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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1.第1091章 不是第二个余斗

身材玲珑的美妇人咬了咬嘴唇,“姐姐哪敢杀人,无依无靠的,只有被欺负的份。”

一个每天把无所谓摆在脸上的人,可能才是真正有所谓的。

“不用太担心,到了下边,他们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还债一事,历来报应不爽。”

洪稠猛然间站起身,冷哼一声,大步离去。

她曾经与几个同门师姐师妹,还有一拨别家仙府的女修,并排站在一座仙家渡口的神仙宅邸里边,被一拨神色倨傲的谱牒仙师,拉上几个锦衣玉食的世族子弟,朝她们指指点点,睡的就是仙子,山上女修。

大堂之内,只有双方脚下的那只火盆,偶尔响起木炭的崩裂声,屋外的大雪越下越大,院内积雪肯定可以没过脚踝了。

就不怕他成为第二个余斗吗?

刹那之间,崔东山突然打了个激灵,赶紧收手,迅速伸手抵住眉心处,因为方才没来由蹦出了个念头。

洪稠顿时陷入两难境地,万一输了,这大半年,就要彻彻底底白忙活了。可要是万一赢了呢?

白衣少年翘起二郎腿,踩在火盆边沿的靴子,抬起又落下,“姐姐,拣出那两颗谷雨钱,马上就要进洪哥的口袋了。”

据说自家门派真正的靠山,是那虞氏王朝那个作为山上仙家领袖的青篆派,其中一位管钱的通天人物,是个女子,叫苗鱼,又据说她是青篆派高掌门的半个道侣,没有名分而已,苗鱼手握财政大权,比虞氏王朝的户部尚书半点不差了。

崔东山笑道:“你无妨。”

汪幔梦抿起嘴唇。

钱猴儿好不容易找到个比自己更能,都不忍心笑话对方。

汪幔梦跟在白衣少年身后,崔东山一个双脚并拢,蹦跳出屋外,随口问道:“汪幔梦,你家乡那边,有没有这么个习俗,待字闺中的女子,要在春风三月里,每朝晨起梳头一二百下?”

分成两伙人,各自围着火盆而坐,门外大雪纷飞。

如今青冥天下评选出来的天下候补十人之中,有飞升境女子剑仙,宝鳞,她最名动天下的,不是境界,不是纯粹剑修身份,而是她曾数次问剑白玉京二掌教,那个被称为“真无敌”的余斗。

之后汪幔梦按照约定,先背转身去,小心翼翼摊开纸张,瞧见上边的内容,她愣了愣,深呼吸一口气,再重新揉成一团,面朝洪稠,她神色古怪,使了个眼色,再点点头。

只是这个想法,等她下了城头,就淡了,等到天亮之后,就彻底没了,妇人思来想去的,还是自己以后的出路。

赶紧站起身,崔东山将雪白袖子摔得劈啪作响,“姐姐,我们走,喊上钱猴儿,一起抄家伙!干老本行,拦路打劫去!”

汪幔梦如同开窍一般,又想出了数百“画像人物”。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晃晃悠悠走向屋外,“好诗好诗,最爱东山晴后雪,东山最爱晴后雪。”

汪幔梦伸手揉了揉眉心,问道:“多少颗了?”

比如洪稠可以先一颗雪钱,押注这个少年的先生是那山巅境。再用小暑钱押注金身境。

而中土神洲灵芝王朝境内,有座天下第一城隍庙,更是多达六十二司之多。

如果不是眼前这个白衣少年赖着不走,汪幔梦其实也不愿意待在此人身边,小心翼翼揣摩他的每一句话,甚至是每一个脸色和眼神。

那个瘦竹竿似的汉子,原本正前倾着身子,低着头,伸出双手烤火取暖,顺便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美妇人的绣鞋,喉咙微动,咽了咽口水,实在是眼馋,汪幔梦肌肤那么白,好像都能掐出水来,穿着绣鞋的两只脚丫,又一年到头晒不着太阳,岂不是更白嫩,以往经常帮着她倒洗脚水的古丘,真是好大艳福……此刻闻言抬起头,搓手笑道:“崔兄弟好眼光,确是白炭,可不是黑炭能比的,耐烧不冒烟,不呛人,当然好东西都费钱,寻常百姓家确实用不起这种白炭。”

洪稠试探性问道:“是几境?金身境?”

