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当初你爸看到这部电影上映，就说这电影名和我们小星语一样，一定得去看。然后我们跟医生请假，一起去电影院看了这部电影。”宋瑜开始讲述当年有关这部电影的故事，一下子把宋星语拉回了那个场景，“电影里的主人公‘洋葱头’死后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回到女主身边。你爸说如果他死后遇到天使可以许一个心愿，他也会变一个样子回到我们母女身边。”
宋瑜说到这，笑得很甜蜜。
“我爸还挺会哄人。”宋星语想象到父亲状似轻松以开玩笑的语气说着自己死后对妻儿的留恋，又觉得温暖又觉得心酸。
“星星，这些年在不留，你亲眼见过很多人离开。他们大多数都是癌症，伱大概也了解过癌痛的恐怖。但是你没有过亲眼看着至亲经历这一切，你想象不到那种痛苦……”
宋星语接任不留的代理院长以来，已经亲手送走过李叔，王姨，萌萌和郑教授。即使他们不是她的亲人，她已经难受得几天几夜睡不着。所以她完全可以想象母亲当年的痛苦。
“从你爸爸确诊胰腺癌到离世不到两年时间，我眼睁睁看着他从一个一米八几的壮年瘦成皮包骨的样子。你现在去看我办公室玻璃下压着的老照片，你爸当年没有人说他不帅的。但他走的时候，只有九十几斤，全身皮肤发黄，耷拉着挂在身上，像一具风干的尸体。”
“妈，别说了……”如果说宋星语对父亲还有一点依稀的印象，那就是在他肩膀上骑大马的样子。父亲的后背是宽广的，肩头是厚实的，给她满满的安全感。她不想再想起父亲时，脑中浮现的是一具干尸。
“不止是外貌上的变化，被癌痛折磨的人性情也会大变。还有可能出现中毒性代谢性脑病。比如说焦虑，狂躁，抑郁……那时我不懂这些，我只以为他是被病痛折磨得脾气不好。有时候他冲我吼，我就吼回去。我们像互相撕咬的巨兽，一定要将对方一点点撕碎。”
细想想，宋星语从小在不留确实见过很多这样的场景。家属与病人之间不总是一个任劳任怨，一个委曲求全。和谐安宁的是少数，歇斯底里，埋怨愤怒是常态。他们站在天平两端，都在极力表达自己的难处，就像莫莉和曹然之前一样。
两个再相爱的人，终究逃不过疾病的玩弄。
“你爸直到死都是我一个人照顾的。他很痛苦，我的痛苦也不比他少半分。我们都筋疲力尽，直到你爸……”
宋瑜停住，努力遏制着自己的情绪。哽咽了许久才说出口。
“直到你爸自杀。”
宋星语瞬间感到五雷轰顶。
从小身边人都告诉她，父亲是死于癌症。她没有想过那么高大伟岸的父亲最后选择了这样怯弱的一条路。
“他为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痛得受不了，或许是对争吵感到厌倦，或许是不想再拖累我……”
“您当时一定很难接受吧？”
宋星语随口问出的问题居然让宋瑜沉默了，她抿紧嘴唇，再三犹豫下才缓缓开口：“我必须要向你承认的一件事是，那天早上，我掀开他的被子，看到被上沁满的鲜血，而他已经了无声息。我第一反应居然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宋瑜双手捂着脸，无颜面对女儿。
那么深爱她的老公，至死都在保护她的老公，她居然为了他的死而感到一丝庆幸。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宋瑜通体发寒。对自己都感到害怕。
“我是不是很可怕？我是不是很恶毒？”宋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宋星语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她心疼地抱住母亲的肩膀。
“不是的。妈，这很正常。谁都不是圣人。我懂你的想法，你不要自责……”
宋瑜哭了大半个小时，电影接近尾声她才稍微缓过劲来。
“可能是出于愧疚，可能是想换个方式弥补。我执意把你外公外婆留下来的这栋小洋房改成‘临终关怀中心’。我以前学的是心理卫生，跟幼微一样。那时候国内还没有临终关怀的概念，我是在你爸的葬礼上听到一对国外回来的夫妇说的，他们女儿在国外因为临终关怀的介入走得很安详。我这才开始慢慢了解，越了解我就越懊恼。如果当初我和你父亲之间有临终关怀这个东西，他和我的痛苦都会大大减少，这是我办不留的初衷。”
“如你所见，不留直至今日都是半死不活的状态。可即使是这样的状态都耗费了我毕生精力。从无到有，要筹钱，要弄一个私人的临终关怀中心资质，要培训理解我们理念的医护人员，要让大家接受这个概念，我走了足足二十年！”
宋星语一直都知道母亲不容易，但这份不容易在幼小的她看来，多少有些自讨苦吃的意思。所以她没有心疼过母亲的不易，只纠结于自己被忽视的心结。
“您这么费心照顾病人，都是为了弥补当初的一个念头而已吗？”
“有一半吧，还有一半原因说出来你可能会笑话我。我总记得你爸说他会和洋葱头一样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回到我身边。所以我在不留每个病人身上寻找你爸的影子。我总觉得他们都有可能是你爸的分身之一。”
“所以您用尽全部心血，对每个人无微不至，是因为您把他们都当做爸爸了……”宋星语看着母亲，为母亲过于浪漫的想象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五十多岁的宋瑜被女儿那目光看得脸都羞红了。
“不提这些了。不管什么样的理由，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我被自己的心结控制陷进去，完全忽视了你那时候也是个需要关心的孩子……”
宋瑜话未说完，宋星语一把抱住了她。
“我也一大堆毛病。我们都是第一次当人妈妈和孩子，有今生没来世。做得不好的地方，就互相忍忍吧。”
宋瑜抱着女儿破涕为笑。
有些话，她曾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说出口。她对丈夫的歉疚，她的妄想痴狂，没想到下定决心说出来后，女儿那么轻易地原谅了她。或许这就是沟通的力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