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8章 问拳问道问剑一起上
柳勖走出莲藕福地,涟漪微漾,来到一座庭院,伞开如, 悬在空中,缓缓旋转,柳勖现身“凉荫”中。
“门口”有个站得笔直的黑衣小姑娘,脑袋缓缓转动,扭转到最左边再往右移动视线,循环往复,美其名曰巡视。
一旁还有个白发童子, 负责记录外人进出福地的准确时辰,这位落魄山编谱官, 陪着斜挎布包的小姑娘一起当门神。
柳勖是到了落魄山,才知道此地名为集灵峰,但是落魄山祖师堂所在霁色峰是次峰,并非祖山。
因为山主和大管家朱敛,还有掌律祖师长命,如今都不在山上,所以福地的“开门钥匙”就交给了暖树保管,山中专门建造有一栋宅子,负责搁放梧桐伞,其实宅子这边除了一层障眼法,就没有打造什么山水禁制。
先在山门那边记录在册,这位骡马河当代家主说要找陈山主聊点事情,听说陈平安去了福地,原本柳勖就打算等着, 粉裙女童询问着急不着急, 柳勖说不是特别急,可以等。粉裙女童就让柳剑仙稍等片刻,跑去找到当时山中官最大的泉府账房韦文龙,经由韦文龙点头,暖树就打开了梧桐伞,才有了柳勖的这趟秋气湖之行,柳勖动身之前,掏出了一袋子谷雨钱,说是按规矩走,修士出入福地,会有灵气外泄,而且可能还会粘连气运一并带出福地,就跟登山衣沾云露一般,所以这笔钱就当是盘缠了。暖树只是摇头说不用,柳剑仙是自家山主老爷的好朋友,不必计较这个,若是山主事后知晓此事,定会怪罪自己待客不周的……当时白发童子只是咧嘴笑,隐官大人怪谁都怪不到暖树头上嘛。不过柳勖执意掏钱,说不然他就在外边等着陈平安返回山中, 暖树拗不过这位神色严肃的骡马河柳氏剑仙, 只得暂时收下那袋子神仙钱,入手很沉。
肯定不是雪钱或是小暑钱了。
柳勖返回集灵峰, 很快就告辞离去,婉拒了黑衣小姑娘一起送客下山,单独重返牛角渡,登上长春宫那条渡船继续南游。
不过临别之前,柳勖邀请“同乡”的小米粒有空就去骡马河柳氏做客,说自己家族那边都觉得哑巴湖酒水好喝,对能够在落魄山担任护山供奉的周护法很是仰慕,与有荣焉。
这可把小米粒高兴坏了,将布挎包里的小鱼干一股脑儿塞给柳剑仙,说带在路上当下酒菜,柳勖没有客气,说以前在酒铺,二掌柜就常说拿我家山上的小鱼干佐酒,独一份,滋味绝无仅有。
作为谪仙人的游侠冯青白,当年的天下第十人,就死在与之称兄道弟的唐铁意手上,被后者偷袭,一刀劈出,当场分尸。
“不为难?”
郑大风惊讶道:“这家伙竟然是北俱芦洲骡马河柳氏的当代家主?”
于玄之所以能够独占浩然“符箓”二字,除了能够画出众多妙不可言的云篆丹书,再就是秉持一门简单粗暴至极的四字学问。
周姝真掩嘴笑道:“都是老黄历了,如今我就是那栋藏书楼的看门人而已。”
他娘的,这些文圣一脉弟子,说话都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钟倩嘿了一声,学武练拳都是苦功夫,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便宜好事。在落魄山待久了,也晓得浩然天下与家乡福地,不谈仙家道法确有千百捷径可走,只说武道一途,没啥差别,只能一点一点打熬体魄,两个地方的唯一区别,可能就是在于有无明师指点和喂拳了,至于拳谱与桩架招式,讲究是有讲究,不过老厨子说得好,心气不到,拳意就纯粹不了,言下之意,就是骂他钟倩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嘛,无所谓的事情,只要你老厨子炒得一手好菜,我就混给你看。
钟倩进了道观,径直走到陈平安身边,钟倩环顾四周,他才懒得计较外界的风评,快人快语,都不用武夫的聚音成线手段,满脸疑惑开口问道:“高掌门是失心疯了?就这么安排座位?不明摆着是要干架一场,谁站到最后谁说话作数?”
