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7章 人间校书
酒足饭饱，赵树下收拾过碗筷，宁吉搬走小桌。
明月当空，月光满人间，恍如琉璃世界，夜气清新，风过衣袂凉爽，此时情绪此时天，忙里偷闲即神仙。
檐下并排三张椅子，老秀才居中而坐，翘起二郎腿，伸手轻拍膝盖，哼着乡谣，清风徐徐，拂过老人的雪白鬓角。
陈平安轻摇蒲扇，在先生这边，不管是喝酒还是闲聊，陈平安都不像师兄左右那么正襟危坐，也不像君倩师兄那般闷葫芦。
陆沉双手笼袖，靠着椅背，伸长双腿，意态闲适，天下事与家务事，天边事与手边事，一切恩怨暂作休歇。
他们就随口聊到了文庙封正宝瓶洲五岳山君、赐予神号一事，按照老秀才的说法，有点小麻烦，由于一洲山君的神位品秩，并无高下之分，要说文庙那边派遣某位圣人独力住持封正典礼，那么五岳封正典礼举办的先后顺序，就是个不小的问题了，可要说同时进行，文庙这边出动五位陪祀圣贤，也难，毕竟如今事务繁重，文庙一时间也没办法抽调出那么多的儒家圣人，而且还需要同时莅临宝瓶洲。
到底是官场，山上山下都一样。
在山下，朝廷向佛门龙象赐紫色袈裟，为道门真人赠予封号，或是帝王、礼部封正山水神灵，都有一套按部就班仪轨。
自古名利不分家，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文庙那边要想一碗水端平，既要给足所有山君面子，又不落谁的面子，就为难了。
要说让五位儒家书院山长住持封正典礼，略显分量不够，礼数就显得轻了。
老秀才由衷感叹道：“陆掌教的齐物论，在我看来，才是真真正正，最高深的学问呐。”
陆沉笑了笑，好小子，你就这么相信单凭自己，就一定可以走到白玉京……以及那处顶楼吗？
陆沉笑道：“不管文庙是怎么个安排，别的地方就算了，贫道与那些山君都没什么香火情，唯独魏檗的披云山，贫道还是挺想凑个热闹的，老秀才，需不需要我露个脸，在旁吆喝几声，就当是给咱们魏山君撑个场子？”
陈平安面带微笑道：“既然陆掌教自己说咱俩是朋友，那就劝你念我一点好。”
再比如谁能够被老大剑仙说一句剑术不错？
那么在学问一道，被老秀才如此瞻仰，自然是真有学问的。
老秀才一笑置之，归根结底，还是陆沉并不觉得陈灵均非要去青冥天下。
我是怎么输的？围棋可以这么下吗？我跟郑居中当真是在下棋吗？
陆沉伸了个懒腰，停步在一棵河边树下，“羡慕某些人，萍水相逢，不必知名姓，只需片语相投，就可义结生死。”
老秀才点点头，“若是真能够独占‘夜游’，把这个神号坐实了，对魏檗和披云山而言，都是莫大好事，平安，你回头可以劝劝魏檗，只要不是觉得这个神号特别……恶心，就考虑考虑。当然，不必勉强，文庙那边，挑拣文字，凑出个好的神号，不是什么难事。”
老秀才捻须道：“副教主跟学宫祭酒，不还是有个官大官小。当山神老爷的，个个都是混官场动辄百年千年的老油子，有了这么点差别，他们面上不讲，心里边会有说法的。”
陆沉与陈平安笑道：“你们莲藕福地的那座狐国里边，有个小姑娘，到底是谁，以及她会在什么时候出现，贫道就不泄露天机了，你自己找去，哪天找到了，不妨在她跻身中五境的时候，就赠予她一个道号，就叫‘粹白’，相信她以后的成就不会低的。如果你这个山主，胆子再大一点，落魄山运气再好一点，能够早些找到她，懵懂开窍之际，尚未拥有真名之时，为其传道，以此命名，你们双方的收益就更大了。”
差不多的道理，那头可能暂时尚未出生的狐魅，将来由一个缝满大妖真名的年轻山主赐予真名，确实是一桩并没有后顾之忧的造化。
陆沉跟着点头附和道：“就像于玄独占符箓二字，且能服众，就会有诸多意想不到的裨益，此间玄妙，不足为外人道也。”
原来棋盘之上，所有与陈平安有种种因果脉络的“棋子”，包括落魄山在内，就像这里一颗那边一颗，再加上他们各自的宗门仙府、身边挚友，显得东一块西一块，不断……切割天下。棋盘上的所有两颗棋子之间，以各种脉络相互衔接，故而许多棋子，暂时看似与陈平安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例如这趟赶赴天外的山海阁，女冠杨倾，还有那位与文圣讨要印章、扇面的徐等等，更有王原箓，张风海等……老观主最后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更是将那块布满修士人名、山头门派两种棋子的“棋盘”竖起，顿时整块棋盘如一堵墙壁，挡在陆沉眼前，老观主还有闲情逸致询问陆沉一句，是不是很像一堵墙上题满诗词、瞧着令人厌恶的“疥壁”？
