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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16)

第204章 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16)

而在过去,其实也就是昨天,那些破烂的厕所也是隐蔽之处,人们在那里进行排泄的同时,就用空闲下来的手在墙上书写色情的文字和图案。

那时候厕所就像是白纸一样引诱着人们书写的欲望,那些低矮简陋的建筑里涂满了文字,这些文字是用粉笔、钢笔、铅笔、圆珠笔写出来的,还有石灰、砖瓦,甚至刀子什么的,一切能在墙上留下字迹的手段都用上了,不同的字体交叉重叠在一起,然后指向一个共同的含义,就是性。除了文字以外,还有图案,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男女生殖器变形以后潦草的图案,可以说覆盖了所有公共场合的厕所。

书写在厕所墙壁上的有关性与交媾的文字,极大多数与那些图案一样直截了当,它们都是赤裸裸地表达着对性的激动和对交媾的渴望,这些文字在叙述上使用的都是同一种方式,开门见山和直奔主题,而且用词简练有力,如同早泄似的寥寥数语就完成了全部过程。这里面的所表现出来的急迫,不仅仅只是欲望的焦躁不安,更多是暴力,在长时间的性的压抑以后,对交媾的渴望里便出现了暴力的倾向,不管用的是铅笔还是刀子,厕所里的书写者在进行书写时其实是在进行着不被认可的,单方面的暴力行为,就像是正在施行一次强奸。

如此众多的人所参与的有关性的文字书写,又被同样众多的厕所表达出来,应该说这是任何时代都望尘莫及的,在这里,性被公开了,性不再是个人隐私,性成为了集体的行为,而且是整齐的、单纯的、训练有素的集体行为。这种大规模的性的书写,其实是对一个时代的抗议之声。在那个刚刚过去的时代里,人们经受着空前的压抑,异性之间的交往基本上是在胆战心惊中进行,唯一的保障就是婚姻,而婚姻又被推迟了,严厉的晚婚制度使绝大多数男女青年必须长时间地克制自己,在接近三十岁时才有可能获得结婚的权利,除此以外发生的任何性的行为,也就是说婚姻之外和婚姻之前的性的行为都被认为是罪恶,监狱的大门为此而打开。

这是来自一个时代的禁欲,它和政治的禁欲遥相呼应,或者说性的压抑正是政治上压抑时的生理反应,而涂满了厕所墙壁的色情,是正常生活丧失之后的本能的挣扎。在当时,所有的人穿着同样颜色的衣服,说着同样的话,看不到裙子,听不到有关相爱的话,更不用说谈论性了,那个时候“性”作为一个字已经不存在了,它只有和别的字组成词汇时才会出现,只能混在“性格”、“性别”和“阶级性”这样的词汇之中。

因此书写在厕所里那些有关性的文字和性的图案,在当时是作为解放者来到的,它的来到使人们越来越困难的呼吸多少获得了一些平静,它使人们得到了放松的机会,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来自精神上的,总之它使一个窒息的时代出现了发泄之孔。与此同时,这些以性的身份来到的解放者又是极端的功利,它没有抚摸,没有亲吻,它去掉一切可以使性成为美好的事物,直接就是交媾。

一九九五年一月二日

什么是爱情

1999年的时候,比我年轻十三天的朱德庸来到北京,我在三联书店第一次见到了他,同时也见到了他的端庄能干的太太冯曼伦。此后朱德庸每次来北京我们都会见面,自然也会见到冯曼伦。就像在《双响炮》里读到丈夫时,必然会读到妻子一样。

这可能是一个不恰当的比喻,但绝不是一个影射。我不是说朱德庸和冯曼伦的家庭生活是另外一部《双响炮》,我要说的是没有一千个男人的形象,朱德庸就不会创造出《双响炮》里的男人;没有一千个女人的形象,朱德庸就不会创造出《双响炮》里的女人;没有一千个家庭的形象,朱德庸就不会创造出《双响炮》中的家庭。

有时候一个作者和一部作品的关系总是让人迷惑,当读者在作品中突然读到了自己的感受,甚至是十分隐秘的感受时,心领神会的美妙经历就会指引着他一路前行,到头来他会想入非非地以为这就是自己的经历,同时也会坚定不移地认为这也是作者的经历。可以这样说,一部作品中所有的人物都是作者自己,因为实实在在的经历并不是作者全部的生活,作者的生活里也包括了想象和欲望,理解和判断,察言观色和道听途说。其实读者也是一样,当他身临其境地读完一部作品后,这部作品中所有的人物也都是他自己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在一部作品完成以后,作者和它的关系并不比读者多。