然后两边依次分别是武夫钟倩,敬仰楼周姝真,程元山,曹逆,吴阙……和大木观宫,狐国之主沛湘,湖山派一位龙门境练气士,道号“灵符”、容貌倾国倾城的孙琬琰,北晋国老妪姿容的山神张箕,陶者,水神宋检……
郑大风坐在仙尉道长身边的一条竹椅上边,合上书籍,笑道:“一看就是个有故事的老男人。”
高君身穿杏黄色道袍,头戴一顶师尊亲手仿制的一顶雪白莲道冠。
陈平安眯眼笑道:“你可以去问问我的那位开山大弟子,她小时候跟你有一样的想法,逢人就问有无那种可以传给她一甲子、百年功力的好心人,或者有没有一夜之间就能让她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江湖秘笈。”
钟倩点点头,“这就说得过去了,吓我一跳。”
先生的,就是学生的。上宗落魄山,毕竟不是剑道宗门,于是就这么被崔宗主给挖了墙角。
陈平安一笑置之。确实得怪自己看得不仔细,或者说怪沛湘的那本册子上边,被老厨子将宫放在了《人间美艳篇》,而非《山水神灵篇》。
如此一来,四国君主也都落座了。
柳勖以心声说道:“劳烦姜老宗主与陈山主捎句话,那袋子神仙钱,是我柳勖的个人贺礼,之后落魄山与柳氏的买卖,另算。”
可见剑修炼剑的消耗,确实是吃金山银山,难怪都说天底下就没有什么有钱的剑修,不是欠钱,就是走在欠钱的路上。
但是广场上有两把椅子比较特殊,显得孤零零的,一南一北,两两对峙。
这座天下的大五岳山君,中岳郑凤洲,东岳赵巨然,北岳玉牒上人,西岳宋怀抱,南岳怀复,都已到场。
陈平安抬头望向那位女冠,拱手致意,在他抬脚走上台阶的时候,宫已经快步走下台阶,然后停步侧身,主动给这位传说中的福地之主让道,双方擦肩而过,宫再转身跟上,只是青衫男子有意放缓脚步,本来想着落后一个身位以示敬意的女冠,就变成与陈平安并肩而立,她犹豫了一下,就不再矫情,与他一起走向道观大门,宫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客套寒暄,方才对方在湖边抖搂了那么一手,竟然以鱼线缠绕住龙袍少女的脖颈,随随便便就砸晕在湖面上,让她颇为心惊,虽然昨夜落院议事,经由高君的泄露天机,她对这位陈剑仙已经有了一个估算,可是好像依旧低估了对方的境界?
事实上,根据落魄山那边的记录显示,第一位朝廷正统之外的金身神灵,正是松籁国这位金身不高不低的葺江水神,宋检。
看得出来,一把是给陈山主安排的,一把属于作为本次议事的发起人,湖山派当代掌门高君。就是不知道钟倩坐在哪里。
崔东山问道:“于老神仙这次做客我们家,是先放高利贷,再登门讨债来了?”
陈平安依旧趴在椅背顶部,只是笑着提醒身边目不转睛的钟倩,“你亏得不是炼气士,不然只是这一瞧,就被夺去些许心神了,这是修道大忌。”
因为离着议事时辰尚早,暂时只有稀稀疏疏几人落座,望向道观大门口那边站着宫身边的青衫男子,都是一头雾水。
敢情你们俩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呢。
这个举措显然出乎宫的意料,让她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陈平安默不作声。
说到这里,钟倩咧嘴傻笑起来。
眼前那个好像山中修道也无延缓岁月痕迹的青衫男子,当年曾经假装是顾家子弟来见自己,再送盘缠让蒋泉准备下次京城春槐。
这就让老真人难免心里边犯嘀咕了,难不成老夫在落魄山的风评不好?
不能够啊,记得裴钱当时离开战场,曾经诚心言语几句,说自己师父曾经亲口对她说了句“符箓于无双,杀人仙气玄”,这个评价,不低了吧?
以至于这些年自家三座宗门的山水邸报,都开始频繁借用、照抄这个说法了,据说外界也是极为认可的,觉得此说不俗,用在老真人身上,真是绝配。
白发童子啧啧称奇,连连夸赞骡马河柳氏真有钱,柳剑仙真厚道,隐官老祖交朋友的本事,没的说!