崔东山继续说道:“我家山头,暂时人手不多,管着不到一万人的谱牒修士。”

崔东山笑道:“是城斋先生的那句‘最爱东山晴后雪’?”

汪幔梦是洪稠的姘头,一般情况没谁敢去撩她,先前古丘只是瞧着像个读过书的,入了城,就没少被洪稠穿小鞋,眼下这个干瘦汉子是例外,估摸着是觉得姘头再不挑食,也不下去这个嘴。

汪幔梦掩嘴娇笑不已,抛了一记妩媚白眼,回瞥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一笑置之。

崔东山点头道:“早就说了啊,我是一宗之主。”

要是你敢这么跟我先生说话,才算真正的胆识!

崔东山皱紧眉头,双手插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做推衍。

于是当时的崔东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洪稠说道:“你要是随便写个一境二境,老子能猜得到答案?”

汪幔梦满脸迟疑神色,沉默片刻,道:“就这么简单?”

崔东山从袖中摸出一张纸,使劲摇晃起来,“钱猴儿,赶紧的,笔墨伺候!崔老弟挣了钱,分你一颗雪钱。”

白衣少年一手捏鼻子,一手晃了晃两只绸缎质地的袜子,微笑道:“我啊,如今是一宗之主。”

汪幔梦忍俊不禁,“崔郎又说大话。”

汪幔梦战战兢兢问道:“那我呢?”

洪稠不就吃了苦头?

汪幔梦自嘲一笑,“崔东山,别试探了,虽然不清楚你到底为何如此阴魂不散,缠上我们这些蝼蚁,但是说实话,我真心不觉得我们这拨无根浮萍似的废物,值得你这种人浪费时间,两颗谷雨钱,很多吗?对我们来说,当然很多,十几号人忙活了大半年,才挣了这么多,像那钱猴儿他们几个,可能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着谷雨钱,但是对你来说,两颗,甚至是二十颗谷雨钱,又算什么呢。”

崔东山笑道:“因为我去过酆都啊。”

崔东山嘿嘿笑道:“我家先生,当然是纯粹武夫,不过一直以剑客自居。”

汪幔梦已经满头汗水,一位洞府境修士,竟是有些头晕目眩了,颤声问道:“凑够了吗?”

崔东山摇摇头,“汪幔梦看过纸上的答案过后,我准许她与你使两个眼色,一个是提醒你要不要赌,一个是暗示我的答案靠不靠谱。”

崔东山笑道:“其实我先生的境界是那止境,但是我觉得洪老哥挣钱辛苦,而且都是极难得的正门钱财,按辈分,他还是我的半个姐夫呢,在城内做了这么多好事,打算送点钱给他,结果他不领情,非要送钱给我这半个小舅子,我有啥办法。”

“也对,还是有很多人,在散修汪幔梦眼中,是享尽了福才去死的,这辈子在阳间作孽,即便死了,不管是怎么个死法,好像都不亏。所以你还是觉得有几分憋屈,不够痛快。”

在汪幔梦看来,作为女子,真正的活法,大概是太平山黄庭那样的女子。

因为每当她间歇记起一个模糊不清的人物时,在那白衣少年指尖凝聚出来的棋子,就会是黑子。

因为在洪稠内心深处,觉得那个看着年纪不大的青衫客,有一定可能,是一位远游境大宗师。

汪幔梦笑得合不拢嘴,伸手捂住呼之欲出的山峦,因为她喜欢身穿夜行衣的缘故,山脉轮廓鲜明,挺拔,高翘,双峰对峙,故而显得尤为气势汹汹,她揉了揉心口,道:“崔郎的这个猜测,好没道理。崔郎这般疑神疑鬼,倒是像我们山泽野修。”

还有那个大泉王朝女帝姚近之,也不差,都能篡位登基,自己当皇帝了。

再者,一个能够聆听旁人心声的修士,必然是传说中的地仙起步了。

崔东山站在台阶上。

白衣少年讶异道:“啊,不用?那就算了。对了,记得帮忙蘸墨。”

钱猴儿一边笑,一边伸长脖子看那妇人胸前沉甸甸的风光。

这让洪稠郁闷至极,你这婆姨,真是不知死活,山上的谱牒修士,岂是你一个洞府境野修,能够随便招惹的?

