己的地盘了？一位飞升境修士的心弦微颤，声大如雷鸣，就算我双手遮住耳朵，也是听得见的。你让我怎么办？”
陈平安问道：“你们俩聊完了？”
仰止也不与青同客气，说道：“每个种类，都来几本好了。”
陈平安笑道：“最少印谱的初刻本，是肯定没有这些内容的，如果我没有记错，似乎也没有什么‘脂粉卷’、“饮酒卷”之类的俏排版。”
老山神连忙提醒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你自己算算看，比咱俩高了几级？等会儿见着了梅山君，你千万别再像上次那样，拉着一张臭脸，梅山君府上管事的，上次来我这边喝酒，与我有几分香火情的，偷偷告诉我，青云府的稽查司，已经对你有了意见，明年的山水考评，你多半又要垫底了。”
仰止拿书中蒲扇指了指桌旁长凳，微笑道：“身为阶下囚，也没什么可讲究待客之道的了。”
仰止虽非纯粹武夫，只是天下修行，道理相通，青同这么一说就明白了。
仰止见那陈平安笑容玩味几分，立即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蓦然心惊，厉色道：“你能窃取心声？”
这个来历不明的妇人，在梅鹤看来，就是个希冀着在此结丹的野修，如果她有此意向，那么梅鹤此次出游，随身携带了一幅堪舆图，还帮忙朱批圈出几处，可以供她选择。自己已经很给她面子了，一个尚未结丹的龙门境练气士，自己却是堂堂府君，等同于一位金丹地仙，坐镇山河，那么对方只要不是剑修，就是条龙也得盘着！
当时周密还曾笑言一句，可惜米裕作茧自缚多年，不然要是被此人成功破境，再侥幸跻身了飞升境，恐怕剑气长城就要多出一个董三更了。
你这个外乡人，怎么如此不识趣，半点不晓得察言观色，你就没瞧见梅山君的脸色已经变了？
仰止笑道：“问剑？小陌？”
梅鹤摇摇头，将那本印谱丢在桌上，低头嗅了嗅瓶中香。
之所以直接没有报上印谱名称，主要是吃不住某个字的读法，行伍出身的老山神，到底是露怯怕出丑。
陈平安摇头道：“恨他做什么，有理由没道理的事。”
剑气长城里边曾经安插有不少蛮荒天下的谍子、死士，故而甲子帐那边，是知道不少内幕的，又因为宁姚的关系，对一个原本都不是剑修的年轻外乡人，就跟着上心了几分。想当年，就连那位剑气长城的玉璞境本土剑修列戟，他都暗中投靠了蛮荒，说真的，要是列戟当年在城头上，没有失手，而是一剑砍死了担任隐官没多久的陈平安，估计也就没后边这么多事了。
何况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说那梅老爷的青云府，每六十年一次的府君寿宴，次次都能够见到几条吓死了个鬼的剑光哩。
陈平安忍住心中别扭，亏得不是头一遭了，当初与陆台一起游历桐叶洲，自己也没少起鸡皮疙瘩，习惯就好了。
“随便坐。”
陈平安举起酒碗，朝一个方向稍稍抬高几分，然后一饮而尽。
梅鹤与龚新舟、甘州说了些官场话，然后就转头望向那个沽酒妇人，笑问道：“景行道友，就没想过在这边寻一处灵气稍好的道场，开辟府邸？”
仰止在陈平安重新落座后，问道：“某人是不是忘了给酒水钱。”
仰止明显有几分幸灾乐祸，之前没觉得梅府君如此顺眼，说话如此中听啊。
“两件事，我都可以答应。”
