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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1.第1161章 天公作美

第1161章 天公作美

月儿弯弯照九洲。

大骊禺州境内那座律宗寺庙内,月光透窗如阅书,桌上,一张材质微涩的纸张上边, 写着一句“远离颠倒梦想”。

竹枝派裁玉山附近的那条河边,外门知客陈旧在上游垂钓,下游有个年轻道士,抛竿入水,哈,下风口钓大边,能钓到大鱼。

玉宣国京城长宁县, 一处庭院栽满的宅子里边,月飞轩上流光, 有女子画完眉头画芙蓉,人与月,俱是眼儿媚。

落魄山竹楼一楼,青衫陈平安,吹灭读书灯,走出竹楼,夜深人静,独自来到崖畔石桌,满身都是月。

月白风清,松涛阵阵,犹如天籁。

在这处离着合欢山不远不近的山岭崖石上,除了青杏国那个貌若稚童的护国真人,还有须发皆白的天曹郡张氏老家主,以及女子剑仙张彩芹,少年剑修张雨脚,戟髯蛙腹的张氏供奉戚鼓, 金身境武夫。女弟子吕默。金阙派垂青峰一脉的女修,金缕。还有一个外人, 她来自合欢山脚下丰乐镇的少女练气士,名为倪清,道号“青泥”,她斜背一把油纸伞,挎着个布包裹。

不断有在夜空中流光溢彩的传信符纸,陆续传递情报到山岭这边,各路兵马推进有序,势如破竹,比起预期更加顺利,程虔愈发确定那个大逆不道的金阙派弃徒赵浮阳,已经是瓮中之鳖。

就在此时,崖外涟漪晃动如风吹水纹。

凭空出现了一位头戴莲冠的中年道士,在崖外现出身形后,道士一步跨向崖石,飘然站定。

到了偏厅,她就要下跪磕头,湘君抬了抬手,拦下对方的大礼,笑着用询问的口气说道:“宝瓶洲南方的云霄洪氏朝廷那边,如今某地还缺个山神,只是神位不高,按照如今文庙制定的规矩,属于刚刚入流,你愿不愿屈尊去那边补缺任职?”

陆沉点头道:“是这么个理儿。”

顾清崧立即停下哭声,说道:“师父,炖鱼好了,尝尝手艺。”

裴钱走到广场中央地带,转身站定,拱手笑道:“切磋切磋?”

白茅一头雾水,悻悻然收回手,“陆道长好身法。”

宁吉试探性小声喊道:“赵师兄。”

大概是想要更多了解灵飞宫的那些压箱底拳法。

明明赢了那场问拳,结果跟没赢甚至可以说是输拳差不多。

温仔细啧啧笑道:“别介啊,既然都是混江湖的,就应该知道不打不相识的说法,说不定练手之后,就是朋友了。你觉得呢?”

哈,果然记账一事,还是师父最在行,自己差远了,只是学到一点皮毛。

满脸血污的温仔细视线模糊,喃喃道:“你是那个裴钱!你果然就是裴钱……”

陆沉微笑道:“正陪着我一起去山脚看那棵合欢树,一路上都在询问你们怎么没跟上,差点拽不住他,只说你们拣选一条僻静小路下山了,就开始埋怨你们不仗义,抄近路也不带我们一起,心里却想着你们可千万别遇到什么麻烦。”

温仔细故意佯装前奔,再朝前递出一拳,吓得那家伙转身就跑,脚底抹油,身形越过前边两人,几个眨眼功夫就跑得没影了。

不料那个“年轻僧人”走出门后,身体后仰,探出一颗脑袋,“道爷我走南闯北,还是头回见着你这么缩头乌龟的。”

裴钱笑道:“听说过,好像你最喜欢跟人压境问拳,并且从无败绩。”

陆沉倒抽一口冷气,乖乖,这种话可伤人。

如果打个比方,童年就是一场跳方格的游戏,那么爹娘、长辈们的规矩,言传与身教,就是那些条条框框的线条。

白茅被年轻道士一把拽起,压低嗓音说道:“白老哥,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再留在这边喝酒,可只有秋后算账的罚酒了。”

此时肚子里边,除了好几壶粉丸府秘酿的酒水,苦水最多的,恐怕还是暑月府的湖君张响道。

陈平安笑道:“设身处地,是挺气人的。”