崔东山双手笼袖,“汪幔梦,以后要多读书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折算成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了。”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两只手掌互搓,呵了一口气,笑呵呵道:“离着这里不远的一座山头,名叫仙都山,如今山上人手不多,我这不就得想着招兵买马嘛。你跟我家先生已经打过照面了。”

有个老王八蛋,曾经有过一个猜想,灵感来自天外天的化外天魔,既能化身亿万,又能合拢唯一。

汪幔梦摇头道:“没有。”

“怎么说?”

汪幔梦说道:“崔郎学问是高,却真心不适合安慰人。”

汪幔梦其实也懒得去猜那个青衫客的真实境界,甭管是炼神几境,都是自个儿踩在梯子上都够不着的天边人物。

崔东山笑道:“那咱们换个赌法,你来猜我先生的境界,可以猜三次,第一次,一颗雪钱,第二次,小暑钱,第三次用谷雨钱,如果你猜中了,我就翻倍给你。只要点头答应,我立即砸锅卖铁,掏出六颗神仙钱,交给汪幔梦保管。”

崔东山啧啧道:“惜哉惜哉。”

汪幔梦双手十指交错,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

汪幔梦思量片刻,也不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能够影响到当下的处境,说不得还真能白赚三颗小暑钱?

要说潜入他人心扉和心湖,仔细翻检他人记忆,崔东山当然信手拈来,熟门熟路,只是不如汪幔梦这般主动和盘托出,竹筒倒豆子一般,哗啦啦倒入棋罐中,来得完整。

汪幔梦默然,学那白衣少年,低头弯腰,靠近火盆,搓手取暖。

崔东山揉了揉下巴,神色认真道:“那姐姐得分别问过一位仙人境剑修,元婴境剑修,九境武夫,他们仨答不答应为姐姐腾位置了。”

崔东山弯腰捻起火盆边缘的一块木炭,轻轻碾碎些许,笑道:“是白炭吧,可比一般的黑炭金贵多了,幔梦姐姐你们可以啊,小日子过得这么讲究?”

说实话,经过那一场场城隍庙夜审过后,汪幔梦这拨亡命之徒,做事情是真不太敢那么百无禁忌了。

钱猴儿一帮人都无语了,没你这么睁眼说瞎话的。

崔东山挥了挥袖子,两罐棋子都凭空消失。

崔东山笑道:“因为你就像半个吊死鬼,解不开脖子上边的绳索,手摸不着房梁,脚踩不着地面,没死透,又活不过来,不上不下的,瞧着可怜。”

崔东山盘腿而坐在椅子上,汪幔梦开始竭力思索那些人生道路上的“过客”,有数面之缘的,有那擦肩而过却不小心因为某个鲜明特征而记住面容的,有年幼时的家乡老人,可能是摇着蒲扇纳凉,可能是肩膀处缝有厚布的挑米工,还有年少尚未登山时的同龄人,经常偷偷打量着她……

赢了,就当是小赌怡情,白赚一颗雪钱,何乐不为。

崔东山置若罔闻,懒得搭话,他只是双指并拢如捻子状,指尖很快就凝聚出数颗雪白棋子,依次丢入一只棋罐当中去。

汪幔梦摇摇头,显然不信,“地府酆都那边,难不成有几十万、几百万的冥官胥吏鬼差?”

