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洞察

“你们在干什么？安静，站好。”警察大喊了一声。

他的咆哮在鼎沸的人声中，就像一个巨浪摔碎在岸边的礁石上，尽管提起了水，但并没有产生什么效果。几个警察只好一边拉开激动的人群，一边让现场保安呼叫支援。维持秩序的增援赶到，混乱的现场才得以控制。

为了保持神经外科正常的医疗秩序，闹事家属都被带到了医务科。思丝爸爸和刚才护士台的年轻医生也被请了过来，一位是主刀医生，一位是住院主治医师。

尽管警察在现场，可家属们依然表现出不服气，仿佛他们的头是被强压下去的。医务科的负责人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今天有警察在，腰板自然更硬。

“俞主任是我们神经外科最好的医生，即便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

还没等他说完，一名家属就小声咕噜道，“再好有什么用，人不还是没了。”

思丝正要为父亲辩护，米勒拉住了她的手。愤怒最不缺的就是燃料，他们需要的是靶子。米勒感受到怒火中的怀疑，他们也意识到了也许是自己的决定，导致了亲人的离世。醒目而尖锐的负罪感，就像泥地里冒出的绊脚石，每个人都看到了，每个人都默契地选择了躲开。

病人和家属总有一种错觉，只要遇上了好医生，用上了好药，就能立竿见影，药到病除。医院应该是服务场所，和所有钱的地方一样，了钱就应该得到贵宾般的礼遇。可事实并非如此。医生和病人不是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而是战友，他们共同的敌人是病痛。

“手术很成功，你们可以调记录，请任何医院的所有专家复查，我相信他们都会得出这个结果。可是，手术成功并不代表病就治好了。”思丝爸爸痛心地说，“我是不是跟你们说了要去卢湾分院。”

方才领头闹事的中年男子突然神气起来，大喊，“我们哪知道什么卢湾分院。”

思丝爸爸叹气加摇头，对身旁的年轻医生说，“小夏，你给我拿一下地址卡。”

夏医生从白大褂宽松的口袋里掏出两盒名片，标题醒目地写着“卢湾分院”，正文是详细的地址和交通路线。

思丝爸爸拿着卡片的一角，对家属说，“一直以来，我们院床位就紧张，无论是开颅还是开胸的手术，只要过了危险期，都会转到卢湾分院。这事不是从你们开始的，也不是针对你们的。从新冠一开始到现在，死亡率下降了那么多，是因为医疗技术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吗？是因为我们有了足够的医疗资源，去抢救那些危重的病人。”

“有的时候，真是不能指望别人理解你的委屈。做医生更是如此。病人和家属可能什么都不懂，就把一条命交到你手里。所以，我们能说的就多说点，能做的就做到位。”思丝爸爸一口气把道理和情绪都说了出来，他感觉自己心跳有些快，喝了口水让自己冷静下来。

铿锵有力的抗辩让家属们熄了火。米勒意识到这些闹事的家属，并不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挑衅者，比起获得赔偿，他们更需要的是一个可以就此承担责任的人。路边的绊脚石，变成了横在路中央的巨石，再也无法假装看不到了。

米勒悄悄走到小夏医生的身后，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对闹事家属说，“小夏医生是你们的主治医生，住院期间他是不是尽职尽责，我相信你们也有判断。”

家属们羞恼地低下了头。

米勒捕捉到了他们的愧疚。这种脆弱又敏感的心理，就像深夜的竹林，一点风便能敲响洪钟大吕。

“这可能是他职业生涯中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库欣综合征是罕见病，高血压、尿病都有家族遗传，我们现在很难说这个病是不是也这样。如果不遵医嘱造成的后果都要医生承担，年轻的医生转行，年老的医生一句‘没有床位了’。以后，你们，我们，其他人生病了，去哪里治呢？”热爱可抵岁月漫长，可抵不过日复一日地消耗与磨损。

米勒的话如同一面镜子，不仅让闹事的家属看到了自己的内心，也看到自己或许的将来。愤怒黯淡为愧疚，愧疚跌落成恐惧。

“那我们的人死了就白死了？”又一个家属突然冒了出来。

现场的警察厉声呵斥，“医务科的领导在这里，你们该取证取证，该诉讼诉讼。你们这样闹能解决什么问题？”

“走吧，我们回去商量商量，今天先这样。”人群彻底偃旗息鼓了，为首的家属带着他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医务科会议室。

——

晚上回到家中，思丝妈妈准备好了一桌子菜，还特意开了瓶红酒。上海菜很精致，所以显得尤为丰盛。

餐桌上，爸爸对思丝说，“我对女婿的要求是很高的，但米勒我很满意。第一，他肯为家里人出头。思丝，你以后受委屈了要跟米勒说。第二，洞察力很好。”

思丝一脸得意，“你怎么看出他洞察力好的呀？”

“他抓住了今天那些家属的心理。罕见病本来能查出来的医院就不多，能治的更是少之又少。虽然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这个病有遗传性，不过确实是合理假设。高发年龄在20-40岁，基本就是他们的年龄。”思丝爸爸满意的不仅是米勒今天帮他解困，更主要的是，他看到了一个可以好好照顾他女儿的人。

“爸，为什么你们医院还有闹事的呀。最近看到医闹的报道，一个比一个极端，你也要保护自己。”思丝不敢回忆，还是后怕。

“知道的。”或是见过了太多的大风大浪，爸爸的内心反而岿然不动，“遇见恶性的医患关系，和人年纪大了得癌症概率变大是一个道理，这是个统计学的问题。很多事情，讲得清楚，说不明白。”

餐后，爸爸把米勒叫到书房，给泡了一杯龙井，“绿茶，清淡。稍微喝点不影响睡眠。”

米勒抿了一口，已经是陈茶了，口感微苦略涩。

爸爸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放了多久了。”

米勒尴尬地又喝了一大口。他还没有找到和岳父相处的模式。不过，他知道思丝爸爸有猜测在找验证。

“米勒，你有神经疾病的病史吗？”思丝爸爸直截了当。

愤怒最不缺的就是燃料，他们需要的是靶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