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4章 酒桌之上无敌手
青山与高人,一见如有约。楼外峰千朵,笔未退尖时。白云生镜里,明月落阶前。大日出东海, 就又是一天。
一个黑衣小姑娘,斜挎布包裹,手持绿竹杖,肩挑金扁担,清晨时分的巡山课业已经收工,她要出门闯荡江湖去了!
她前几天就与骑龙巷左护法约好了地点日期时辰, 就在灰蒙山碰头那边碰头,今儿要一起去黄湖山。
飞奔在霁色峰后山的一条小路,两条小短腿跑得跟车轱辘似的。
风过山林,噫然大块吹,竹叶簌簌,松涛阵阵,听取天籁一片。
随着好人山主回家的日子越来越久,右护法的胆子,可就一天比一天大了。
如今不光是早晚在霁色峰和集灵峰之间巡山两趟,小米粒偶尔都会走一趟灰蒙山,甚至是一路远游至黄湖山。
主要是因为听景清说黄湖山那边,经常有个当县令的芝麻官跑去钓鱼,叫傅瑚,好像是屏南县的父母官,不知怎么就认识了自家老爷,
小米粒倒不是心疼傅瑚的鱼获, 主要还是觉得那傅县令一个不曾炼气的凡俗夫子,湖内却有不少气力不小的异类水族,光是那种重达两百来斤的青鱼,就有好几条, 傅县令可别钓鱼不成反被鱼钓。
黄湖山曾是水蛟泓下的地盘, 在湖底开辟出一座水府,陈暖树和陈灵均的两只龙王篓,就在这边被炼为山水大阵。
看来长命来当掌律,是最好的选择,没有之一。
年轻人在青峡岛,曾经给自家公子当过账房帮手。
“试问天下美文何其多,书海无涯,宛如拣选出二十颗骊珠,是容易事?!”
小米粒听得迷糊,皱着两条微黄疏淡的眉毛,记得认真。耳报神,有那么好当的?
当时裴钱黑着脸,说很好,记下了。
曾经的少年曾掖,如今的五岛派掌门,毫不犹豫,使劲摇头,“绝对不会!”
是不是颇有几分那位文圣说理、与你邵公讲经的风采?
谁不清楚,掌律长命可不轻易夸人。
更远处还有个粉裙女童,陈平安竖起手指在嘴边,然后与她笑着点头,暖树施了个万福,脚步轻灵,去别处忙碌了。
好久没有跟景清老弟拼酒划拳谈心,老道士浑身不得劲儿。
曾掖点点头,欲言又止。
陈灵均哈哈笑道:“怕什么,只要是在酒桌上,贾老哥你与那位刘酒仙,俱是无敌手!”
陈平安一时无言,老夫子真名何止。
“读书人既言文以载道,薪火相传,那么文章之真正得失,岂能只在文采焕然,火龙黼黻,岂可不系于治乱哉?”
不过后来崔东山就成为了掌律祖师。
小米粒老气横秋说道:“那个喜欢在湖边钓鱼的傅瑚,是屏南县的县令,货真价实的官老爷哩。听景清说,傅县令以前是在大骊京城捷报处坐头把交椅的,来屏南县当县令,是官场平调,不算提拔,但属于重用。咱们俩要是真遇见了这位傅县令,记得看我眼神行事,咱俩可都机灵点啊。”
喜欢且擅长讲求一个层层递进,环环相扣,不轻易否定,却也不会轻易认定,真正的好,往往在更高处。
荆蒿的亲传弟子高耕,和剑修白登,还有那个道号银鹿的鬼物,早在他们之前就已经下山去了,可谓躲酒躲得正大光明。
陈清流只是将礼轻情意重的包裹斜挎在身,都没跟陈灵均废话半句,就走了。
这就一路聊到了落魄山,陈山主,道德学问……滔滔不绝,贾老神仙的言语,看似百无禁忌,实则皆是恰到好处的火候分寸。
那三位老先生,瞧着刚好是一富一贵一穷的气态。
秦不疑与庞超更是觉得有趣。
更有传闻,此人曾经关起门来,与一位登门拜访的老秀才相对而坐,各自执笔,在纸上“吵架”,你来我往,落笔万言。
“哇,这么多新鲜事,也太有趣了吧。”
陈平安笑问道:“去过大骊京城了?”
陈平安其实一直偷偷站在门外,竖耳倾听,听到这里,才悄然离去。
陈灵均一巴掌拍在贾晟胳膊上,“贾老哥,可以啊,又立奇功!”
黄真书笑问道:“那位年轻山主,可是推崇《道山亭》《墨池记》这类脍炙人口的文章?”