我就是要让他彻底做不成齐静春,早早死了这条心。

汪幔梦娇滴滴道:“回崔郎话,去年入夏时节来到城内,一晃就大半年过去了,至于挣了多少嘛,财不外露,就不谈了,不好说是满载而归,反正不算白忙活一趟,比起在外边给各国朝廷当马前卒小喽啰,总是要日子好过不少,过了个难得一见的好年呐。崔郎有没有兴趣跟咱们一起走江湖?洪稠有个与带兵武将有点关系的拜把子兄弟,消息灵通,去年末捎话过来,说大渊王朝最近两三年内,估摸着还是照顾不到这些个早被榨干了油水的鬼城,那位皇帝老爷忙得很呐。”

洪稠伸手捣住刀柄,大步而行,踩在道路积雪上,簌簌而响,在风雪夜中清晰入耳。

崔东山翻了几页,笑道:“有这门手艺,饿不死人。怎么就想着来这边要不是运气好,没碰着凶鬼,就你这点江湖把式, ”

崔东山回了大堂火盆原位坐着,隔壁几个已经各回各屋睡觉去了,只剩下汪幔梦还坐在那儿等着。

钱猴儿心一紧,莫不是捡软柿子拿捏,打家劫舍来了。

故而宝鳞第一次与余斗问剑,理由就是整个天下,谁都可以杀他,但是只有你余斗不行!

因此哪怕是玄都观的孙道长,在论及余斗有无私心之时,都不得不承认,余斗无私心,在这件事上,毋庸置疑,骂不出口。

赌陈平安不会成为第二个余斗。

崔东山笑问道:“来这种地儿拿命挣钱,就没死人?”

有些日子的过法,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汪幔梦捧腹大笑,这个崔郎,不去酒楼当说书先生真是可惜了。

钱猴儿觉得可以赌啊。

这就是说,类似书简湖这样的问心局,余斗曾经走过,只需要走过一次,再走一次,以后无数次,其实都是一样的结果了。

一个三境武夫,做点打杂活计之外,除了给人当替死鬼,还能做什么。

崔东山笑了笑,“不用紧张,就是随口一问,肯定是我误会姐姐了,总觉得有杀气。”

崔东山笑道:“真就差点当上副教主了。”

崔东山掏出一颗谷雨钱和四颗小暑钱,一起丢给汪幔梦,笑道:“多出的那颗小暑钱,算我送姐姐的。”

崔东山搬了条老旧官帽椅坐下,翘起二郎腿,这让钱猴儿愈发心里打鼓,这是闹哪样?

崔东山笑道:“如今我那山头,很缺人手,你要是去了,会有用武之地的,每月俸禄是一颗雪钱,如何?刚才那颗,就当定金了。”

原本觉得对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听了最后这番话,汪幔梦眉头舒展起来,挤出一个笑脸,轻声道:“谁说不是呢。”

汪幔梦觉得如果换成自己,是绝对敢押最后一注的。

一人得了屋内这边的通风报信,很快闻讯赶来这边的宅子。

汪幔梦站起身,突然说道:“崔东山,我想起一句诗。”

只有那个添加木炭的汉子,厚着脸皮,坐在美妇人一侧,刚好与那个小白脸面对面。

就像城隍庙,一国之内,从都城隍,再到州郡县三级城隍,加在一起,拢共才几座?

崔东山微笑道:“各地城隍庙,主要功用还只是接引为主,只是一审,更多是将功过得失记录在册,类似阳间衙门掌管鱼鳞册的户房而已,至于酆都那边,各类鬼差数量,哪怕加上一些临时设置的官职,有点类似阳间朝廷里新科进士在各部衙门的‘行走’吧,总数确实不少,但是远远没有到几百万那么夸张的地步,也确实不用那么多,至于具体是如何运转的,说简单也简单,一座一座衙门,就等于阳间人过日子,一个年关一关过。说复杂也很复杂,如果细究,这里边的规矩,繁复且缜密,大致说来,就是用那几条根本的、底层的、不可摇动的规矩,撑起了千百条界限分明的细微规矩,前者允许后者有小幅度的摆动,如此一来,归功于主干分明,脉络清晰,所以万年以降,那边始终井然有序,赏罚分明,当然这里边有些真正属于盖棺定论的评定功过,在阳间人看来,还是有诸多无法理解之处的,汪幔梦,你要是对这些真感兴趣,可以去问古丘,他如今是州城隍候补,以后说不定,古丘还有希望入主新大渊王朝的京城都城隍庙。”

因为昔年与四位挚友横行天下的余斗,结果有两人,恰好都死在余斗手上。

汪幔梦已经顾不得如何震惊,无所谓了,今天在崔东山这边已经见识过太多的匪夷所思,见怪不怪,习惯就好。

钱猴儿跑去门外,蹲在台阶那边,抖腕将毛笔轻轻了摔几下,就在雪地里抖出数条墨痕,来回抹在积雪上边,再双指捏住笔锋,挤掉墨汁,如同“洗笔”。

崔东山赞叹道:“这个洪稠,还是有点定力的。”

崔东山笑道:“管得过来,而且几乎没什么错漏。”

汪幔梦刚想说句心里话,崔东山已经伸长脖子往外边一瞧,咦了一声,“群贤毕至。这么热闹?”