赵师兄身上,好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说出来的话,能够让人信服。而且站在赵师兄身边,就会心境祥和。

“是好人,也是好鬼。”

在这之前,两位在粉丸府端茶送水的婢女,虞夷犹和虞容与,她们竟然真被那个胡说八道的年轻道士说中了,一语成谶。

老秀才赶紧坐起身,满脸愧疚道:“这事闹的,怨先生迷糊了。”

仍然只有最后一拳,砸中了她的额头,脑袋后仰,砰然作响,后脑勺那边的头发都是尘土碎屑。

宁吉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道:“我觉得陆道长的说法很好,但是先生的那个说法更好。”

只是老金丹难免惊疑不定,既然是曹天君的朋友,为何会称呼自己为“前辈”?

想到先前张彩芹与洪扬波的那趟游历,以及落魄山的待客之道,张筇这位老金丹,闻弦知雅意,心中便立即有了个猜测。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画册某两页,随之多出两篇金字道书,陆沉看似是在自吹自擂,说那“千余字高妙无匹”,但可以说是毋庸置疑,天地间最为纯正的“不死方”。

顾清崧侧身而坐,还是直勾勾看着海面,说道:“你是师父,你说了算,不用管我的心情。”

裴钱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温仔细,突然停下脚步,她仿佛察觉到对方那种身心悉数陷入恐惧泥潭的处境,扯了扯嘴角,没有与他递拳,只是屈指一弹,嘴唇微动,走你。

身形快若缩地法,顷刻间就来到裴钱身前。

湘君事先以心声与赵浮阳聊完。

陆沉哭笑不得,哎呦喂,还生上闷气了。

三礼九叩,貌若稚童的青杏国护国真人,跪拜在地,两手拱地,只是头不触底,叩在左手背之上,在道门是为“空首”。

张筇松了口气,曹天君和灵飞宫的做派,确实是有诚意的,算是给了几国朝廷和他们天曹郡张氏好几个台阶下,于公于私,都不算强人所难。不然曹溶根本不用露面,只需让那位湘君祖师悄悄带走赵浮阳等人即可,哪里需要在这边跟他张筇一个小小金丹废话半句。

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响起,“仙槎道友,好久不见。”

本可以悄无声息至此,故而那些刻意牵动的灵气涟漪,就像打招呼,与东道主们敲个门,提醒对方有客人登门了。

自己都不配对方递拳了吗?

张筇说道:“晚辈思来想去,不吐不快,还是得与曹天君问个大煞风景的问题。”

裴钱挠挠头,气势浑然一变,“啊?”

还好还好,否则裴钱要是在“没去”之前加个“躲着”,可就更伤人了。

撇开“不记名”不谈,按辈分算,湘君就算是赵浮阳的师姐了,可毕竟她还有个宫主身份。

来自楔子岭清白府的府主白茅,对此那是羡慕不已,恨不得让仙君祖师看看自己的根骨,是不是也勉强能算一块修行的好材料,白府主要求不高,莫说是嫡传,当个外门杂役弟子都无妨。

刚刚在细眉河之流的石桥梅树旁,又见到了同样是飞升境大修士,流霞洲荆蒿。

学塾檐下,老秀才睁开眼睛,不知不觉,天亮了。

曹溶伸出一只手掌,往上虚托几分,神色淡然说道:“起来吧。”

陈平安问道:“白府主呢?”

湘君对此并不阻拦,既然不在虞醇脂的册子上,就只是几个不凑巧过路客,没必要计较。

陆沉唉声叹气道:“白老哥,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说啊。”

合欢山氤氲府赵浮阳和粉丸府虞醇脂,这一双俱是精怪出身的野修道侣,束手就擒,没有任何反抗。

她们各自得到了一桩天大造化,果然是“时辰与八字契合,当有鸿运临头”。

陈平安笑道:“这厮既然管不住眼睛,才一顿酒的功夫,足足六次之多,我也就是受限于这个分身,不然早就好好教他做人了。压境问拳么,天底下又不是只有这位温宗师擅长此道。等下到了外边,你就跟他切磋一下拳法好了。”

张筇倒是比戚鼓略好几分,这种名副其实的山巅大修士,这辈子见过的就不多,更别谈这么近距离相处了,思量一番,拱手抱拳道:“天曹郡张筇,见过曹天君。”

