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曾经分散的部落民族,如今却拥有了改变世界格局的力量。”
易华伟简单解释了一句,並未深入,继续说道:“西有强敌叩关,东面,则是我们即將面对的突厥。”
“突厥与萨珊之间,並非一直和睦。双方为了爭夺丝绸贸易之利,为了控制中亚的城邦,征战多年。如今萨珊国力衰退,突厥更是虎视眈眈。而连接萨珊与东方,在这两大势力夹缝中求生存、辗转牟利的,便是我们如今所在的这支商队所属的族群——粟特人。”
“你可知道,这群满是羊膻味的商人,他们的祖先曾是何等显赫?他们脚下这条贯穿东西的商路,又曾流淌过多少王朝的兴衰?”
易华伟话题转得突兀,师妃暄微微一怔,隨即敛目凝神,知道易华伟此言必有深意,轻声道:“妃暄对西域歷史所知浅薄,愿闻其详。”
莲柔更是睁大了眼睛,她虽是粟特人,但自幼生长於西突厥王庭,对自身民族的久远歷史,所知也多是口耳相传的零碎片段。
易华伟的目光扫过莲柔那带著惊诧的俏脸,淡淡道:“你自詡粟特女儿,可知『昭武九姓』之『昭武』二字源出何地?可知你们的祖先,並非一开始就是逐利的行商?”
莲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粟特人,中土史书常以『昭武九姓』称之。康国、安国、米国、史国、何国……等等。他们並非一个统一的国度,而是以撒马尔罕为中心,散布在阿姆河与锡尔河之间那片肥沃绿洲上的城邦联盟,其地,古称『河中』。”
“早在波斯第一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之时,居鲁士、大流士等国王便已將此区域纳入版图,设为行省。那时,你们的祖先或许还在为波斯君主驯养战马,或是耕种葡萄。”
“后来,马其顿的亚歷山大东征,铁蹄踏破波斯,大军直抵印度河边。他的到来,带来了无数的杀戮,也带来了希腊的雕塑、戏剧、城邦制度。撒马尔罕,那时叫做马拉坎达,曾顽强抵抗,最终依旧被征服。亚歷山大於此娶了粟特贵族之女罗克珊娜。自此,希腊的文明渗入了粟特的血脉。你们如今雕刻在银器上的纹样,建筑穹顶的样式,或许便有那时留下的影子。”
莲柔听得入了神,这些遥远得如同神话的故事,她只在某些祆教祭司口中听到过模糊的片段,远不如易华伟此刻讲述得清晰、连贯。她忍不住问道:“主人…您,您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这些…连我们族中最老的老人,都说不全了……”
易华伟笑了笑,並未回答她的疑问,继续平静地敘述:
“亚歷山大帝国崩解,此地先后歷经塞琉古、巴克特里亚(大夏)等希腊化王国统治,而后又臣服於来自东方的游牧部族,如大月氏,如贵霜。直到……嚈噠人,也就是你们口中的『白匈奴』崛起,成为此地的主人。”
“嚈噠人凶悍,以掠夺为生。粟特诸城邦不得不俯首称臣,献上財富与忠诚。这段歷史,想必你应有所闻。”
莲柔点了点头:“是,族中传说里,有一段被奴役的黑暗时期。”
“黑暗之后,並非总是光明,也可能是另一段依附。”
易华伟语气依旧平淡:“嚈噠人的暴政最终引来了恶果。西方的波斯萨珊王朝,与新兴的突厥汗国东西夹击,瓜分了嚈噠帝国。大约在六十年前,嚈噠彻底灭亡。
而粟特人,便在此时,展现了他们的生存智慧。他们迅速转向投靠了新的主人——强大的突厥汗国。凭藉精明的头脑和独特的语言天赋,不仅保住了城邦的自治,更一跃成为突厥汗国不可或缺的臂助。”
易华伟端起粥碗,又饮了一口,继续说道:
“突厥是马背上的王者,善於征战,却不善经营与管理。於是,汗国的文书、档案、与外邦的联络、乃至最重要的……財富的聚敛,都逐渐落入了粟特人之手。他们成为了突厥的『萨宝』(商队首领,亦常管理胡人聚落事务)、通译、使臣,甚至是顾问。”