崔东山脱下一双被雪水浸透的靴子,致歉一声,然后一手拎一只,翻转靴子烤火,笑问道:“你家乡那边,百斤炭,能卖一两几钱银子?”

崔东山点头道:“确实。”

崔东山笑了笑,“不着急,省得你疑神疑鬼,反正等你哪天自己想通了,或是遇到过不去的坎了,就去一个叫仙都山的地方找我,山门牌坊写着青萍剑宗,你肯定认得这几个字。仙都山离这边不算远,一直往南走,有座仙家渡口,名为青衫渡,以后多关注山水邸报就是了。”

一旁火盆那边有个青壮刀客笑道:“宗主?咋不直接当个教主呢?”

汪幔梦出身一个桐叶洲北方的小国,宗主国是那堪称庞然大物的虞氏王朝,曾经是当之无愧的桐叶洲北部强国,如今恢复国祚,虽说大伤元气,可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洪稠一下子气焰就降了下去,当时那厮突兀现身,坐在椅子上的洪稠都没敢拔刀出鞘。

汪幔梦心一紧,嘴上不饶人,“神仙打架吗?”

但是她那个所在门派,多是女修,师门前辈传授的,除了 术法也是房中术。正经道书没几本,春宫图倒是一大堆。

汪幔梦笑道:“怎么就可怜了?我怎么自己都不觉得可怜。”

在去年冬末,碰到钟魁和姑苏之前,他们其实满打满算,按照古丘的估价,已经赚了差不多刚好一颗谷雨钱,均摊下来,差不多是每人十颗雪钱,只是按照约定成俗的道上规矩,账不是这么算的,真正的大头,还是自称五境武夫、实则六境的洪稠,与自称是观海境、实则是洞府境的汪幔梦占大头,这对作为的露水鸳鸯,两人就分去差不多四成,只是这支队伍都是他们俩东拼西凑拉起来的,也没谁敢有异议,毕竟洪稠的刀子,连那飘来荡去的凶鬼都杀得,杀几个活人有何难,不黑吃黑,已经很讲江湖道义了。之后他们好像行了大运,竟然又挣了七八颗小暑钱,现在两拨人就看汪幔梦与洪稠怎么谈了。

但是有些人生如船搁浅,水道提纲如一线,进不得,退也不得,原地鬼打墙。

钱猴儿得了句夸,好像整个人骨头都轻了几两,坐那儿咧嘴傻笑。

负责坐镇中土神洲,庇佑一洲方隅安宁。麾下四员神将,分别姓甘、柳、范、谢。

钱猴儿等到那个白衣少年离开屋子,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众人发现等到洪稠一跨过门槛,白衣少年就霎时间汗如雨下,抬起袖子在那儿擦拭汗水,解释道:“热,天气有点热。”

汪幔梦摊开手掌,怔怔看着那五颗神仙钱,她抬起头,嗓音沙哑问道:“崔东山,你是谱牒修士,对吧?”

她笑问道:“崔郎,你先生真是一位山巅境大宗师?”

“因为洪稠跟你一样,不相信好人有好报。”

先生来不及在文圣一脉那个老秀才、诸位师兄的庇护下,能够以浩然儒生身份,慢悠悠游历天下,来不及与万古壮丽山河、千奇百怪之人事,逐渐完善心中的诸多道理,来不及由着一个曾经的草鞋少年,慢慢成长,凭借一颗金色文胆,一本本圣贤书籍,一个个书上道理,去炼出本命字,凭借初一十五两把飞剑,大炼为本命物,剑术、武学兼修,步步稳当,渐次登高,结金丹,陆地神仙,上五境,飞升境,证道……

屋内摆着两只火盆,木炭都是他们自己烧出来的,干瘦汉子手脚勤快,又去给火盆添了些木炭,最后不忘拨弄了些炭灰覆在火红木炭上边,免得木炭燃烧太快,一看就是个勤俭持家的。

如果这个姓崔的不是说笑,既然是“宗主”,那就肯定不是山上仙府了,毕竟如今桐叶洲,才几个宗门?

