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还不会骑马!”闻听李旭松口,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的二丫猛然抬起头来,一边用手抹脸一边反驳,“想当年我做姑娘时,曾经骑在马上连续几天不眠不休,也没见累得从马鞍子上往下掉…”
话说到一半,神情却又是一黯。当年未遇到李旭前,她自然是跟父亲和哥哥一道混在义军当中。后来父亲和哥哥都间接死于前来剿匪的隋将张须陀之手,而她自己,现在却要和丈夫一道南下向击杀张须陀者讨还公道!
如果瓦岗军击杀张须陀,鸮其首以示威的举动是必报之仇的话,那当年死在张须陀手中的绿林豪杰,他们的仇又该由谁来报呢?莫非身为张须陀击杀义军是天经地义,而义军们则只能一个个伸长脖颈等着张须陀老大人来砍,不能做任何反抗么?
夫妻之间,有些心思从来都无法瞒过彼此的直觉。从脸上表情的变化中,李旭便明白二丫又想起了什么。在这一点上,他们永远达不成共识。无论彼此之间在其他事情上如何互相容让,对于义军的态度,却如鸿沟般将二人的心脏隔得泾渭分明。
第二天早上起来,夫妻两个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血丝。都刻意不去再探讨关于报仇的话题,拿一些彼此都熟悉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离开这么长时间,不知道咱们在齐郡的田地被打理得怎么样?”李旭一边看着二丫帮自己整理绊甲丝绦,一边笑着猜测。
“管家是个厚道人,一心想报你的收留之恩。自从你奉旨西进后,把家里和田间的诸事管得井井有条。这几年世道乱,所以我也没敢让他再买更多的田。只是在临行前命他将去年的盈余拿出一部分来,在那百十亩地的就近起了一座带围墙的庄园。”二丫一边忙活,一边回答。她手脚极其利落,片刻之间便将李旭周身上下收拾得非常齐整。而回答出来的话条理丝毫不受影响,短短几句便将家族在齐郡那些财产和下属的情况介绍了个清楚。
虽然凭着郡兵的余威,近两年一直没有流寇敢去打齐郡的主意。但地方上的百姓还是不愿像太平时节一样毫无顾忌地扩大自家拥有的田产规模。一些小户人家收了粮,留下自己家一、两年的吃食后,其余的立刻想尽办法换了能保值且不占地方的银豆、铜锭等,将其埋到不为外人知晓处。而拥有像李旭名下这种田产规模的中户,则将家眷和财产都搬进城内,并且在自家田亩旁盖各式堡寨,一方面容纳佃户和奴仆们在里边居住,另一方面也防止有土匪前来窥探。
二丫不似萁儿那般擅长政务,对管理家中琐事方面却着实下过数番苦功。李旭追随张须陀去瓦岗剿匪时,齐郡的家便由她打理。而她在被罗士信派人护送到博陵前,也给李旭在齐郡的家做好了整整几年的规划。
“这些年亏了有你!”旭子摸了摸二丫的秀发,不无感慨地夸赞。虽然潘占阳从塞外送来的财产数量颇为庞大,但一年多来为了在河北六郡站稳脚跟,以李旭名义送出去的金银珠玉也可以用斗来量。萁儿擅长分析官场上的机会和陷阱,却对钱财不是很有概念。而李旭的父母精力已经大不如当年。若非二丫一个人支撑着,李家绝不可能在不向公库伸手的情况下维持如此庞大的开销,萁儿也不可能在处理李家和朝廷中几户豪门关系时一直游刃有余。
“眼看着你的官越做越大,我总不能一直做拖累。那样,不待萁儿开口,我自己便得躲得远远的了!”二丫微微一笑,两只眼睛瞬间变成了一对月芽。“你先去中军点将吧,我将这里收拾一下,便扮作你的亲兵跟着。弓马方面我也多少懂一些,平时不需要你多分心!”
话虽然说得轻松,可大军刚过渤海郡的治所阳信,二丫的脸已经白得如被寒风吹了小半个月的残雪。旭子看在眼里,不忍让她继续受苦,叫过大牛,要对方安排几个亲兵送夫人去伤号营里休想,待身体恢复差不多了再慢慢从后边赶。石二丫却摇摇头,倔犟地道:“不过是很久没骑马,一时筋骨抒展不开而已。这天底下只有享不起的福,哪有受不得的累!”
李旭见她眼睛周围黑了一圈,面容甚为憔悴,偏偏为了不让自己担忧,脸上还勉强装着笑容,心中甚为感动,把两人的战马凑近了些,低声劝道:“伤兵营只是走得慢些,又不会真的丢下你。你又何必这样倔?”
“你麾下的弟兄们都在看着呢,我可不能被人笑了去!”二丫紧咬贝齿,摇头道。
“仅有很少几个知道你的身份,况且你又是女人家,谁吃饱了撑的乱嚼舌头!”
“即便没有人知道,没人笑话,我也要一步不落跟着你!”二丫烟眉轻蹙,强忍着后腰上刀割般的痛苦,回应。“至少,在你眼里,不不要落在萁儿身后!”内心深处,她为自己的话加上一个细致的注解。
她自知没有三代国公的家族在背后撑腰,也没有万贯妆资作为陪嫁,所以平时在管理家事方面痛下苦功,以便在丈夫的心里永远能占据一个角落。跟在大队人马身后慢慢赶虽然不用受强行军之苦,可那也意味着她在某些方面又逊了萁儿一畴。这种与出身和家世无关的后天能力,二丫是绝对不愿意认输,也自觉输不得。
李旭听石岚说得坚决,也只好由着她。又走了片刻,终是放心不下,抬起头向四野里望了望,低声道:“等到了下一个村子,我派人去给你买一个软些的马鞍。这专为行军打仗而造的东西,毕竟不像日常用的那样宽大!”
行军打仗用的马具都是窄鞍,侧重于节约马力,而不侧重于骑手是否感觉舒适。但富贵人家日常游玩用的雕鞍,则以华丽舒服为特色,即便是像李旭这种骨架粗大的成年男子,也可以把屁股完全坐在雕鞍内。这样,骑手的全身重量都集中于马的脊背上,腰部和大腿并不耗任何力气。但对坐骑来说就很残忍,通常人玩得眉开眼笑,但把马累得大汗淋漓。
寻常村落里的庄户人家像士兵一样心疼牲口,所以宁可自己多受些罪,也绝不会使用雕鞍。因此李旭想让二丫走得不那样辛苦,必须到大的村落或堡寨才行。但渤海郡本来就不是什么繁华之所,官道两旁打买雕鞍的主意,一时间如何觅得到?
“这个其实挺好,是我自己这两年被你惯得太滋润了,忘了根本!”二丫知道丈夫是真正关心自己,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要买富贵人家出门游山玩水的那种雕鞍,恐怕必须到大集才行。我春天时才被罗士信派人护送着从这条官道上走过,记得从阳信到厌次,连个像样一点的村落都没不到,更甭说是集市了!”
“怎么可能。我前几年也走这条官道时,分明看到过好多千户以上的村子!”李旭皱了皱眉头,对二丫的说法表示怀疑。
“你看看这周围风景,哪还有半分当年的模样!”二丫摇着头,低声回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