贾老神仙在酒局临了,还说了几句自己的见解,例如一时代之学人,自有一时代之学术,如入藩篱,充满了局限性,若谁能够预见未来千年文脉走势流向,便是世间头等学人,可以跻身源头之预流。“预流”一说,本是佛家语,两位老夫子相视一笑,都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个解释。
“此般滋味,不是苦,是涩。”
朱敛手持蒲扇,晃了晃,“自家人,都别客气,坐下聊。”
喝酒之前,还有些拘谨,表现得和善客气,不曾想老道士喝酒之后,简直就是……有如神助。
不吃,是不给面子,容易被小米粒记账,再被裴钱回家后秋后算账。吃了,跌份。
裴钱照实说了,先说了些用来铺垫的好话,最后来了一句,看久了很渗人。
“能够提出问题,很好。可以解决问题,更好。”
黄真书和曾新序两位老先生,对视一眼,会心一笑。他们再不约而同视线偏向那位面无表情的沉默老者。
五岳封正这类山上的大喜事,按例一洲境内的宗门和大仙府,都需要道贺,表示表示,一般都是宗主、掌门亲笔书信一封,再备上一份与山头地位匹配的贺礼。
不在听了几句好话,而在始终不被人理解的毕生心血,能够被人真正认可与珍惜。
“哈,肯定不是景清。”
“怎么就幼稚了,是你不得要领,才会觉得别扭。”
陈平安沉默片刻,确实不知如何开解曾掖才算对,只得说道:“有空去朱敛那边坐坐,你跟他聊聊这件事。”
陈平安朝那条土狗点头致意,它立即心领神会,自己耍去了。
陈平安让小米粒骑在脖子上。
陈平安说道:“已经见过她了?”
“只因为在你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她们终究不是一个人了。”
朱敛躺在藤椅上,摇着蒲扇,坐起身,笑道:“曾掌门,幸会幸会。”
等到落魄山掌律和贾老神仙告辞离去。
黄真书以心声笑问道:“这位道长,已经认出我们的身份了?”
老道士话说得不假,山主陈平安确实对南丰先生极为推崇。
小米粒挠挠脸,还是觉得自己必须暗示一下好人山主。
陈灵均翻白眼。小米粒挠挠脸颊。
被小镇当地百姓敬称一声贾老神仙、或是尊称为贾半仙的贾晟,走在暂时担任渡船大管事的掌律长命身后,先前在渡船甲板,目盲老道士使劲嗅了嗅,呵,仿佛家乡的山风,都带着酒香哩。
一个年轻人,暴得大名,喜怒不露于形,成名还立大功,如此城府,如此手腕,多是豪杰圣贤,大奸亦有之。
朱敛点点头,“见到了,至少就放心了。至于某些新的遗憾,就长长久久,藏在心里好了。曾掖,听到这里,你要是问我一句,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那我就要反问你一句了,你当真什么都没做吗?听我的,再回京城一趟,五岛派的事务就搁放个一两年,两三年的,到了京城,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做,免得错上加错,否则人心就再难收拾了,在那边找份普通老百姓的营生活计,兴许某天答案,就自己跑到你的心里去了。”
贾老神仙一时间慌了手脚,“可贫道一向口直心快,是顶不会圆滑做人的,哪里当得起这份赞誉。”
至于那个不苟言笑的矮小老头,虽然瞧着穷酸,贾晟反而在酒桌上,有意无意与之多敬酒几次。
土狗赶紧摇头。
等人期间,黑衣小姑娘借了金扁担给青衣小童,在那边过招,比拼剑术,小米粒站着不动,挥动绿竹杖,陈灵均辗转腾挪,蹦蹦跳跳,嘴上呼呼喝喝的,不亦乐乎。
坐在竹椅上晒太阳的仙尉忍不住问道:“景清,你就没去过文庙?”
一天两顿酒,每次喝早酒,陈灵均都不会麻烦暖树那个笨丫头。
言语之际,陈平安做了个双指捻物、再抖腕一甩的动作,“江湖上的女侠,都是这样的。”
跟小米粒聊了些下宗的近况,说青萍剑宗那边,新设立三府六司八局,谁谁谁当什么官,分别管什么。
小米粒咧嘴笑道:“威风八面嘞。”
土狗继续点头。陈灵均没说错,就是个芝麻官,但是能够职掌大骊处州一县,可比在捷报处这种清水衙门作闲人有前途多了,家里肯定是有背景的,记得有个姓傅的,好像是叫傅玉来着,当过宝溪郡太守,就是个京城世家子,最早是给吴鸢当个处理文案账簿的文秘书郎,多半与傅瑚是亲戚?
小米粒低头望去,疑惑道:“左护法这都晓得啊?难道暖树姐姐说中了,你可以开窍炼形了么?”
陈平安忍住笑,“没有跟裴钱说那本英雄谱的事情吧?”
新朋旧友都要离开,陈灵均很舍不得,这些日子每天两顿酒跑不掉的荆蒿,则是假装不舍得。
陈平安便开口问了一句,“最后那位老先生,旁人是怎么称呼他的?”
还有个叫曾新序的老夫子,说自己曾是一个小国修撰,如今无官一身轻了,就跟着难得偷闲的两位老友,一起游历大好河山。
走了一趟北俱芦洲东南商贸航线的风鸢渡船,这天暮色里,缓缓停靠在牛角渡。
这位骑龙巷左护法,其实早就有了个名字,韩卢。
贾老神仙放下酒杯,伸出两只手,再翻转一下,“至多二十篇,要论数量之多,南丰先生独占魁首,一人就有四篇之多!”