不曾想这个小白脸,年纪轻轻的,也是个混江湖的。

汪幔梦笑道:“没呢,实在是运道好,不枉我入了城第一件事,就去城隍庙烧香许愿,钱猴儿又有手艺,帮着烧了两大簸箕的纸钱。”

汪幔梦回过神,悚然一惊,脸色惨白颤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

在他这边,她好像就跟没穿衣服似的。

汪幔梦伸出白皙水嫩的手掌,“姐姐管钱,大可放心。”

崔东山转身靠着椅把手,望向屋外大雪,轻声道:“一个人,如果连做梦都不敢了,得多苦啊。昔去如雪,今来雪如,良辰美景总不虚设,如何安顿无限心。可能我们都与这个世界,有过情人一般的缱绻,互为仇寇一般的怒目相向,聋子与瞎子一般的自说自话,无话可说之人与不可言说之人,相对而视,哑口无言。”

有些书,滋味太苦,不忍卒读。

还是在那座书简湖畔的高楼内。

崔东山笑道:“够了,早就够了。”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汪幔梦,不如我们玩个游戏?”

崔东山一笑置之,重新穿上袜子和靴子。他娘的,要不是先生就在附近吃火锅,看我与你们是怎么个宾主相宜。

汪幔梦笑问道:“财帛动人心,就不怕洪稠?”

崔东山随口问道:“你们来这边多久了,挣了多少银子?”

崔东山微笑道:“三颗小暑钱,已经到手了,就是那颗额外的谷雨钱,属实有点难挣,数量差距不小。不如再好好想想?”

那位神位品秩与中土五岳和四海水君相同的城隍爷,姓周,名方隅,周正之周,四方四隅之方隅。

当初崔瀺神魂分离,一分为二。崔瀺观看崔东山的心念,一天之内,念头最少是两个,最多是七万余。崔东山反观崔瀺,最少三个念头,最多八万。“两人”各有优劣,比少,只差一个,比多,相差一万。

汪幔梦只得咽下那句到了嘴边的肺腑之言,无奈道:“便是钱猴儿,都不曾做过这种勾当。”

显然是勾起了妇人道心中的最大阴霾,这些个“家学深厚”的谱牒修士,玩弄人心和糟践人的手段,实在是让她心有余悸。

这不是一个对错是非的问题,就只是一个人心的问题。

这次不管是洪稠与汪幔梦分道扬镳,从此分成两个山头,还是所有人就此散伙,只要坐地分账,他大概能分到十颗雪钱,足足十万两白的雪银啊,要是拿剪子剪成碎银子,装在簸箕里边,老子坐在屋顶上,往外边那么一撒,都能下一场小雪了吧。何况按照汪幔梦的说法,如今各国朝廷,都急需神仙钱,折算成真金白银,都是有不小溢价的。

“不是。”

洪稠瞪着她,隐约有些怒容,他娘的,该不会是这个婆娘,与一个外人合伙坑自己吧。

汪幔梦气不打一处来,翻了个白眼。

洪稠愣了愣,自己这就猜中境界,赢了?

汪幔梦下意识的,忍不住想要有所表示,却发现白衣少年已经死死盯住自己,她只得板着脸摇摇头,“不是金身境。”

汪幔梦无奈道:“可能吗?”

崔东山抬起一只雪白袖子,将小暑钱往里边一丢,嬉皮笑脸道:“收入囊中,落袋为安喽。”

护道护道,就你护道的路数最别开生面,绣虎绣虎,有本事多活几年,去青冥天下抖搂威风去啊。

汪幔梦说道:“说不上具体理由,就是这么觉得。”

汪幔梦抬了抬下巴,斜瞥坐在崔东山对面的汉子,妩媚一笑,“我哪里懂什么白炭黑炭,是钱猴儿的独门手艺,正经本事没有,灶房当厨子,砍柴烧炭,锄头刨地,打造木车,都是一把好手。”

洪稠嗤笑道:“你这门赌术,难道是跟钱猴儿学的?”