龚新舟拉着少女河婆一起送行，等到不见了车驾踪迹，这才返回酒肆，继续喝酒，桌上酒碗都空了，就一手一白碗走向酒缸，青衫男子已经站在酒缸那边，老山神去舀酒时，这个半点不懂人情世故的外乡人，这会儿倒是开窍了一般，没有自顾自满酒就作数，竟然主动帮忙舀酒了，老山神心中叹息一声，早干嘛去了，非要与梅府君在台面上争执那点不痛不痒的是与非。
“这个景行，别看她穿着朴素，其实家底颇丰，很有钱的，要是梅山君愿意。”
梅鹤脸色不悦，这个婆姨如此不识抬举，就别怪自己返回山神府后，接下来教她该怎么当个客人了。
当年城头之上，当时陈平安从列戟手中，接过一壶自己酿造的竹海洞天酒。
至于印谱本身内容，甘州并不感兴趣，读书人的活计，看着眼睛不累，心累。
青同环顾四周，说道：“文庙在这边好像没有设置山水禁制？”
仰止问道：“他还没有破境？”
但是仰止还真没听说过哪位练气士，能够一人拥有两颗金丹。
仰止道了一声谢。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难以望其项背者。
龚新舟连忙从袖中摸出一本犹带墨香的崭新印谱，双手递给梅鹤，谄媚笑道：“是一部新版刻出来印谱，小神闲来无事，随便翻翻的。”
要是不与陈平安喊来青同，聊这些有的没的，倒还好说，一颗道心死水微澜，一聊开了，仰止就难免气短几分，越想越憋屈。
这本印谱的序文中，有一句评价极高的赞语，百皕两谱广海藤，束之高阁类孤僧。
可惜列戟的那把本名飞剑“燃”，先是被米裕出剑阻拦，又被身穿两件法袍的陈平安，以一张锁剑符将“燃”禁锢片刻，最终列戟不惜炸碎一把本命飞剑，依旧只是重伤了陈平安，没法子，很多事情，差了一点，就是差了一万。
可能正因为列戟的出剑，才有了后来陈平安的秘密离开避暑行宫，去往牢狱内，才会遇到缝衣人，才能够承载妖族真名，才会合道半座剑气长城……
青同欲言又止，只是不好泄露天机，便捣浆糊一句，“确实有的。”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那梅鹤不是山君了，也还是一位开府的山神老爷，建造在跑马梁上边的山神祠庙，那叫一个气派，
每次山君巡游，更是地动山摇，再瞧瞧这会儿就站前边搓手的老龚，同样是个山神老爷，那栋破宅子，真是给人家梅老爷提鞋拎马桶都不配呐。
想来自己，也不至于退路被阻，被囚禁在此，只能每天卖酒看书打发光阴。
这位朝湫河婆，好像有件本命物，名为蛇盘镜，镜子名字，取自一句气魄极大的佚名古语。
因为城头那场变故，仰止当时就身在甲子帐内，与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在内，一起看着那个过程。
陈平安说道：“可以视为一种问拳。”
而那少女模样的河婆，名为甘州，她管着酒铺附近那条河流，名为朝湫，与河伯、土地公一样，在山水谱牒上边都是垫底的胥吏，甚至不如县城隍。
少女河婆看了眼老山神，皕这个字的读音，好像跟你说的不一样啊。
陈平安坐回原位，嘿了一声，“吾印遍天下，伪造者居多。”
然后仰止犹豫了一下，直愣愣盯住陈平安，说道：“先前我提议的那桩买卖，就真没半点想法？”
不愿多说此事，陈平安看了眼那个少女河婆，问道：“每天在这边卖酒，闲着也是闲着，你就没想过收取甘州为不记名弟子，传授给她一两种水法？”
陈平安笑道：“当然会。肯定是。”
梅鹤虽然奇怪对方为何会改变主意，却也没有多想什么，起身离去，登上青油车，乘云一般打道回府。
酒肆里边的三张酒桌，好不容易头回坐满客人，结果那帮酒鬼如获大赦，赶紧快步逃离酒肆。
