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迁龙岗山 得阳明洞
火把节到了。
全寨子里的人，人人手举火把，会聚到了河边的开阔地上，点燃了一大堆的篝火。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聚在篝火四周，女人载歌载舞，男人吹笙敲锣又打鼓，公鸡在啄斗，公羊在抵头。这是寨子里一年一度的狂欢节。他们是在感恩土地的无私奉献，他们是在欢庆自己辛勤的丰收，他们是在用光明驱逐黑恶的瘴气瘴毒。欢庆活动之一是，男男女女手举火把，从大堆的篝火旁分散到各个山谷、山坡、河滩间的田间，祈愿着焚烧瘴毒，祈求着下一季的丰收。
龙岗山西边山脚下庄稼地，也迎来了丰收，收获的有稻谷、谷子、黄豆、芋头。收获的心情是喜悦的。
火把节中，日木和子日来到了洞中，送来了彝族的坨坨肉、一只大公鸡和高粱酒，并用火把照遍了山洞的角角落落。王祥陪着日木和子日，巡照着山洞，两人一脸虔诚，好像在做着多么严肃和神圣的祭神或者祭祖的仪式。巡照完毕，日木和子日告诉王阳明：“老爹，这洞里太潮湿，我们刚才请火神帮忙，给你撵撵潮湿鬼。今天火神把潮湿鬼撵跑了，明天、后天会不会回来，我们也说不了。寨子里有邻居，从前房子失火，没地方住，一家人就住到了山洞里，山洞里从洞顶垂下来一根一根的石头棍，石头棍子往下滴水。滴下来的水又阴又冷，邻居一家住了不几天，有的腿疼，有的腰就直不起来了。治也治不好，腰弯了十几年了。”
王阳明随口接道：“那是风湿病，得用火治。”
日木说道：“原来想着，老爹在这洞里住不了几天，就会搬到驿丞衙门里，没想到一下子住了这么长时间。走吧，老爹，我们请火神去你田里撵撵邪鬼，再顺路去看看龙岗山上那个洞，那个洞里没有水，两边还透气。”
四个人跟着日木和子日往龙岗山走去。
路上，王祥问王阳明：“老爹，这田里也有鬼吗？以后再干活，我可不敢一个人来了。”
王阳明笑着说道：“啥是鬼？隐蔽的、不好的、邪性的东西，就像这山里的瘴气瘴毒。鬼是阴性，火是阳性，鬼怕火、怕光明。所以，他们用火烧瘴气。你年纪轻轻，一身阳气正旺，鬼都怕你。做人，只要自己心中没有鬼，就不怕鬼。不做亏心事，不怕鬼上门。”
日木和子日举着火把，绕着王阳明租种的田地，转了一圈，请火神撵走邪鬼。然后他俩带领着攀爬龙岗山，从西坡上去，到半山腰，停了下来。日木把火把递给子日拿着，拔出腰间的砍刀，对着一簇缠绕着枝枝蔓蔓的灌木丛，唰唰唰几刀下去，那里露出来一个洞口。
王金欢喜道：“我来过这里几次，都没有发现，这里会有个山洞。”
这个洞口没有几个人住的洞洞口大。日木和子日举着火把，弯着腰进了洞，几个人跟随着进了洞。洞很深，越往里走越开阔。王阳明惊喜道：“真是别有洞天呀！”王舍高兴地说道：“老爹，这里能住几十上百口子人。”在火把的映照下，大家发现，洞顶很高，这里像一个大宫殿，很宽敞。王金兴奋地跨着步子丈量宽度，量完，他惊喜地喊道：“老爹，足足有三丈宽。”日木往左走了几步，对身后的王阳明说道：“老爹，这是个岔道。我给你照照，好让你心里有数。大洞口在朝着太阳的一面。”
两支火把举到了大洞口，那里有从一排绿色的藤蔓之间透进来的斑驳光线。日木用砍刀挑开一道缝，让几个人鱼贯而出，自己最后出来。日木出来之后，扭转身，对着从洞口上面垂落下来的一排树藤、树蔓、灌木，挥舞着砍刀。洞口清理出来了，足足有一丈来高，很宽阔。洞口正对着太阳的方向，没有了树枝藤蔓的遮挡，洞内显得很敞亮。王阳明反身回到了洞内，在自然光线的照耀下，他再次打量着洞内，从洞口一直向里走去，经过中间的大殿——王阳明心里把中间这块开阔地儿称为大殿——再往西走，空间收窄了，一直走便能到刚才进来的小洞口，这是一个东西贯通的山洞，从空间上看，东高西低，里面很平坦，虽然往南有个小岔道，但它迷惑不了人。