于是陆沉说了句陈平安暂时没办法深究缘由的言语，“如果你按照师兄崔瀺的谋划走下去，你原本可以将一门剑术练到极致，这条道路，有可能就是你跻身十四境的合道之路。”
只说好友白也，多骄傲的人。多年前老秀才曾经私下找白也蹭酒喝，就问白也，若去青冥天下，最想见到谁。
陆沉的学问，很大啊，何其大哉。
准确说来，其实需要加上前缀和后缀，陆沉谁都打不过，谁都打不过陆沉。
陆沉笑嘻嘻道：“有你扛着，还怕这些？”
陆沉继续说道：“至于吴霜降给自己铺就的那条退路是什么，贫道暂时猜不到，也懒得猜了，反正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至于吴霜降这位兵家高人的谋划，并不复杂，与岁除宫那几个都曾名垂青史的同道中人，在青冥天下掀起一场场战事，最终所求，无非是将贫道的余师兄变作……一条陆处的吞舟之鱼。”
陈平安点头道：“可能郑先生是打算腾空整座白帝城，只剩自己一人，再不用分心，潜心修道。”
老秀才气愤道：“放屁，怎么就是我起的头了，分明是某位宝瓶洲书院出身的学宫司业，觉得宝瓶洲五岳在那场大战中表现都很好，文庙必须给点表示。”
老秀才抚须笑道：“活宝，我们这位灵均道友，真是个活宝。”
陆沉点头道：“所以我才会在白玉京那边，对着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老道官们，只说了一句，浩然天下的年轻人，就是最大的变数。”
老秀才微笑道：“一般来说，五岳山君和大渎水君的那些神号，都是文庙那边拟定再颁发，不过在这件事上，文庙并无白纸黑字的定例，法无禁制即可为嘛，所以也不是可以商量，只不过浩然历史上，自上古岁月以降，各路山水神祇都是遵循文庙旨意，给什么就是什么，而且一般情况都是比较满意的。”
老秀才捻须而笑，“翠纶桂饵，反失其鱼。”
陈平安似乎关于这个问题早有腹稿，说道：“至少是一百五十。如果再嵌入某个……道理，例如算上人心，浩然天下这边就会打对折，蛮荒天下那边反而降低不多，所以那场仗才会打得那么辛苦和惨烈。”
例如南婆娑洲的老友，醇儒陈淳安。
不知不觉，泥瓶巷的草鞋少年，就渐渐成为了许多人心目中的山主，长辈，隐官。
陆沉好像临时担任文圣一脉的狗头军师，又开始帮忙出主意，“毕竟赐予山君神号一事，是你老秀才起的头，实在不行，文庙那边降下一道旨意，就说让五位山君各自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跟五行对上，相互间不冲突，老秀才你能者多劳，一年之内，每座山都跑一趟就是了。”
因为陈灵均事后处于一种无法言说的玄妙状态，哪怕想要与人提起“道祖”二字都做不到，所以具体的过程，陈平安并不清楚，也不会想方设法去刨根问底。不过以陈灵均的一贯风格，陈平安大体上还是可以猜出几分。但是只说与老观主“待客”一事，
老秀才哈哈笑道：“陆掌教，你敢与郑居中面对面，称呼一声郑世侄吗？”
说不定她以后在山上修道再破境，跻身金丹与上五境之时，陈平安都可以帮忙分担天劫，如此护道，可谓稳当。
陆沉说道：“白帝城即将连跨两个台阶，直接晋升为正宗。”
然后陆沉自顾自说道：“估计吴宫主与我那师叔差不多，合道之路，不止一条。”
陆沉笑了笑，“道家说天地，佛家说世界，世界世界世与界，一光阴一地理，你要是这么说，就说明距离书简湖还不远，可能年月久了，走得远些，也可能反而走得近，谁知道呢，更可能或者一下子很远又突然很近……”
停顿片刻，陆沉加了一句，“周神芝，白也，于玄，陈淳安他们，在某一刻，也都算是年轻人。剑气长城那边，董三更，愁苗他们，还有那些不管最终有无返回浩然的外乡剑修，当然也一样。”
老秀才说道：“明月道场斋戒满，高笼提出白云司。对了，老观主在你们那边，可曾收徒？”
恐怕这也是为何陈平安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却迟迟不将其炼化的根源。
之后他们又闲聊了些青冥天下的秘史和密事，例如那座空山湖某些不为人知的恩怨情仇，又比如龙新浦对孙道长那个道号“王孙”的师姐，为何动心，如何爱慕，山上都是如何传闻的，诸如此类，老秀才和陆掌教，经常聊着聊着便对视一眼，嘿嘿而笑。
要说真正能够让陆沉都觉得需要敬而远之的棘手人物，白帝城郑居中绝对能算一个，而且名次极高，必在前三甲之列。
顺其自然，万事不管，山上山下无数道官，有口皆碑！
陈平安疑惑道：“作为狐族，给她取这个道号，会不会太大了点？”