仰止脸色如常，心中却很后悔当初这家伙宰了离真，独自站在战场中，手持一剑，剑尖指向他们这些旧王座，自己那会儿没有随便伸出一根手指碾死他。
仰止狠狠瞪了眼青同，青同满脸委屈道：“仰止姐姐唉，咱俩熟归熟，可别忘了我与隐官才是一伙的。”
老山神叫龚新舟，按照文庙颁布的金玉谱牒，如今官身品秩是从七品。
仰止也懒得多看那梅鹤一眼，“按照客人们私底下的说法，这家伙好像生前是个当官的，官做得还不小，什么学士尚书总裁官的，加上那些谥号追赠，弄了一大堆在身上，我至今也搞不清楚里边的门道，说话文绉绉的，跟他聊天，老费劲了。”
白帝城郑居中，铁树山郭藕汀。裴杯，曹慈……
仰止看了眼那个确实不讨厌的少女河婆，笑道：“之前没想过这一茬，既然你今天都这么说了，那就以后看心情吧。”
仰止不以为然，“破了境，成为一位浩然天下的大剑仙，意义又在哪里呢。要我说啊，米裕这种剑心粹然的人，当年就该跟随萧愻，一起去蛮荒天下的，留在这边，尤其是还多了个谱牒身份，只会束手束脚，就像衙门当差，出个远门还要点卯，何苦来哉。”
梅鹤也懒得继续与那妇人兜圈子，直奔主题，不给对方装傻扮愣的机会，“景行道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结丹一事，可是要消耗一地山水气运的。”
少女河婆伸长脖子瞧了瞧，也没如何当回事，只是发现那个老板娘，突然站起身，好像有真正的贵客登门了，顺着沽酒妇人的视线望去，是个满身书卷气的中年儒士，瞧着有几分眼熟啊，儒士身边跟着个穷酸老书生，就很面生了，两个读书人一并往这边走了，朝湫河婆再一个眼，那穷酸老者便好似缩地山河，来到了酒桌旁边，一拍老山神的肩膀，大笑道：“这位山神老哥，书上印文俊不俊？！”
“不必以己度人。”
梅鹤又翻了几页印谱，“就说这方印章，‘山河’二字，岂可刻得如此支离破碎，再说这方，‘豪杰’一语，就犯了失之纤细柔媚的错误，显而易见，这位隐官大人，功夫都在习武练剑两事上边了，于书法一道，耗费的力气不多，不过也算有情可原，毕竟是位剑仙。”
仰止说道：“叫梅鹤，曾是小国山君，世事变迁，换了国姓，他期间押错注了，就被新皇帝记仇，找了个法子撤销山君头衔，降为一地山神，反正在这边也没谁管这套繁文缛节，梅鹤如今算是管着这一片的万里山河，不过道行浅薄，就是个小小金丹，文庙那边显然没有通知梅鹤，所以既不知道我被拘押在此，也不清楚此地的真正来历。只将这片火山群，当做一处灵气淡薄的鸡肋地盘，把我当作一位嬉戏人间的龙门境修士了，可能是修行火法的缘故，所以才在这边扎根，结出一颗金丹，大概是想与我收点买路钱和安家费吧，这些年里，先后两次暗示我，我只当没听明白，估计这次来，是要与我下最后通牒了。”
仰止倒是不介意陈平安的言语，只是好奇问道：“谁是？”
老山神听得差点翻白眼，跟我老龚混？你穷，我辛苦持家又攒下几个钱了，伺候得起你这个小姑奶奶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万一哪天你想要嫁人了，嫁妆不得自己出？龚新舟只得继续苦口婆心劝说道：“信我一句，逢人给笑脸总是对的，朝湫再小，也是自家低头，关起门来就不受气。”
这个外乡人，咋个这么凶啊。
浩然天下的剑修，即便境界比米裕更高，肯定会稍稍拖泥带水，做不到米裕那般……出剑杀人不用过脑子。
陈平安点点头。
老山神以心声解释与她道：“其实是个多音字，我也不算读错了。”