汪幔梦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她突然问了一个看似离题万里的古怪问题,“那么多的死人,当真管得过来吗?”

就在刚才,崔东山仿佛又得到了一把开门的钥匙,想起了一些被封禁起来的往事,跟自己有关,或者说跟那个老王八蛋有关。

崔东山再次翻转手掌,自嘲道:“我确实一直在想我们为何会想,以及如何想。这两个问题,困惑我们多年。”

汪幔梦是地地道道的练气士,所见所知,都不是钱猴儿听来几句乡俗老话可以媲美的,却也犯迷糊,当时她察觉到天地异象,赶紧御风到城头,只觉得好像整个人间,都多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象”,不是那座练气士梦寐以求的天地灵气聚拢起来的山水异象,汪幔梦这辈子曾经专程慕名而往,遥遥看过一座敬仰已久的仙家山头,在那座名为“太平山”的宗门附近,妇人也曾看过类似的气象,只是好像远远比不上那夜来得气势壮阔,深夜时分,汪幔梦独自站在城头上,当她看着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火”,慢慢聚拢在一起,成群结队,浩浩荡荡离开鬼城,依稀可见,队伍中有那身穿官袍的文士,披甲的士卒,死后,最后一程阴冥山水路,好像还在那边维持秩序,队伍中,有那脸色惨白却有笑脸的稚童,在长辈的带领下,与城头上那个帮忙收拢尸骸、建造义庄的妇人,纷纷弯腰致谢……城头上的妇人怔怔出神,回过神,伸出拇指,擦了擦脸庞,就那么一瞬间,没来由记起了一句她从不当真的言语,天地正气,浩然长存。

见那白衣少年伸出手,洪稠奇怪道:“这是何意?”

然后洪稠摸出一颗雪钱,抛给崔东山。

汪幔梦幽幽叹息一声,明儿要不要提醒洪稠一句?还是算了吧,这笔神仙钱,不出意外,会是他以后在新大渊王朝的立身之本,官场进阶的敲门砖。要是她真开口了,估计只会被洪稠骂个狗血淋头,怀疑她是不是见异思迁傍上个小白脸了,说不定这会儿就已经在对面的宅子里边,生闷气,怀疑到底是不是她与崔东山合伙设局骗他的钱吧。

是个披挂甲胄的魁梧汉子,腰间佩刀,满脸疤痕,用胖子姑苏的说法,就是长相辟邪,走夜路,可以人吓鬼。

钱猴儿神色僵硬,恨不得摔自己一个大嘴巴。

“崔郎,那你看姐姐能不能去你那边,当个首席供奉?掌律祖师,或是管钱也行啊,姐姐顶会过日子,可会精打细算了。”

天下武夫的武学境界,除了六境小宗师,所谓炼神三境的大宗师,反正就这么多。

钱猴儿听得迷糊,有啥两样?兜里没钱,能叫过日子吗?

崔东山摆摆手,“赶紧收起来,省的我反悔。”

钱猴儿回了自己屋子,掏出火折子点燃桌上一盏油灯,将那支清洗干净的毛笔,轻轻悬在笔架上边。

汪幔梦看着那个将靴子放在火盆边,开始捏着鼻子烤一双雪白袜子的白衣少年,妩媚问道:“崔郎,你是做什么的?看样子,是哪座新山头的谱牒修士,来这边下山游历呢,一个人,师门长辈就不跟着帮忙护道?”

习武练拳,他要费多久功夫,才能勉强赶得上君倩?

崔东山当时躺在地上,崔瀺便给出答案。

若是一座天下,长庚常明呢。天下道丧三百年,五百年?

崔东山伸出手,学小米粒挠着脸。

之前先生从镇妖楼那边返回仙都山,说他想到了一个将来去青冥天下的化名,就叫陈旧。

但是先生又说,好像有过一个更好的化名,只是已经忘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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