山洞里，王金再次惊喜地喊道：“老爹，我丈量过了，东西深十一丈。太好了！”
日木跟在王阳明身后，喜滋滋地问道：“老爹，比那边好吧？喜欢吗？”
王阳明对着日木一拱手，笑着说道：“日木，多谢你了。这个山洞跟你很有关系。”
日木疑惑地问道：“老爹，这是给你找的山洞，跟我有啥关系？”
王阳明笑笑说：“不好解释。是跟你的名字有关系，你叫日木，日，就是太阳，从方位上来讲，在东方，太阳就像你举着的火把，能给我们带来光明，能给人带来热量，驱逐瘴魔鬼怪；你名字中的木，就是树木，在五行上，木在东方，树木喜欢春天，东方也代表春天。你看，这个洞口正好对着东方。日木，你给我们带来了光明和春天。这个洞我很喜欢，宽敞明亮，东西通透，干燥不潮湿，没有你说的潮湿鬼。”
王阳明边说边钻出西洞口，听着淙淙的流水声，顺着水声，他发现在洞口北边，从山坡上顺着一条石缝，往下垂挂着一道水帘，他自言自语道：“东观旭日，西赏夕阳，北伴琴声，心歌欢唱。”王祥在身后疑惑道：“老爹，我好久没有听老爹抚琴了。这山洞真好，西边那个洞，门朝西，又暗又潮湿。来到这里，我心情也好多了。”王阳明笑着说道：“王祥，想听琴了？抚琴有有弦的琴，有没有弦的琴。”王阳明说着，指向洞口北边的水帘，说道：“这就是无弦的琴！王祥，听琴既要会用耳朵听，又要会用心去听。会用心听的话，天地间就是一把大琴，时时都在弹奏着一首美妙的乐章。”
几个人钻回山洞，来到东洞口外，王阳明指着洞外一块平地说道：“门前这块平地我们要平一平，山坡边上圈上石块，平常我们可以坐着晒太阳，晴天就在这里教寨子里孩子念书。”几个人说着，开始整理洞口外的平地，从四周找来大石块，在山坡边上摆成一圈，这算是院墙。
干着活，王祥提议道：“老爹，我们得找一块大石头，您可以当琴台，我们可以当饭桌，学童们可以当书桌。”
日木听到书桌，接口道：“老爹，我的孩子跟着你读书，现在好多文章都熟得顺口能往外流。我听得多了，也记住了几句，什么‘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过去我想，读书有啥用，我们人老几辈子，没有读过一本书，不也活得挺好。可小孩自从跟着你读书后，比以前懂事了，知道了长幼有序，知道关心人了。每天早上起床，都要去问问他爷爷奶奶，晚上睡得好不好；每次吃饭，都要先给他爷爷奶奶盛上饭、端上饭，等他爷爷和我动筷子，他才开始吃饭。有次我们头人到我们家来，我不在家，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害怕，见了我们头人，鞠躬作揖，搬上板凳，安置头人坐好，倒上茶水，让头人稍等，自己出来找我。我们头人见了我，使劲夸他好。头人问我怎么把他教育得这么好。他说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不怯生，懂礼貌，像宣慰使大老爷家的人一样有教养。想不到过去从来不正眼看我一眼的头人，因为我的小崽子，对我客气起来。我给你送的坨坨肉和大公鸡，其实不是我家的，是头人给的，他让我给你送来。那罐高粱酒，才是我送给你的。我们火把节，要请神，要祭祀，头人担心外来的汉人冲撞了我们祖先，所以没有邀请您参加火把节。这个洞就是头人让我邀您搬过来住的。他说等你在这儿安置好了，要让寨子里所有男娃娃都来跟你读书，学礼貌。头人还说，你种的田以后不收你钱，你只管种。粮食不够吃的话，不用再大老远跑到城里去买了。老爹，你看，啥时候搬过来？我和子日帮你搬家。”