我想这也是《双响炮》为什么会如此引人入胜如此令人遐想的理由。几年前第一次拿起《双响炮》时,我只是为了随便翻上几页,结果我从夕阳西下一口气读到了旭日东升。在那个不眠之夜里,我差不多经历了一生中所有的笑声,大笑、微笑、嬉笑、苦笑、怪笑、冷笑、暗笑、坏笑、讥笑、似笑非笑,然后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漫画的方式。朱德庸的夸张简洁传神,将漫长杂乱的人生过滤成了铅笔清晰的线条,他寻找到了令人不安的叙述,男人永远在内心深处拒绝他的妻子,女人则是时时刻刻都在显示自己的不幸,而丈夫是她不幸的永恒的源泉。他们几乎每天吵闹,几乎每天都在盘算着如何摆脱对方和如何统治对方,事实是他们永远也无法摆脱对方,永远也无法真正统治对方。在这样的家庭里读不到爱情,甚至连爱情的泡沫都没有,读到的总是战争,这两个人就是家庭军阀,似乎一旦丧失了吵闹,他们也就丧失了生活的勇气。朱德庸几乎云集家庭生活里所有反面的素材,他表达出来的却是正面的经验,我觉得朱德庸说出了人生中十分重要的内容,那就是相依为命。对于追求片刻经历的男女来说,似乎玫瑰才是爱情;而对于一生相伴的男女来说,相依为命才是真正的爱情。朱德庸就是用这样的方式:一种漫画的巧妙的方式,一种激烈的争吵的方式,一种钝刀子割肉的折磨的方式,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方式,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方式,一种上了贼船下不来的方式,一种两败俱伤的方式,告诉我们什么是爱情。

二〇〇三年一月五日

虚伪的作品

现在我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明白自己为何写作,我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更加接近真实。因此在1986年年底写完《十八岁出门远行》后的兴奋,不是没有道理。那时候我感到这篇小说十分真实,同时我也意识到其形式的虚伪。所谓的虚伪,是针对人们被日常生活围困的经验而言。这种经验使人们沦陷在缺乏想象的环境里,使人们对事物的判断总是实事求是地进行着。当有一天某个人说他在夜间看到书桌在屋内走动时,这种说法便使人感到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也不知从何时起,这种经验只对实际的事物负责,它越来越疏远精神的本质。于是真实的含义被曲解也就在所难免。由于长久以来过于科学地理解真实,真实似乎只对早餐这类事物有意义,而对深夜月光下某个人叙述的死人复活故事,真实在翌日清晨对它的回避总是毫不犹豫。因此我们的文学只能在缺乏想象的茅屋里度日如年。在有人以要求新闻记者眼中的真实,来要求作家眼中的真实时,人们的广泛拥护也就理所当然了。而我们也因此无法期待文学会出现奇迹。

1989年元旦的第二天,安详的史铁生坐在床上向我揭示这样一个真理:在瓶盖拧紧的药瓶里,药片是否会自动跳出来?他向我指出了经验的可怕,因为我们无法相信不揭开瓶盖药片就会出来,我们的悲剧在于无法相信。如果我们确信无疑地认为瓶盖拧紧药片也会跳出来,那么也许就会出现奇迹。可因为我们无法相信,奇迹也就无法呈现。

在1986年写完《十八岁出门远行》之后,我隐约预感到一种全新的写作态度即将确立。艾萨克辛格在初学写作之时,他的哥哥这样教导他:“事实是从来不会陈旧过时的,而看法却总是会陈旧过时。”当我们抛弃对事实做出结论的企图,那么已有的经验就不再牢不可破。我们开始发现自身的肤浅来自经验的局限。这时候我们对真实的理解也就更为接近真实了。当我们就事论事地描述某一事件时,我们往往只能获得事件的外貌,而其内在的广阔含义则昏睡不醒。这种就事论事的写作态度窒息了作家应有的才华,使我们的世界充满了房屋、街道这类实在的事物,我们无法明白有关世界的语言和结构。我们的想象力会在一只茶杯面前忍气吞声。

有关二十世纪文学评价的普遍标准,一直以来我都难以接受。把它归结为后工业时期人的危机的产物似乎过于简单。我个人认为二十世纪文学的成就主要在于文学的想象力重新获得自由。十九世纪文学经过了辉煌的长途跋涉之后,却把文学的想象力送上了医院的病床。

当我发现以往那种就事论事的写作态度只能导致表面的真实以后,我就必须去寻找新的表达方式。寻找的结果使我不再忠诚所描绘事物的形态,我开始使用一种虚伪的形式。这种形式背离了现状世界提供给我的秩序和逻辑,然而却使我自由地接近了真实。