顾清崧还是不说话。

耐心等着那锅炖鱼煮熟。

只是等到戚鼓看清楚对方的道士装束,便稍微放下心来,只是再定睛一看,瞧了瞧对方的头顶道冠,确定自己没有看眼,戚鼓又瞬间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温仔细有苦自知,再出类似两拳,不用对方出手,自己就得跌境了。

其实除此之外,每次睡觉之前,只要宁吉想要什么时候醒过来,就可以在那个时辰清醒,几乎没有误差。

老舟子自顾自磕了几个响头,闷闷道:“顾清崧拜见师父。”

温仔细以拳法“扶乩”请下,几乎每一次出拳,就会更换一尊远古神灵。

温仔细一个横移数步,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她竟然是个底子极其扎实的五境武夫?或是……六境!?

裴钱肩头微动,震散背后尘埃,再伸手拍了拍丸子头发髻的碎屑。

白茅想要拍打年轻道士的肩膀,说几句安慰言语。

裴钱咧嘴一笑。

裴钱面门挨了一拳,身形退回广场,裴钱身体大幅度后仰,缓缓站直。

陈平安说道:“之前有想过,只是依照现在合欢山的情景,不需要,去了曾掖的五岛派,终究是寄人篱下,待久了,白茅未必习惯,还不如让他待在楔子岭,好歹是自己攒下的一份家业,徐徐图之,慢慢壮大,我们白府主可能会更有成就感。”

她终于不再说那句车轱辘话,“拳不纯粹,也配压境?谁惯的你?”

年轻道士的那张嘴,莫非开过光么?

背靠椅背,拿着竹签剔牙的寒酸道士,朝她们嬉皮笑脸,挤眉弄眼。

赵树下说道:“下次睡觉前,记得洗脚,熏得慌。”

大概这也是曹溶在山巅人缘如此之好的原因所在。

与此同时,曹溶隔绝出一方天地,再从袖中摸出一幅可以说是“赝品”的光阴长卷,是师尊陆沉的临别赠礼,只是叮嘱曹溶,给张筇看看就可以了。

温仔细眯眼笑道:“好说。”

张筇独自看完那幅光阴走马图后,终于释然,“晚辈再无任何问题了。”

只是觉得这种事情太怪了,少年就没好意思说出口。

温仔细此刻的脑子已经清醒几分。无冤无仇的,只是一场切磋而已,犯不着这么跟对方生死相向。

陆沉点头笑道:“没猜错,灵飞观那边有一招堪称杀手锏的拳法,可以让温仔细在武道台阶上,往上蹦跳一两个台阶吧,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门槛不低,一般人学不会。瞧瞧,发狠了,我就说嘛,这家伙杀心太重,裴钱也说得对,人随拳走。练来练去都是个死拳,没啥大出息喽。”

所以说,陆掌教出门在外,能够到处吃香喝辣,全靠一身“唯手熟尔”的精湛演技。

陈平安故作轻松和随意道:“听说刘幽州也参加了云岩国京城的那场祖师堂议事?”

曹溶是化名,真名是郑泽,道号“天瑞”。出身杞地的郑泽,曾是一位采诗官。

其实湘君也不清楚为何师尊会如此安排。

顾清崧觉得自己没理由不觉得人生苦闷,所以偶尔上岸散散心,与谁说几句实诚的公道话,都不知道他们生气个锤子。

陆沉继续苦口婆心劝说道:“再说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当下的境界?”

察觉到船尾那边微微震动,顾清崧头也不转,虽说自认吵架、打架两不济事,他还真不觉得谁能套自己的麻袋。

少女接下来问题,让曹溶有些意外,“曹天君,他身边的那个少年是谁?就是那个背剑穿草鞋的人。”

在一众鱼龙混杂的招亲宴客人眼中,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明智选择,一座合欢山,不过两位金丹地仙而已,对上一位能够将战场遗址开辟为自身道场的玉璞境道家真君,根本不够看,若是负隅顽抗,除了弹指间灰飞烟灭,还能是什么下场?

都不用谁出声提醒,在合欢山地界都学那赵浮阳一大家子,跪在不同厅内,

在落针可闻的险峻时刻,不知哪位满身胆气的英雄好汉,竟然不合时宜地打了个酒嗝。

裴钱抬起手臂,伸出三根手指,再弯曲一根手指,示意温仔细你可以再出两拳。

嗑完头,顾清崧就坐起身,背对着船尾那个道士。

凭借这种在山上不常见的道冠制式,可以确定其法统道脉,必然出自白玉京南华城。

宁吉愈发奇怪,“真的吗?”