白帝城记名和不记名的供奉、客卿,从上五境到地仙,每隔一段年月都需要供奉数量不等的金精铜钱给白帝城。再加上浩然九州主动联系白帝城的山泽野修,这拨修士身份境界都不差,他们想要与白帝城购买、借阅某些孤本秘笈道书,好像都需要用金精铜钱来换,足足一千年,九洲各国山水神灵的金身碎片、铸成钱币的金精铜钱,就这么一颗颗一袋袋,源源不断流入了白帝城。
当初成功登上城头的武夫,除了“飞升”离去的,人手获得一件法宝或是仙家机缘。
亏得自己没有因为侥幸高攀了流霞洲青宫太保的荆蒿荆老神仙,就得意忘形,翘了尾巴。
蒋泉更换了一个称呼,“陈先生,还记得我吗?”
距离既定的议事时辰约莫还有两刻钟。
钟倩脚踩湖面,蜻蜓点水,一路长掠赶来湖心岛屿所在的大木观。
她浑然不觉,只是保持那个诱人姿势,翘起手指,用护甲轻轻划过鸟纹路,好似一手志怪书上所谓的画龙点睛手笔,顷刻间便有一只鸟雀掠出木板,叽叽喳喳,清脆悦耳,她转过身,坐在椅子上,那只鸟雀便停在她胸脯上边,她伸手轻轻抚摸它的羽毛。
原本气氛凝重的广场顿时哗然一片。
就在此时,道观大门口那边,有个少年仙童神色慌张站在那边,不知所措,欲言又止。
钟倩将信将疑,“如此古怪?是什么术法?”
真要说“美人计”,落魄山只需让那个姓朱的“老厨子”出马就足够了。
转去湖山派担任秘密供奉的臂圣程元山。敬仰楼上任楼主,驻颜有术的南苑国太后周姝真。刀法宗师吴阙。
一直正襟危坐当哑巴的陈灵均佩服起自己的先见之明,看看,这些《路人集》前边的高人前辈,凶不凶?
于玄愈发神色尴尬。
高君没有接话。
她秋波流转,望向那位青衫剑客,“道友好见识,敢问山门与道号。”
钟倩问道:“咱们山上有这样的拳法秘笈吗?”
只是如今再次重逢,唐铁意不计前嫌,笑容满脸,遥遥抱拳,朗声道:“陈剑仙风采犹胜往昔。”
等到暖树将那只钱袋子交给韦账房,结果韦文龙一打开,才发现除了上边确是谷雨钱,下面竟然全部是价值连城的金精铜钱。
对落魄山和陈平安最感兴趣的,无非是三件事,落魄山底蕴如何,陈平安此人境界如何,性情又是如何。
陈平安站起身,绕过椅子,拎起长褂,轻轻落座,微笑道:“好说。”
柳勖停步抱拳还礼,“骡马河柳勖,见过姜老宗主。”
其中一位精神瞿烁、呼吸绵长的老人,名为曹逆,一身黑衣,同样背剑,在山下有“剑仙”美誉,所以老人就多看了几眼站在钟倩身边的青衫剑客。
等到程元山看见那个头别玉簪的青衫剑客,脸色微变,却没有开口言语。见过两次了,一次是早年在南苑国京城,一次是前不久在湖山派内。
一般宗门不清楚内幕,于玄却是心知肚明,至少在一千年前,白帝城就开始秘密大肆搜集金精铜钱了。
仔细清点一番,有三十六颗形制古朴的金精铜钱,与小镇当年的迎春钱、供养钱和压胜钱,还不太一样。
在大白鹅的私宅内,崔东山拉着大师姐裴钱,正在待客符箓于玄。
但是种秋还担任南苑国国师期间,关于唐铁意所得何物,南苑国谍子始终未能刺探到任何消息。
但是等到种秋离开福地,来到落魄山,陈平安一问才知,显然是老观主动了手脚,因为种秋竟然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大概是瞧见老妪都去两座岛屿喊人了,玉簪岛那边的几位“纯粹武夫”江湖老前辈,也联袂赶来大木观。
又有两位山君施展缩地脉的神通,直接现身各自座位,缓缓落座。
高君摇头道:“时辰照旧,让提早落座的陈山主等着就是了。”
显然是不愿意被崔东山狐假虎威。陈山主既然敢跟于玄和桃符山借高利贷,当然就得还钱。
享誉天下的一山五宗门,一祖庭一上宗三下宗,这种规模,别说在浩然天下,在数座天下都是独一份的。
陈平安抱拳还礼,“见过周楼主。”
陈平安只是仔细观察一位座椅比较靠近自己的中年文士,金身精粹,但是神位不高,陈平安之所以如此上心,是因为对方有个不容小觑的隐藏身份。
浩然天下历史上,能够同时拥有正宗祖庭和上下两宗的仙府,寥寥无几。
身材魁梧的吴阙伸手按住刀柄,眯眼望向那个昔年在南苑国京城暴得大名的“陈剑仙”,时隔多年,终于见着真人了。
关于此地人间的第一尊不被朝廷封正而自开天眼的金身神灵,莲藕福地本土,这些年争吵不休,是没有定论的,反正诸国朝廷都说是自家某处山水神灵、某州郡城隍爷最早现身,可哪怕是高君都不敢确定到底是哪位淫祠神祇,率先被香火祭祀、浸染金身而显灵。
老真人是中土桃符山的开山鼻祖,道场位于填金峰。
宫点点头,“如此最好。”
以量取胜!