南丰先生捻须而笑,“倒是没想到,能够让陈山主如此推崇,人生幸事,莫过于身在异乡,得遇知己一二。”
“读书人,只是骂天骂地骂人,有意思吗?有意思。有意义吗,贫道觉得未必有。”
贾晟搓手道:“硬着头皮试试看,若是德不配位,难以胜任讲习一职,都不用种夫子赶人,贫道自己就会卷铺盖滚蛋。”
土狗点了点头。
一想到那个曾经的小黑炭……往事不堪回首,哪怕当年裴钱在变成了少女模样后,她出门去北俱芦洲游历之前,好像故意交待过小米粒,你们是官场同僚,别勾心斗角,要相亲相爱,她不在家里的时候,让左护法时常到你这边点卯,别总瞎逛荡,江湖险恶,有些偷狗的高人,抓狗是一把好手,都不用肉包子,只是那么弯腰一抄,就可以把一条狗裹袍里边拐走了,神不知鬼不觉,回头左护法就跑到人家的炖锅里去了,咱们又吃不着狗肉……你们在老厨子那边一起混饭吃,千万别饿着左护法,除了你,记得再提醒老厨子,一起往地上多丢几块骨头。
就像父亲宠溺自己的亲闺女一般。
曾新序放声大笑,一旁黄真书微笑点头,“骂到点子上了,得捏着鼻子认。”
但是白首跟好人山主称兄道弟的小事,小米粒是与裴钱一五一十说了的。
贾老神仙懊恼得一跺脚,看看,又说错话了不是?!瞧不起自己的道行,岂可瞧不起崔宗主与种夫子的眼光和厚爱。
在灰蒙山北边山路的一处行亭,小米粒跟那条左护法见了面,一起往黄湖山那边晃悠而去。
陈平安笑道:“这条风鸢渡船,新管事会换成一位名叫邢云的老剑修,是青萍剑宗那边的新供奉,贾老神仙的身份不变,还是二管事。至于渡船,当然还是属于我们上宗的。长命你作为一宗掌律祖师,一年到头跑渡船生意,就像崔宗主说的,确实有点不像话了。”
拿出早就备好的糕点,分给左护法一半,是骑龙巷自家压岁铺子的桃糕和杏仁酥。
可要说跟贾晟说了这些“溢美之词”,真心不至于,远没有老道士说得这么夸张。
“你这不废话嘛,黄庭国境内的那条御江,沿途大小文庙那么多,我能没去过?”
当时只是某次与贾晟,一起坐在老厨子庭院边嗑瓜子边闲聊,言语内容,陈平安说得还是很质朴的。
秦不疑豪爽,主动邀请掌律长命和贾晟一起喝酒。
陈平安开口解释道:“要说崔东山可能会跟你开个玩笑,种夫子是什么人,你很清楚,外人担任书院讲习,种秋不点头,崔东山是没办法往里边随便塞人的。至于具体的授业内容,接下来风鸢渡船南下桐叶洲,到了鱼鳞渡,贾老神仙自己去与种夫子聊。”
没来由的,曾掖一下子就泪流满面。
老道士说到这里,轻轻叹息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再高高举起,算是遥遥与圣贤礼敬致歉一句,“多有得罪,圣贤莫怪。”
陈浊流突然举起胳膊,轻轻摇晃几下。
简单来说,如果这个老道士没有胡说八道,那就意味着在那个陈平安心目中,这位素未蒙面的南丰先生,是完全可以与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浩然苏子比肩的。甚至犹有过之?
要说临时抱佛脚,老道士是绝对说不出这类“急就篇”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道:“都辛苦了。”
可偏偏整个儒家内部,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睛,邵公是怎么个满脸涨红,老秀才是如何老神在在,谈笑间吵赢了这场硬仗。
小米粒有样学样,伸手扯起披风一角,再使劲一抖手腕,哗啦啦作响。
掌律长命敏锐发现那个叫曾新序的老夫子听到这里,笑着摇摇头。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既然不是小米粒通风报信,到底是谁把消息泄露给裴钱的?
“贫道才陋学浅,见识不高,原本与一般人无二,只是对曾文定公的妙笔生,佩服不已,是与山主聊过,才觉得这位夫子与那些名垂青史的文豪大家,最‘不一样处’,才是最厉害的地方。山主说为人处世,既需见贤思齐,又要别出机杼,不光要不流于俗,还得独具雅致,但是写文与为人,要想既不说怪话,举止荒诞,也不刻意以文风奇峭、内容晦涩来引人入胜,又可以‘不一样’,就难如登天了。”
最后一个名为樊城,不太喜欢说话。
掌律长命笑道:“先前在北俱芦洲那边,我们遇见了几位高人,贾管事与他们一番攀谈闲聊,对答如流,极为得体。”
这件藏青色披风,穿在小米粒身上,大小刚好,一看就是老厨子的手艺。
学问艰深,极有功力,尤其精通三坟五典和天文历算和河洛谶纬,属于为古文经学续香火、给今文经学开道路的大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