陈平安猜出心思，笑道：“要是你们俩能够在礼圣的眼皮子底下，做成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也算本事了，我拦个什么。”
那帮总算借机重新换好衣衫的精怪们，畏畏缩缩躲在山神、河婆后边，一直在使劲抖动衣襟，好让身上浓重酒气转淡几分。
见那妇人笑了笑，却未言语，梅鹤便取出一只瓷瓶，拧开盖子，香扑鼻，嗅了嗅，笑问道：“这两位是？”
梅鹤接过手中，先扫了几眼序文，再随便翻了几页，“这皕剑仙印谱，加上之前的那本百剑仙印谱，就是个东拼西凑的玩意儿，落在真正的读书人眼中，就是贻笑大方，两部印谱连同那些印章，也就是在那剑气长城，才卖得动，若是搁在我们这边，呵，若是撇开刻印之人的特殊身份不谈，只会销量堪忧。”
仰止一时语噎。
龚新舟那两人挥手作别，继续翻看那本被梅府君贬低得一无是处的印谱，瞧着没那么差劲啊，只是蓦然肩头一歪，手中印谱摔落在桌上，再去拿起，竟是提不起一部轻飘飘没几两重的印谱了，好似有那万钧重，老山神低喝一声，运转神通，好不容易才拿起印谱，转头望向那个婆姨，试探性问道：“是你搞的怪？”
将这只酒碗收入袖中，陈平安与那老山神和河婆拱手抱拳，然后带着青同走出酒肆，渐行渐远。
于是青同便放下心来，悄然施展一门术法，送给了仰止几百本书籍。
传闻练气士观海境的由来，也出自于此。
不曾想陈平安马上跟上一句极有拆台嫌疑的言语，“还真有。”
青同哀叹一声，“谁说不是呢，就这么熬着吧。”
仰止施展的那点障眼法，对青同来说，形同虚设，而在桐叶洲，青同其实经常能够见到仰止的身影，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那会儿的仰止，身为曳落河旧主，十四王座大妖之一，统领蛮荒两座军帐，地位犹在绯妃之上，真可谓是大权在握，大道可期。
一件必然之事，真不知道是由多少个偶然串联在一起的。
那么先前那场架，各大蛮荒军帐只需一路横推便是了，不敢说最后一定拿得下底蕴深厚的中土神洲，但是首先，南婆娑洲不会久攻不下，醇儒陈淳安兴许也能落个好名声？其次，金甲洲以北的流霞洲，只会被顺势拿下，皑皑洲那些墙头草只会随风倒，尤其是那个宝瓶洲，不管如今浩然天下谁来当家做主，仰止都可以确定一件事，等到战事结束，只会将一洲山河打得稀烂，导致人间再无宝瓶洲。苏子柳七即便重返浩然，一样徒劳无功，说不定除了白也，符箓于玄都会一并陨落在扶摇洲……
先前那腾云驾雾的巡游车驾，在靠近酒铺这边的山神庙与河婆祠后，故意减慢速度，好像有意让这帮游手好闲的酒鬼，早早做好接驾准备。
除了那些价值连城的秘籍道诀，以及曳落河旧藏的一些珍贵孤本古籍，她身上就只那么几本杂书，这些年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要说为这么点小事，与文庙那边开口讨要，仰止还真开不了口，何况就算她有这脸皮，结果文庙那边给了一堆圣贤书籍，岂不是自找没趣。
陈平安举着酒碗，瞥了几眼印谱书页，说道：“皕剑仙印谱，应该没有这些专门形容女子容貌的印蜕。”
青同幽幽叹息一声，开诚布公道：“只是不得已为之，先与隐官大人问拳一场，再接了小陌的一场问剑，要是再不知趣，隐官大人都要将那半座剑气长城搬迁到桐叶洲了，我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