门口那边,出现一个脸覆面具的修长身影,腰间佩刀,背着一只琴囊。
之后其实还有第二场议事,只是增添了四人而已,都是直接入住大木观的贵客,正是当今天下的四国君主,北晋国篡位登基的唐铁意,由一场禅让继承大统的南苑国皇帝魏衍,刚刚继位没几年的松籁国年轻君主黄冕,还有北方草原之主金帐拓跋氏的当代国主,拓跋大泽。
其实魏衍在还是皇子的时候,早就与陈平安打过交道了,但是议事期间,这位南苑国皇帝只是修闭口禅一般,绝口不提当年曾与少年剑仙同桌喝酒的事情。因为魏衍没有修行仙家术法的资质根骨,这些年偶尔几次见到好似越活越年轻的太上皇魏良,魏衍都会心情极为复杂,哪怕是一位六境武夫了,还是一国之君,见到高深莫测的父亲,魏衍反而越来越心怀畏惧。不明身份的人瞧见了这对父子,恐怕都会误以为他们是兄弟。
周姝真与陈平安施了个万福,笑颜如,“见过陈剑仙。”
蒋泉摘下面具,随手丢在地上,众人只见他轻轻摘下背后的琴囊,斜放在墙根,蒋泉再从袖中摸出一只老旧钱袋和两张银票,放在琴囊上边。
若非对方的身份摆在那里,一句明知故问的后边,就不用她浪费口水了。
沛湘一头雾水,这是闹哪出?
难不成先前陈山主所谓的当反派,不是调侃?
还有两位年近古稀的江湖名宿,与程元山和吴阙他们都是一个辈分的,如今都已是六境武夫。
于玄当时在天外,“前辈风范”略显不足,只因为老真人当时确实也需要一大笔金精铜钱,多多益善。缘于于玄最近数百年间,有两张精心研制却从未现世的大符,都涉及“光阴长河”,符箓一道,除了比拼大符的种类,更比拼大符的数量。
宫嫣然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美人计根本不管用。”
一下子就吃掉几张白玉京洗剑符的陆芝是如此,曾经都想着当那青翠城城主的刑官豪素,也是如此。
他们不比地仙高君和东道主宫,只是堪堪跻身中五境,所以暂时还不清楚岸边的那场变故。
此外还有两个原因,来落魄山这边见一见同为客人的虎头帽少年,岁月悠悠,于玄与这位人间最得意,竟然一次正儿八经的闲聊都不曾有过,总得补上。再就是老真人想要见识见识那位自封“落魄山小龙王”的景清道友,之前在天外星河,老秀才大致说了一些青衣小童的丰功伟绩,这就让于玄很感兴趣了,多大胆,才敢当面称呼郑居中一声世侄。
确实是绣虎送给小师弟陈平安的宗门贺礼,早就秘密将这艘“丙丁”剑舟从大骊军伍序列中抽离出来了。
回头就在册子上边添上几句,将桃符山在内的五座中土宗门全部圈画起来,旁白批注一句绕道而行。
当时在大骊京城的那张酒桌上,陈平安将三颗金精铜钱放在桌上。
所以当姜尚真说要给柳勖送一程至牛角渡,柳勖斩钉截铁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宫没有任何犹豫,打了个稽首告退,去落院找高君商议此事。陈平安既然肯主动削弱自身实力,管他是不是有恃无恐,目中无人,反正这种此消彼长,绝对不是坏事。
先前柳勖在山门口那边,看到了一个神出鬼没的青衫中年人,与柳勖抱拳笑道:“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见过柳家主。”
裴钱满脸疑惑,放什么高利贷?老真人这是放到自己师父头上了?
蒋泉深呼吸一口气,伸手按住刀柄,“陈剑仙,道理我懂,江湖仇怨,刀光剑影,无非是生死自负,仅此而已。”
陈平安微笑道:“落魄山陈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