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3章 中丞
杀死仙君的理想不是他加入命犬的阶梯,加入命犬是他杀死仙君的手段。
来到大唐的中心,习剑、追逐仙权、了解这个世界,全都是为这个目标所做的准备,
自从那个雨夜中茫然醒来,此后发生了太多烙印在心里的事情,但至今没有一个敌人、没有任何一幕比那日他奔跑在奉怀小城中,天上倾落幽蓝的雨来得令人恐惧。
人世的一切是那样脆弱而无意义,祂轻易将一切化为掌中之物。
每回裴液从这场梦里醒来就心想……怎么能令这样的东西存在于世界上呢。有祂在,人世不是永远不得安宁吗?
李缄没有说话,他瞧了少年许久,才轻声道:“可敬的愿望——请吧。”
他语气没什么波动,似乎对这个理想也没有任何话说,只一抬手,示意少年可以离开了。
裴液是希望这位老人能提供一些言语的,但他既然没说,无非也就出于两种原因——要么他也对这个名字全无了解,无话可说;要么他认为少年的认知离某个真实的世界差得还太过遥远,言说没有意义。
无论哪种,都难以向下问询,于是裴液离开这方天圆地方的空间。
一路下行,从入口出来,邢栀已经去公干了。不过她此前已和自己说清了这座衙门的布局,裴液照着记忆登上了那座看起来最繁忙的西楼,脚下的木阶色深而光滑,踩起来还会吱吱呀呀,全是时间的腌制。
裴液一口气登上了十一楼。
喧嚷的声音都落后在下面,这一层只有零散经行的身影,裴液辨了辨方向,看见了邢栀所说的那条老廊道,一直往深处延伸,侧壁上还半开着一扇窗户,高空的风正呜呜地往里钻。
廊道尽头确实只有一个房间。
裴液低头检视着手中案卷,一边朝那房间走去,行经廊道窗户时那高风险些吹得他口鼻一窒,他顿了下步子,嘎哒一声合上了它。
然后上前叩门,里面传来一声“进”。
裴液推开门,室内也没有生炉火,简直比外面还冷些,他反手合上门,躬身行礼:“见过中丞大人,在下雁检裴液。”
很开阔的房间,摆满了书壁与案卷,正对门是一张长而大的案桌,案后的老人正眉头微挑地瞧着他,其人生就一副很犀利干练的样子,好像头颔上的斑白须发永远不会影响他思维的精准敏捷,此时眼眶里箍着的那双眼珠望来,裴液不禁下意识挺了挺腰背。
“确实有礼貌些。”老人讲了句有些莫名的话,“不枉我千里迢迢把你调来神京——初见好,我是现任中丞张思彻,他是长史付在廷,是来归案吗?”
“裴雁检好。”旁边沉稳的男人起身,端正一礼。
他一讲话裴液却怔住了,拧头看去——这个声音他听过的,就算已过去四五个月还是足以辨认出来,在他刚刚入京,从南衙重狱里醒来时,那位代表仙人台前来的男人,就是这个声音。
付在廷也没有遮掩的意思,朝少年一笑,轻叹道:“裴少侠比传闻中更加敏锐,若做少侠的敌人,恐怕有无所遁形之感。”
裴液连忙抱拳:“多谢长史当时搭救。”
他直起身道:“我刚从李台主处过来,有三件事情要中丞过手。”
“拿来吧。”
裴液走上前:“其一,是李台主给了我块‘丙一’牌,要在中丞处立档。”
张思彻倒也并不很惊讶,只抬头多瞧了瞧他,接过牌子:“现下你是最年轻的了。”
“其二呢?”
“其二,是先前所领的明月之刺一案,现已结案,要在中丞这里归档。”裴液将旧案卷与新的结案笺一同搁在案上。
这次张思彻倒是着实久看了一段时间,一页页细细翻过,然后递与了身旁付在廷:“先做梳理吧——此案中诸多细处,一会儿还请裴鹤检与在廷仔细聊过。”
“是,中丞。”
“其三呢?”
“其三,是这张纸笺。”裴液把从李缄处取来的手令交在案上,“台主说,【明月之刺】一案既然落成,那么以此为基,就可以新立一个案子了。【朱镜殿刺长公主案】,说要把‘蜃城’掀起来。”
张思彻取来,笑了笑:“我们等的就是这个——好,这案子我即刻立成。还有别的事情吗?”
“有,这案子我已接了,来中丞处做些了解,问些安排。”
“……你刚刚高升,这样闲不下来吗?”
“闲不下来。”
张思彻没有说话,向后倚在靠背上,沉思地看着他。裴液立在案前一动不动,接受着这双利眸的打量,半晌,张思彻轻轻一叩案桌:“有了,刚好,你去做件最擅长的事情吧。”
“什么?”
“刺杀。”
风呜呜地撞在窗叶上,张思彻说寒冷会使人头脑清醒,因此这么些年来从未生过炉子。
廊道的门锁了,禁止了第四个人的进入,裴液坐在案前,翻看着张思彻递来的几份卷宗,脑海里渐渐勾勒起京北的形貌。
“从大约三十三年前开始,一些异事的痕迹开始隐现在神京附近八百里的水系之中,不少水宗船帮陆续受到影响,那时国乱事繁,只有很少一部分以传说流传下来,难以追溯;
“从大约二十五六年前开始,这个隐在背后的阴影渐渐成型了,八水及周边水系基本纳入掌控,后来震荡神京的明月之刺一案,足可证实他们当时的成熟。在那之后它的形貌渐渐露出来,不再如之前那样彻底遮掩自己的威名,凡长安水系之中有头有面的水上帮派,都知晓‘宁可刎颈死,勿违青风使’一语,并且讳莫如深。不过还是没人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又有多少人,总是倏忽而来、倏忽而去,行踪诡秘是留给所有人的印象。”
“从大约八九年前开始,他们开始走私鲛人。这案子也是你办的,你应当清楚。据城外鹤检回报的推断,他们有办法掌控这些鲛人,应当是为了在蜃境中有所动作。”张思彻看着桌案对面翻页的少年,“但整个城外的蜃境,于我们而言依然是一个庞大的黑匣子,他们用了三十年来摸索它,但我们对里面近乎一无所知。”
裴液这时顿了下:“他们掌控鲛人的法子,我觉得和仙权【鹑首】有关。”
张思彻手指顿了一下:“什么?”
“我觉得,他们有一些掌控心神的能力,在皇宫的蜃境里我遇到那些鲛人当时就令我产生一种感觉……就像在少陇里遇到戏鬼一样。”
张思彻先是讶异,但片刻后神情又缓下来,自语道:“那倒也合理,与台主所言一样了。”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你可以记在脑子里,不过不必太在意,神京是不会有欢死楼的。”
他说得很笃定,很理所当然,言罢把话题拉回来:“但从十天前开始,我们注意到整个八百里水系都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