陈平安板起脸教训道:“没大没小。搁在以前,板栗吃饱。”

他娘的,再这么打下去,他就要觉得对方真是郑钱,不对,是那个宝瓶洲四大武学宗师的第二,落魄山的裴钱了!

裴钱视线越过温仔细的肩头,望向自己的师父。

一个个的都觉得自己没脾气好欺负吗?

裴钱说道:“郑钱。”

赵树下笑道:“可别等我打鼾了,到时候你想睡都睡不着。”

白茅哪敢在这个时候当出头榫,打定主意,得屁股生根,坚决不挪窝,他伸手试图掰开陆道长的手指,竟还是被年轻道士拽得一个踉跄起身,径直往门口那边走去,好大力道,白茅头脑一片空白,只是在心中反复默念,谁都看不见我……

温仔细一听到湘君祖师的这个说法,那还有什么意思,他就要一屁股坐回椅子。

犹有白帝城郑居中,绣虎崔瀺,好像人人都想要敬而远之的存在。

可能温仔细因为境界不够高,一些高妙拳架难免会走样几分,但是没关系,裴钱可以帮忙纠正,查漏补缺,再一一化为己用。

示意这位开山大弟子,三拳即可,打完收工。

曹溶笑道:“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就是你心底觉得最不可能是他的那个人。”

可事实上,曹溶不过是随便找了个赠送丹药的理由。

尤其是垂青峰程虔,见到了这位曾在老龙城一役大放光彩的道教天君,二话不说,行了一份罕见的道拜大礼。

总之各有各的鲜明性格和山巅风采。

只因为金阙派与灵飞观有那么一份“香火情”,身为当代掌门的程虔,才能通过历代掌门的口口相传,知晓这桩内幕。

约莫是受限于修道资质,即便那个从不人承认自己是师父的陆沉,作为撑船出海访仙的酬劳,当年传授了一些飞升法和不死方,顾清崧还是无法找到一条大道。甚至还有许多无法勘破的修行关隘,都是陆沉离开浩然天下,顾清崧硬着头皮,拐弯抹角与曹溶他们几个师弟登岸请教,才得以顺利过关。所以很多时候,顾清崧就会想,可能没有成为师徒,唯一的好处,就是不会给师父陆沉丢脸。

然后曹溶转头望向那个女子武夫,“吕默,在百湖龙王庙那边,有一桩山上机缘在等你,去不去,你都随意,为期半年,过时不候。”

温仔细在那女子与背剑少年“闲聊”的空当,竭尽全力,凶悍出拳。

曹溶以心声说道:“张道友,贫道这边有一粒丹药,小有用处。稍后湘君会带给张道友。”

裴钱使劲点头,“好的,师父说得对!”

难道不是吗?

在师父的印象里,你可不一直是那个走路脚上起水泡就哇哇大哭的小黑炭么。

顾清崧闷不吭声。

这让温仔细瞬间紧绷心弦,提醒自己可别阴沟里翻船了。倒不是担心,只是,传出去不好听。

陈平安瞪眼道,“能耐!”

同样是桩架叠拳,同时用上了种夫子的校大龙和老厨子私底下秘传的背剑术。

但是也有自己师尊陆沉,以及老秀才,玄都观孙怀中这样的极好说话的人。

赵树下说道:“有件事,当师兄的,得说你一句。”

宁吉傻乎乎说道:“赵师兄,我好像还睡不着,你先睡,别管我。”

毕竟若是压境太多,也是有些为难自己了。

曹溶这番言语极为客气,说是“不敢”,别说张彩芹和戚鼓这样的老江湖不信,恐怕连金缕和倪清这样未经人事的少女,都不会信。

听说当初在大骊陪都,每逢战事间隙的闲暇时,就有武夫去跟郑钱请教拳法,后者往往都是压境,与之同境切磋。

宁吉问道:“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陈平安哑然失笑。

此刻湘君手上多出一部“账本”,是虞醇脂双手奉上,将本该同气连枝的合欢山地界群雄,连同百湖暑月府,以及这些年鞍前马后、可谓尽心尽责的乌藤山山神李梃,某年某月某日做了哪些见不得光的事,极为详尽,都给揭了老底。

陆沉一手接过筷子,一手揭开锅盖,气呼呼道:“怎就穷得揭不开锅啦?谁言吾道在锅揭不开!”