王阳明很欣慰，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王祥听着日木的述说，一脸羞愧，当时他曾抱怨王阳明，说教寨子里小孩读书，吃力不讨好，费那个力气不如睡一觉舒服。现在看看，山里野人也知道好歹，人心换人心，不求回报，也不见得没有回报。寨子里的头人早点对我们这么好，我也犯不上大暑天跑到贵州城去买粮食了。为了将功补过，王祥自告奋勇地对王阳明说道：“老爹，以后寨子里孩子读书的多了，您忙不过来，我当他们的先生，《三字经》《神童诗》《名贤集》《千字文》《朱子治家格言》，我都能教。”
日木惊喜地看着王祥，问道：“你也会当先生？你也会教书？这么年轻？老爹，你知道吗？寨子里的火把节，热闹得很，是大姑娘小伙子谈恋爱的节日，要是寨子里姑娘们知道了王祥会教书，是个先生，好多人会爱上他的。我们彝人里分五个等级：最上等的是土司，我们称为‘兹’；接下来是贵族，我们称为‘诺’；第三等就是我们这些‘曲诺’，我们算自由人；再往下第四等，我们叫‘阿加’，已经是奴隶了；最低一等的是‘噶西’。识文断字的只有土司老爷和贵族老爷。”日木对着王祥说道，“王祥，你去火把节玩吧，要是看上哪家姑娘，就留到我们这儿吧，你识字，将来一定能当老爷。”
王祥被这话吓得直往后躲。王阳明笑眯眯地说道：“王祥，他们山里人也会开玩笑。王祥，你知道教学相长吗？”见王祥摇了摇头，王阳明继续说道，“教书也是学习，教和学，互相促进，在教书中学习，在学习中教书，你愿意教孩子们，这本身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自己已经懂的东西，在教书时，会更加深入；不懂的东西，会有疑问，有了疑问，就会思考，通过思考，就可能自己找到答案。要是百思不解，再来问我。好了，我多了一位助手，好事！现在正赶上夏末，天气潮湿，这个洞正好东西通气，日木和子日现在又给我们打开了东西两边的洞口，通几天风，等到立秋，我们乔迁新居。”
王金和王舍高兴得拍手道：“要住大房子了！”
日木和子日说道：“搬家时我们来帮忙。”
几个人说着话，下了龙岗山。路上，王阳明笑眯眯地对王祥说道：“王祥，你不是一直想跟我学《易经》吗？今天教你一卦，就说这个山洞，洞内东西通风，就是山下有风，我们就以此起上一卦，山为艮，风为巽，艮上巽下，得一个蛊卦，蛊卦是个中卦，不好不坏，这和我们目前的处境是一致的。蛊卦初六爻，意味着以前的事业被人败坏了，被谁呢？或者是父母，或者是尊长。败坏了不可怕，虽然有困难，但是已经可以开始挽救了，只要勤勉奋发，就会有一个好的结果；九二爻，象征一个很有智慧的儿子，虽然不能谴责败坏事业的前辈尊长，要坚守中庸之道，且可以为将来着手谋划了；九三爻，是正位，说明儿子智慧能干，不违背尊长，只要他心思纯正，不会犯过失；六四爻，提醒我们不能宽容、姑息过失；六五爻，待挽救了被败坏的事业，贤能的儿子会声誉日隆；上九爻，提醒我们要像隐士一样，淡泊名利，坚守自己高尚的节操。王祥，你懂我的话吗？”见王祥摇头，王阳明继续说道，“回去把卦画出来，对着书本，一爻一爻地比对，慢慢悟吧。结合这个卦，‘《象》曰：山下有风，蛊；君子以振民育德’，我们今后的任务，你教寨子里的娃娃，我呢，也该讲学了。”
王祥听着王阳明的讲说，虽然一肚子疑问，但因为尊重和相信老爹，他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王阳明笑眯眯的，这番话正是他刚才说过的“教学相长”，王阳明更是在对自己讲学，让自己心里接受这个蛊卦，自己见道了，该传布道学了，正像卦上说的，该“振民育德”了。更何况现在有了这个大山洞，有了龙岗山，自己该上山冈了。
一立秋，王阳明就搬到了龙岗山，他把这座洞穴称为阳明小洞天。
(本章完)