“就像这个安禄山,”
易华伟示意了一下帐外:“他的商队行走於突厥牙帐与西域诸国之间,贩运丝绸、瓷器、茶叶,换取皮毛、骏马、玉石。他们看似卑微,实则掌握著沟通东西的命脉。他们不仅搬运货物,更搬运著思想、信仰与技术。”
“佛教的经典,藉由粟特僧侣之手翻越帕米尔高原传入中土;祆教的祭火仪式隨著他们的脚步在丝绸之路上点点燃起;摩尼教的光明之义,亦由他们传播;还有波斯的医术、琵琶箜篌的乐声、胡旋舞的急旋……皆赖此等『商人』,方能在万里之遥的不同文明间,流转不息。”
易华伟的话语仿佛在师妃暄和莲柔面前展开了一幅浩瀚的歷史画卷。王朝更迭,铁血交迸,而粟特人如同坚韧的藤蔓,依附於一个个强大的树干,却以其独特的方式,將自己的根系深深扎入东西文化交流的土壤。
师妃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有些明白易华伟为何要混入这支商队,为何要讲述这些歷史。他所图谋的,绝非一城一池的得失,其眼光早已超越了中原內部的纷爭,投向了更为广阔的天地,以及在这天地间扮演著特殊角色的族群与文明。
“原来如此…”
师妃暄轻嘆一声:“这些看似逐利而生的行商,竟有如此渊源与作用。妃暄受教了,公子博闻强识,学究天人,妃暄佩服。只是…这与此行於都斤山的目的关联何在?”
易华伟抬起眼帘,正视著师妃暄:
“关联?欲知未来之势,须察古今之变。突厥为何能崛起於漠北,屡屡南侵?仅仅是因为其兵锋之利吗?如今东西突厥分裂,內斗不休,看似势弱,但其根基是否真的动摇?统叶护可汗雄踞於都斤山,控弦数十万,其志向难道仅止於草原?”
“而粟特人,这些看似唯利是图的商人,他们的命运又与突厥、与更西方的波斯萨珊帝国息息相关。如今的萨珊王朝,正与崛起於阿拉伯半岛的大食人进行著殊死搏斗,国势日颓。一旦波斯这扇西方的大门崩塌,来自大食的狂潮將汹涌而至,整个西域,乃至更东方的草原和中原,都將面临前所未有的变局。”
师妃暄听得心神俱震,她自幼修行,虽也关心天下苍生,但视角多集中於中原逐鹿,王道霸业。何曾想过,在那玉门关外,万里之遥,不同文明、种族的兴衰碰撞,竟会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最终影响到中原的气运?易华伟这番话,为她推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大门,让她看到了棋盘之外,那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凶险莫测的天地。
“公子的意思是…”
师妃暄的声音带著一丝乾涩:“我们此行,並非仅仅为了突厥,更是要亲眼去看,去判断这西方变局,將会对中原產生何等影响?”
易华伟微微頷首,目光深邃:“中原之爭,看似纷繁,实则已近尾声。天道盟大势已成,李渊、竇建德、王世充之流不过疥癣之疾。真正的挑战,在北方,在西方。若不早察其变,未雨绸繆,纵然一统中原,將来亦可能面临腹背受敌之困。”
“突厥乃中原北境之大患,其兴衰直接影响天下气运。欲定中原,必先察北疆。而欲察北疆,必先知其脉络。这脉络,一半繫於突厥王庭的金狼帐下,另一半……便繫於这些『昭武九姓』的商人手中。他们了解突厥的虚实,掌握著財富的流通,甚至能影响部落的向背。於都斤山,是突厥之心臟,亦是这些粟特人活动之中心。”
“我此去,是要亲眼看一看,这颗心臟是如何跳动,这些脉络,又是如何將东西万里,连成一气。”(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