陆沉来到船头,蹲在老舟子一旁,伸手拎起锅盖,热气腾腾,香味弥漫,点头赞许道:“手艺比以前好太多了,当年怕你伤心,才忍住不说你的厨艺……真是一言难尽,你这个家伙又是个没眼力见的,喜欢隔三岔五就问我如今手艺如何,是不是又长进了,说真的,要不是你不爱说话,比较闷葫芦,也不会跟我追着讨要工钱,我乐得耳边清净,不然早就换个人结伴出海,帮忙掌舵撑船了。”

裴钱说道:“当然不会嫌烦啊。”

陆沉学对方的语气和神态,眯眼笑道:“好说好说。”

方才就是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打了个酒嗝。

裴钱愣了愣,点头道:“知道,就没碰面,反正没啥交情,见了面也没啥好聊的。”

曹溶所谓的“小有用处”,哪怕曹溶没有道破那颗丹药的名称,张筇却是一清二楚,这份无缘无故的赠礼,分量绝对不轻。

陆沉气得一巴掌拍在顾清崧后脑勺上边,“差不多点就得了,你还没完没了啦?”

裴钱眼神炙热,咧嘴而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月色下有森森冷意。

金丹程虔,确实是个可造之材。

温仔细出拳极快,拳拳都奔着她的面门而去。

又有礼圣,白玉京大掌教寇名,龙虎山天师赵天籁,这般气态平和、如沐春风的人物。

裴钱也不擦拭鼻子和嘴角的血迹,这点伤势,她太习以为常了。

温仔细没能忍住笑,好嘛,又是个仰慕“郑钱”的,如今宝瓶洲山下,好些初出茅庐闯荡江湖的年轻女子,都这样,很喜欢给自己取个郑钱的化名,而且她们就连装束和发髻样式,都跟那个“郑钱”有样学样,尤其是她们出拳之前都会卷袖子。

对方一时语噎,试探性问道:“那咱俩就别打了?出门在外,和气生财。”

赵树下沉默片刻,抬起头,双手作枕头,笑了起来,“不用难为情,我也这么问过自己,而且这么多年来,不止一次。”

陈平安放慢脚步,带着裴钱一起走下山,轻声问道:“怎么样?需不需要服用青虎宫的坐忘丹?”

宁吉有点紧张,“赵师兄你说,我听着。”

裴钱点点头。

年轻道士到了偏厅门口,转头朝那温仔细勾了勾手指,再次挑衅道:“来来来,没胆的货色,有本事就去外边挑块宽敞地儿,跟道爷过过手。”

尤其是那个道号青泥的小镇少女,师尊是颇为上心的。至于具体如何收尾,总归就是曹溶这个当弟子的,得为师尊分忧一二。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他一直是这个德行,习惯就好。关于这位陆掌教,‘谁都打不过’的说法,千真万确。”

只可惜谁都不敢抬头,只能是听音辨位,好像就是湘君祖师所在的那处偏厅?

毕竟是青冥天下候补之一白骨真人的修道根本所在,任你是一位飞升境修士,谁又敢小觑。

顾清崧默默放下酒碗,先站起身,然后跪拜在地,伏地不起,在外人看来,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嘛。

宁吉说道:“没事,赵师兄,我有个不大不小的本事,就是想睡觉就能睡着觉。”

曹溶同时以心声言语的:“程虔,刚刚在泼墨峰那边,掌教师尊亲自降下一道法旨,允许你们金阙派开山祖师恢复灵飞观道士的谱牒身份。以后就你们金阙派与灵飞观,就算是一家人了,祖庭皆在白玉京南华城。”

赵浮阳这位桀骜不驯的散仙枭雄,双手撑地,以头磕地,沉声道:“谨遵宫主法旨。”

陆沉抬手捶胸,“气啊。”

少女怯生生问道:“敢问曹天君的师尊是谁,我跟他见过吗?”