老秀才赶忙一把扯住陆掌教的袖子，侧过身子，小声嘀咕道：“这种没根没据的混账话，可不能乱说，传出去容易闹误会，被那个为人古板的礼记学宫祭酒听了去，以他的犟脾气，非要跟陆掌教掰扯掰扯，到时候我不帮你说话吧，朋友道义上说不过去，帮你说话吧，反而是拱火。”
陈平安屏气凝神，只是不搭话。
只说不为人知的两件事，就可以看出郑居中的可怕之处。
当时白也毫不犹豫，回答说是去南华城拜访陆沉。
就像一场针对陆沉的棋局，棋盘大小是全部天下，整个人间，与陆沉分出胜负之前，可以是百年甚至是数千年。崔瀺只是负责打造一块棋盘而已，至多是让师弟陈平安入局，“帮他崔瀺”下出那记先手，之后岁除宫吴霜降和那拨剑气长城的剑修，宁姚的飞升城，此外诸如浮萍剑湖、皑皑洲谢松等，看似局外人，可他们兴许会一路下至中盘，例如齐廷济和龙象剑宗，已经秘密收纳数位隐匿在蛮荒多年的剑气长城旧人，陆芝，刑官豪素也肯定不会去白玉京神霄城练剑……但是真正在幕后掌控全局和收盘的，还是郑居中。
与此同时，这两句话互为前提，就愈发凸显出陆沉在人间与所有人的“不一样”。
陈平安说道：“那我回头就去跟魏檗打个商量，劝几句。”
山水神灵要想提升祠庙神主的金身高度，不像练气士脚下有那么多条登山之路，就只有积攒功德、淬炼香火一条道路可走。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小路上有石子，以脚尖轻轻拨开，继续前行，走在路上。
陈平安看了眼陆沉。
陈平安说道：“想来做任何事都有回报或是代价。”
陆沉点头道：“人心不定，世事无常，好人会做错事，坏人也会做好事，最难是一颗赤子之心，不受世事浸染。”
有点类似“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事无绝对，当然不是说这么取名、取道号就一定不好，只是山上修行，心存侥幸，不是什么好习惯。
当然也有老秀才的“文圣”之文。
毕竟如果陆沉愿意出手，就不会出现那场斩龙一役。
吴霜降和岁除宫，跟余斗和白玉京，那是青冥天下路人皆知的死结了，不算拉下水。郑居中却不同。
陈平安笑问道：“近在眼前？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各有各的内忧外患，后者的外患，自然就是天外天那些杀之不绝的化外天魔。
这也是一桩困惑世人至今无解的难题。
老秀才笑道：“傻人有傻福，再聪明的人都学不来一个笨字。”
既然是成为正宗“祖庭”，自然就意味着白帝城即将同时拥有上宗和下宗。
以郑居中接连积攒的那几桩功德，并不算文庙为白帝城开后门，只说两座天下对峙期间，郑居中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那托月山杀掉一位仙人境大妖，之后直接将整座金翠城搬离蛮荒天下，差点在白泽的眼皮子底下，做掉那头完全拥有王座资格的蛮荒大妖“胡涂”，而这些还只是台面上的事情，选择在蛮荒天下秘密合道十四境的郑居中，天晓得他暗中谋划了多少事情，铺垫了多少伏笔。
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
陆沉微笑道：“亦不可令人恕我。”
陈平安说起陈灵均先前拒绝陆沉去往青冥天下“坐享其成”，对唾手可得的飞升境并不感兴趣。
当然可以认为是白也认可此说，也可以理解为一句也没说错，也没说对。
上次从托月山返回剑气长城，陆沉差点身陷一场绣虎处心积虑设置的阴险围杀，说实话，让陆沉真正感到心有余悸的，还是那个与吴霜降眉来眼去勾搭在一起的郑居中。一旦郑居中从陈平安或者准确说来是从崔瀺手中接过此事，那么以郑居中的行事风格，绝对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陈平安问道：“跟我聊这些远在天边的事情，有什么意思？”
陆沉哈哈笑道：“文圣就不加个‘之一’的后缀么？”
陆沉认真说道：“你怎么不知道不是近在眼前的事情？”
一是当初文庙和礼圣专门为他破例，让郑居中没有参加那场十四境修士齐聚的河畔议事。
那个胡涂如今最大的隐患，还是被郑居中得到了两份本命精血。
这也是皇帝宋和为何要现身那场婚宴，亲自邀请陈平安担任那个位置暂时空悬的国师。
陆沉小鸡啄米道：“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是贫道失策了。”
山上练气士的道号，就跟山下凡俗的名字差不多，取得太大，就很难“接住”。
陆沉叹息一声，点头道：“要去的，至于能不能喝着酒，就得碰运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