罗布·格里耶认为文学的不断改变主要在于真实性概念在不断改变。十九世纪文学造就出来的读者有其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世界对他们而言已经完成和固定下来。他们在各种已经得出的答案里安全地完成阅读行为,他们沉浸在不断被重复的事件的陈旧冒险里。他们拒绝新的冒险,因为他们怀疑新的冒险是否值得。对于他们来说,一条街道意味着交通、行走这类大众的概念。而街道上的泥迹,他们也会立刻赋予“不干净”、“没有清扫”之类固定想法。

当文学所表达的仅仅只是一些大众的经验时,其自身的革命便无法避免。任何新的经验一旦时过境迁就将衰老,而这衰老的经验却成为了真理,并且被严密地保护起来。在各种陈旧经验堆积如山的中国当代文学里,其自身的革命也就困难重重。

当我们放弃“没有清扫”、“不干净”这些想法,而去关注泥迹可能显示的意义,那种意义显然是不确定和不可捉摸的,有关它的答案像天空的颜色一样随意变化,那么我们也许能够获得纯粹个人的新鲜经验。

普鲁斯特在《复得的时间》里这样写道:“只有通过钟声才能意识到中午的康勃雷,通过供暖装置所发出的哼声才意识到清早的堂西埃尔。”康勃雷和堂西埃尔是两个地名。在这里,钟声和供暖装置的意义已不再是大众的概念,已经离开大众走向个人。

一次偶然的机会,使我在某个问题上进行了长驱直入的思索,那时候我明显地感到自己脱离常识过程时的快乐。我选用“偶然的机会”,是因为我无法确定促使我思想新鲜起来的各种因素。我承认自己所有的思考都从常识出发,1986年以前的所有思考都只是在无数常识之间游荡,我使用的是被大众肯定的思维方式,但是那一年的某一个思考突然脱离了常识的围困。

那个脱离一般常识的思考,就是此文一直重复出现的真实性概念。有关真实的思考进行了两年多以后还将继续下去,我知道自己已经丧失了结束这种思考的能力。因此此刻我所要表达的只是这个思考的历程,而不是提供固定的答案。

任何新的发现都是从对旧事物的怀疑开始的。人类文明为我们提供了一整套秩序,我们置身其中是否感到安全?对安全的责问是怀疑的开始。人在文明秩序里的成长和生活是按照规定进行着。秩序对人的规定显然是为了维护人的正常与安全,然而秩序是否牢不可破?事实证明庞大的秩序在意外面前总是束手无策。城市的十字路口说明了这一点。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以及将街道切割成机动车道、自行车道、人行道,而且来与去各在大路的两端,所有这些代表了文明的秩序,这秩序的建立是为了杜绝车祸,可是车祸经常在十字路口出现,于是秩序经常全面崩溃。交通阻塞以后几百辆车将组成一个混乱的场面。这场面告诉我们,秩序总是要遭受混乱的捉弄。因此我们置身文明秩序中的安全也就不再真实可信。

我在1986、1987年写《一九八六年》、《河边的错误》、《现实一种》时,总是无法回避现实世界给予我的混乱。那一段时间就像张颐武所说的“余华好像迷上了暴力”。确实如此,暴力因为其形式充满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于人内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让奴隶们互相残杀,奴隶主坐在一旁观看的情景已被现代文明驱逐到历史中去了,可是那种形式总让我感到是一出现代主义的悲剧。人类文明的递进,让我们明白了这种野蛮的行为是如何威胁着我们的生存。然而拳击运动取而代之,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文明对野蛮的悄悄让步。即便是南方的斗蟋蟀,也可以让我们意识到暴力是如何深入人心。在暴力和混乱面前,文明只是一个口号,秩序成为了装饰。

我曾和李陀讨论过叙述语言和思维方式的问题。李陀说:“首先出现的是叙述语言,然后引出思维方式。”

我的个人写作经历证实了李陀的话。当我写完《十八岁出门远行》后,我从叙述语言里开始感受到自己从未有过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一直往前行走,使我写出了《一九八六年》、《现实一种》等作品,然而在1988年春天写作《世事如烟》时,我并没有清晰地意识到新的变化在悄悄进行。直到整个叙述语言方式确立后,才开始明确自己的思维运动出现了新的前景。而在此之前,也就是写完《现实一种》时,我以为从《十八岁出门远行》延伸出来的思维方式已经成熟和固定下来。我当时给朱伟写信说道:“我已经找到了今后的创作的基本方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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