人间,既有真无敌余斗,华阳宫高孤,如此沉默寡言、哪怕不说话就可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得道之人。

到了粉丸府大门外的白玉广场,温仔细惊讶发现那个满脸写满欠揍二字的家伙,还有那头鹤氅鬼物,一并消失了。

曹溶继续说道:“接下来,灵飞宫会在此开辟道场,道场的地盘大小,就得看你们后续怎么谈了,宫主湘君准备与你们钱购买一些山头,至于价格,双方谈不拢,此事就作罢,不强求。如果谈得拢,买卖成了,那是最好不过,道场以后会与青杏国在内的周边数国,看缘法授箓,收取弟子。”

赵树下其实有一句到嘴边的话,同样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湘君说道:“那三方宝玺,尽快归还青杏国朝廷。”

好像只是眨眼功夫,小姑娘就长大了。

曹溶先前在泼墨峰之巅,就曾施展神通,遥遥观看氤氲府赵浮阳的道貌气象,若无师尊“拦路”,这条本该顺势盘山成功的山蛟,头生虬角,已有几分龙貌。

陆沉哦了一声,满脸恍然道:“原来是我误会你了。”

她的师父也肯定没少精心栽培,教拳喂拳必然很上心了。江湖上的小门小户,拿她当块宝,实属正常。

只因为在客人数量对少的那座偏厅内,灵飞宫的宫主湘君祖师,她撤掉障眼法,表露身份,亲自出马,开始清理门户了。

只差一点,学塾那边的教书先生陈迹,就要直接一步来到这边。

陆沉笑道:“就没想着让白茅去书简湖五岛派?”

温仔细笑着起身,揉着拳头,“那就练练手,看看你到底有几斤几两。”

张筇犹豫了一下,不再矫情,笑道:“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这份重礼了,在此谢过曹天君。”

程虔此人,最为尊师重道,只因为被金阙派谱牒除名的赵浮阳,盘踞在合欢山,竟然胆敢僭越行事,私藏一幅陆沉画像,打造出一顶莲道冠,所以程虔才有了那个杀气腾腾的狠话,“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曹溶继续以心声说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掌教师尊亲临此地,是你们两个心诚则灵使然。”

陆沉只是一路倒退而走,嬉皮笑脸道:“年轻人,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就是你出拳,看似从无杀气,但是你这家伙的杀心太重了,藏都藏不住,扑面而来,不妥,很不妥啊。所以你这种年轻人,不赶紧早点吃些苦头,以后是要有大苦头吃的。换成我是你祖师爷的祖师爷,肯定一见面就骂你几句,再结结实实打你一顿,好让你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曹天君能够这么说,等于为乌烟瘴气的合欢山主动担责,已算厚道了。

曹溶开口说道:“诸国兵马,精心谋划已久,围剿合欢山一事,已是离弦之箭,事已至此,贫道也不敢让你们回撤,所以各方势力,大可以按照既定行程,一路推进到合欢山的山脚丰乐镇。不过合欢山上,灵飞宫湘君,温仔细,金仙庵刑紫,当下他们三人都已身在粉丸府内,到时候会给青杏国皇帝陛下和天曹郡张氏一个交代,贫道会在此地逗留到正午时分,如果对结果不满意,不管是谁,都可以来这边找贫道讨要一个说法。”

曹溶笑着解释道:“贫道有个朋友,对张道友很是推崇,说如张道友这般的地仙前辈,在宝瓶洲,多多益善。他还说一家一姓之门风,门庭越广,越能够影响到更多别家外姓的风气。此外,湘君下山历练不多,跟山下朝廷打交道的次数不多,难免经验不足,她以后在此开辟道场,就与天曹郡张氏是邻居了,远亲不如近邻,自古山上山下皆然,有劳张道友多与湘君提点一番,不妨跟她多说几句难听的话,免得湘君依仗道脉和境界,做起事来,不管不顾,八面漏风。”

可能想要不与温仔细一般处境,至少得是止境神到一层?还是说即便“神到”,依旧不够?

温仔细站起身,以心声说道:“宫主,我真心忍不了这个王八蛋了。”

曹溶收起画卷,撤掉神通,以心声笑道:“这就好。”

赵树下笑道:“宁吉,你以后到了落魄山,会很快适应的。”

陈平安悄悄伸出三根手指。

神色微变的温仔细下意识歪过脑袋,墙壁之上便瞬间多出一个窟窿,温仔细耳畔响如炸雷,墙上泥土簌簌而落。

视线中充满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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